“你好吗?”白薇轻声问白蔷,并吻了她脸颊一下。
“凑合混吧。”白蔷放荡地一跷腿,说:“腐败,国民党,完喽!”
“嘘!”坐在左边的黄飞虎用手势制止了白蔷,示意她不要出声,专心听白敬斋讲话。
黄飞虎中等身材,四十多岁,原是军统局的专员,现在是梅花党的第二号人物。他给人最突出的印象就是有一副虎脸和两颗龇出的虎牙。他的衣着简单朴素,穿湖蓝长衫,手里摆弄着一对铜球。
白敬斋年过六旬,有绅士风度,雍容华贵,一脸肃穆之情。他身穿月白色长衫,那副不断泛光的金丝眼镜给人以高深莫测之感。
白敬斋的声音不紧不慢,在客厅内回荡:“国难当头,人人有责。共军长驱直入,挥戈南下,国军节节溃败。国军将领平时营私舞弊,虚度年华,饱满私囊。常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是这些饭桶庸才,正当国家用人之际,却仓皇溃败,一败涂地,一泻千里,国府不保,蒋总统训示……”
听到此话,客厅内大小头目刷地站定,一起立正,一时间鸦雀无声。
白敬斋抑扬顿挫说道:“潜伏,退避三舍,以图东山再起。”
一忽儿,众人坐下。
白敬斋又说下去:“今日我请诸位前来,就是希望诸位在共军压境之际,休要惊慌失措,要镇定魂魄,积极发展民族精英,部署退却,以求布下网络,伺机完成反攻之大业!”
说到这里,白敬斋干咳一声,用眼睛瞟了瞟白薇,说:“你把那笔美元拿来,我给诸位发些活动经费。”
白薇站起身来,拎着那只乳白色的小皮包,走了出去。
白薇回到自己房间,扭亮了台灯,却见龙飞端坐在沙发上,正冲着她笑。
白薇慌得急忙抽出白朗宁手枪,慌张地问:“你……你怎么来了?”
龙飞镇定地说道:“多日不见,很是想你,于是钻到你的汽车后背箱里跟了进来。”
“你呀你,真是无知,白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父亲知道后一定饶不了你!”
龙飞故作惊慌地说:“那我赶快走吧……”
白薇将门掩上,小声说道:“你就是插翅也难飞出去了,我实话说了吧,这是蒋总统设的一个秘密据点,连中统、军统都不知道。”
“那可怎么办?”龙飞哭丧着脸,眼泪几乎挤下来。
白薇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一声不吭。
龙飞看着她,有些想笑,但又不敢笑出声来。屋内一片沉默。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她穿一件淡青色薄纱洋服,脸庞似满月,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如同映在溪水里的星星;均匀的身段,使人想起河边的垂柳。
白薇见龙飞有些紧张,急忙说:“这是我的丫环翠屏。”
翠屏的一双眼睛盯着龙飞。
白薇灵机一动,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事已至此,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跟父亲全盘托出,就说你是我的情人,把你也吸收到我们组织中来。”
龙飞喜形于色道:“那自然好。”
白薇又问:“你是三青团员吗?”
龙飞随口答道:“我还是国民党员呢!”
“好极了,咱们明早一起坐飞机到美国洛杉矶去,那里有我们组织的一个基地。”
翠屏催促道:“二小姐,老爷让你快过去呢。”
白薇对龙飞道:“你先坐在这儿等我,开完会后我便对父亲讲。翠屏,你好好招待一下龙先生。”
翠屏点点头,白薇来到楼上,取出美元又回到客厅。
龙飞望望翠屏,他绝对不相信在这戒备森严的魔窟里,还会有这么一个纯朴清纯的小姑娘。
翠屏见龙飞盯着看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出门去了。
龙飞想听听客厅里白敬斋正在讲什么,于是走出白薇的房间,朝前面走去。这时,天已大黑,主楼里灯火辉煌。龙飞穿过竹丛,正碰见几个巡逻的特务迎面而来,他忙掩到竹丛里。
一个特务扭亮手电,叫道:“我明明看见一个人影一闪不见了,八成藏在竹林里。”说着,手电光往竹林里乱晃。
几个特务都扭亮手电,在竹林附近照来照去。
龙飞藏在竹林深处,大气不敢喘一口。
两个特务钻进竹林搜索。一个特务的脚就要踩到龙飞的身上。这时,竹林后走出一人,那人叫道:“老总们在找什么呀?”
