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聊将锦瑟记流年:黄仲则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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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冰火相煎

写黄仲则的诗评,如抚一支旧曲,固然也是谙熟于心,未成曲调先有情,却总不免停停顿顿。是世事沧桑太甚,一首首诗读来,心意萧瑟,一言难尽。

评这样早逝才子的诗,更易惊起寥落。

一路书写,相伴同行,看他少年时饱受亲人亡故之苦、家境贫寒之艰窘;青年开始屡考屡败,从意气风发的才子,熬成了科场常客,科举不第的沮丧如阴云压顶,看他偶尔放纵、走马章台时的放浪……这桩桩件件,历历在目,前尘旧梦如细烛微光,耐人寻味。我如宝玉进太虚幻境阅人命书,早知结局已定,一页一页读下来,眼见得斯人大限将至,却还惘然不知,更是悲从心起。

他所有看似强悍执着的对抗,最终都宛转汇往命定的虚无。

时光还停留在1774年,乾隆三十九年,那个仍显萧瑟、略带寒意的春天。还是在扬州,仲则有一位好友钱世锡,号百泉,仲则去探访他,遂有《和钱百泉杂感》(三首)——先生执拂谈经处,坐觉凉秋六月生。

多少聚嚣门外客,一声钟后更无声。

——《和钱百泉杂感》(其一)

沸天歌吹古芜