两个特务一听,抽身出了竹林,一个特务嘻皮笑脸地说:“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翠屏姑娘呀!大黑天的你钻到这儿来干什么,八成是跟相好的幽会吧?”
“嚼烂你的舌头,人家在这儿解溲呢!”翠屏答道。
“你们房里不是有厕所吗?”另一个特务说。
“小姐正在用呢。”
“哈,哈……”几个特务嘻嘻笑着远去了。
翠屏走到竹丛里,小声叫道:“龙先生,龙先生!”
龙飞从竹林里出来,翠屏用力捉住他的手,拉着他返回白薇的房间。
翠屏呼地关上门,胸脯急促地起伏,脸憋得通红。龙飞望着她,很是奇怪。
翠屏说:“你一会儿肯定会暴露。”
龙飞问:“你是谁?”
翠屏答道:“我的代号叫白菊花,柯原同志指示我,在关键时刻协助你工作。”
“原来你是我的同志!”龙飞一阵激动,上前紧紧握住翠屏发烫的双手,在这样的环境里,两个共产党员相遇是多么令人高兴和激动啊。
翠屏严肃地说:“时间不早了,明日凌晨,这个秘密据点将撤消。党指示我要跟到台北,我不能暴露身份。好,我们现在开始工作。”她像一个老练的指挥员发布着命令。
翠屏又说:“一会儿我去后院放火,你到前楼的大客厅,搬开北侧中央的单人沙发,沙发的左首有一个按钮。按动按钮,下面有一间密室;墙壁上有一幅梅花图,画轴里有梅花组织的人名册,梅花图后有个通道,进通道不久有个三岔口,左边通往秘密军用飞机场,右边通到后山,记住,你要往右拐。”
翠屏说完出去了。
一忽儿,听见外面有人喊:“着火了!着火了!”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龙飞来到外面,找到主楼,走进大客厅,只见空无一人。他来到北侧中央的一个单人沙发前,按动左首的按钮,搬开沙发,见到的是棱花地板。他用力撬开地板,现出一个精美的地穴;地穴也就十几平方米,堆满了枪支弹药。他轻轻跳了进去。
地穴的东壁果然有一幅梅花图,上面写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画面上晓月冷梅,凄婉动人。
龙飞伸手取出梅花图的底轴,打开轴口,掏出一卷纸,展开一看,果然是个名册,为首的是梅花组织核心人名单,上面写着:
白敬斋、黄飞虎、黄栌、白蔷、白薇……还有许多陌生的名字。看着,看着,忽然,那幅人名册自己燃烧起来,眼看要烧到龙飞的手,他赶紧撒手,那张人名册化为小片灰烬。
上面传出翠屏的声音:“龙飞,快走,有人来了!”
外面人声嘈杂,枪声混做一团。
原来梅花图的底轴有一个导线,一直通到客厅内白敬斋的虎皮椅底座上,就在龙飞拽出人名册的同时,白敬斋椅下的警铃响了。白敬斋正在指挥救火,听到警铃响,叫一声:“不好,有共党的探子,快跟我来!”众人一齐抽出枪支,随着白敬斋跑来。
龙飞在地穴内自知情势不妙,急忙撕下梅花图,眼前现出一个洞口,他当即爬了进去,里面越来越宽,黑洞洞、湿乎乎,他拼命地朝前飞跑,跑了十几里,只见现出两个洞口,他想起翠屏的吩咐,朝右边的一个洞口飞奔。
他的身后枪声大作,子弹嗖嗖飞来。
龙飞又跑了一程,见上面隐隐有亮光,前面是一片绝壁,他费力推开上面的草丛,攀了上去,只见周围黑乎乎站着十几个人。
龙飞一看,不由暗暗叫苦:坏了,落在敌人手里了。
这时,只听一个亲切而熟悉的声音叫道:“龙飞同志,快上车吧!”
龙飞睁眼一瞧,正是中共南京地下党负责人柯原,他带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游击队员正守候在那里,旁边停着一辆吉普车。
柯原命令道:“快上车。”
龙飞钻进吉普车,司机将车飞也似开走了。
龙飞问:“上哪儿去?”
司机头也不回地答道:“苏北解放区。”
吉普车行了约摸七八里,后面传来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
南京解放后,龙飞随华东野战军的首长驱车来到梅花组织的秘密据点,只见这里已成为一片废墟,被飞机炸得难以辨认。白敬斋、白薇等不知去往何处,翠屏也不知下落,柯原同志再也没有回来。
龙飞想,柯原同志肯定牺牲了……
1963年初秋。夜半,风萧萧。
这是一座四合院,是一座古老的宅院,漆黑的门紧闭,院墙上的草瑟瑟发抖,显出几分神秘。
院子里青砖铺地,有瓦房,木厦。经过几百年风雨的侵蚀,院内门窗糟朽,砖石却还结实。飞檐倾颓了,青瓦脱落了,墙山很厚,墙面上长出一片片青色的苔,像一块块墨斑。院内一棵桐树,叶子又密又浓,遮住了整座院子,显得密不透风。
一个青衣素裹的女人飘然来到大门前,隐在阴影里,像一个幽灵。冷月下,露出她半轮秀丽的侧脸和一只美丽忧郁的大眼睛。
轻轻的叩门声。门,露出了一条缝,一双贼乎乎的小眼睛闲了一下,像两道微弱的光。
那光落在女人手里的一只绣花鞋上,那绣花鞋已经数年岁月风尘,有些破旧,只有那金色的梅花泛着光。
这只绣花鞋就是当年重庆的那个老更夫在废弃的教堂里见到的那只。
这个神秘的女人就是白薇。
里面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白薇:“我是迫不得已才来找3号的,当初我父亲在离开大陆时对我说,当梅花散尽时,你可以找3号。”
“进来吧。”
门开了,白薇走了进去。
门又沉重地关上了。
当白薇走进正房时,才在昏暗的台灯光晕里看清3号。
这个人颀长干瘦,铅色的脸孔,阴森森的目光,显得冷酷。他的额头已满是皱纹,灰色平滑稀松的头发分披在头的两边。此人看来已有50有余。
他就是叶枫。
白薇毫不客气地坐在沙发上,顺手点燃了一支香烟。烟圈打着旋儿,冉冉升腾。
叶枫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白老板的女儿真是金枝玉叶!”
白薇叹了一口气:“梅花党大势已去,你我同命相连,正是穷途末路,哪里有什么心思赏花?我也已是徐娘半老……”
“可是风韵犹存哟。”叶枫赞叹着,朝前耸了耸身子。“白小姐找我有何贵干?”
“我父亲曾对我说过,你这里有药水,能显出梅花图,我决心逃离大陆,带图去面见父亲,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这是你父亲的旨意吗?”
“我知道他们急需这张图……”
叶枫也燃了一根香烟:“你把这张图带来了?”
白薇:“没有你的药水,这张图显现不出来,我不但要你的药水,还要你帮我逃离大陆。”
叶枫:“这张图我也是仰慕已久,我也很想欣赏一下。”
白薇微微一笑:“何止是欣赏,你应该拍一下照,以后你就是这图的主人,我走后只有你独挑大梁了。”
叶枫焦灼地站起来:“图藏在哪里?”
白薇徐徐起身,旋转着来到客厅中央,朝叶枫嫣然一笑,而后缓缓宽衣解带,露出美丽雪白的胴体。
在柔软的光晕里,白薇的裸身洁白如玉,泛着光亮,弹性十足,仿佛一座玉雕。
叶枫情不自禁地上前去抚摸白薇。“真是杰作!”他有些陶醉,仿佛置身于梦幻之中。
白薇淡淡地笑着,似一朵娇美的梅花,她轻轻推开叶枫。
“快去取药水。”她伸展了一下腰肢。
叶枫去了里屋,一会儿拿着一瓶药水走了出来。
白薇转过身后说:“把药水涂在我的身上。”
叶枫打开瓶塞,用手沾着药水在白薇身上涂抹着,有些不能自持。
他感到一阵阵从未有过的快感,这暖浪使他有些晕眩。
充溢着淡淡花香的药水甜酥酥地喷洒在白薇的身上,使她也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她拼命克制自己,不使自己失态。
过了一会儿,白薇如花似玉的胴体上又多了几许光彩,她感到凉丝丝的。这时,奇迹出现了。
白薇赤裸的全身现出无数金色的小梅花,闪闪发光。
叶枫看得呆住了,他从未见过这等奇观。
白薇也怔住了,玻璃的反照让她看到,多么耀眼夺目的梅花,那花雨,飘飘洒洒,仿佛从天而降。
叶枫已有些陶醉,他禁不住去吻那些梅花……
新的奇迹又出现了。白薇身上那一朵朵梅花现出了一个个汉字,密密麻麻,那些字小得用肉眼看不清。
叶枫找来放大镜,在那一朵朵梅花上端详着,原来每朵梅花上都有一个人名、地址和联络暗号。
白薇也通过放大镜的反照看到了奇迹。原来她的身体上藏着梅花图。这就是数十年来人们寻寻觅觅的梅花图。
不知有多少人为找它葬送了性命,成为这梅花图的殉葬品。
叶枫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地抱起了白薇。白薇被压抑的热浪涌得心潮澎湃,已朦朦胧胧、昏昏然然,她依偎在叶枫怀里,任其自然……
这时只听“哐”的一声,院门开了。龙飞、肖克等公安人员冲了进来。
龙飞握枪在手,喝道:“举起手来!”
叶枫扔下白薇,用脚勾起一只椅子,击碎了台灯。
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龙飞冲上前去,只见一个白乎乎的东西闪进里屋。
紧接着一道亮光闪过。
龙飞下意识一躲,他身后的一个公安人员应声倒下。
龙飞知道叶枫使用的是无声手枪,他一纵身,跃到里面。只见叶枫正越窗逃跑。
又是一道亮光龙飞躲过那道亮光,冲到窗前。
叶枫一脚踹来,龙飞又躲过,趁势揪住叶枫的衬衣。叶枫一扬手……
龙飞一拳打飞叶枫的无声手枪。
叶枫跳出窗外。龙飞也跳出窗外。
后院内也是浓荫蔽日,静得出奇,叶枫不见了踪影。
龙飞仔细端详这座后院,北屋有三间房子,两侧是围墙。一棵古老的法国梧桐树矗立一侧,树干粗得用双臂才能合拢。
龙飞叫道:“叶枫,你逃不掉了,快出来吧!”
死一般的寂静。
龙飞朝正房走去,推开门,原来是书房,里面密密匝匝放着几排书橱。这时,他听到树后有沉重的喘息声。龙飞当即做出判断,叶枫就藏在树后。
龙飞一转身,两把飞刀明晃晃朝他掷来。他一猫腰,闪过飞刀。
叶枫猛地从树后门出,飞起一脚,向龙飞踢来。
龙飞一闪身,用双手拽住对方的脚,又飞脚去勾对方的另一只脚。
叶枫倒下了,嘭的一声,有如庞然大物落地的声音。龙飞上前死死按住他。
叶枫头一歪,口吐鲜血,没了气息。
院门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引擎声。龙飞飞身上墙,正见有人驾驶红色的警车横冲直撞,飞驰而去。
有人叫道:“特务逃跑了!”
“砰,砰,砰,”几位公安人员朝那辆车连连开枪。
龙飞叫道:“不要开枪,抓活的!”
“砰,砰,”又是两声枪响。
龙飞埋怨道:“怎么搞的?”
一位公安人员叫道:“是特务放的枪。”
龙飞飞快地钻入另一辆警车,去追那辆警车。
白薇开车朝西疯狂遁去,龙飞驾车紧追不舍。
白薇犹如一头困兽,赤身裸体地坐在冰凉的车座上,此时心绪纷乱,万念俱灰。
汽车疯狂地穿街过市,冲向西方。龙飞的车警笛长鸣,似离弦的箭。
白薇的车似惊弓之马,惊惶失措,东躲西歪……
她的眼前一片光怪陆离,橘黄色、金粉色、铅灰色……各种图案交织纵横,一会儿是父亲白敬斋的脸庞,一会儿是梅花落缤纷纷;一会儿是南京紫金山梅花党部悬挂的青天白日旗,一会儿又是重庆废弃教堂的十字架……
忽然,她的眼前呈现出一片血色。她苦心孤诣,在大陆潜藏了十几年,十几年的风风雨雨,晨钟暮鼓。凄风苦雨,好历尽风霜,饱尝世态炎凉。姐姐白蔷、妹妹白蕾在灯红酒绿,歌舞融融的环境里度过青春,而自己却饱受煎熬,忍受着清贫,默默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曾几何时,她强吞苦酒,借酒浇愁,然而愁上加愁,平添几许惆怅,白了几丝乌鬓。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白薇在恍惚中,发觉已驾车进入西山,来到一个断崖边。她叹了一口气,将车停住,飘然回首,龙飞的车嘎然而止。
白薇百般无奈,想找点什么能够遮挡赤身的东西,茫然四顾,大失所望。她缓缓走下汽车,往前走了几步,已经走到悬崖边。
她想,这里或许就是自己的墓地,或许就是自己的花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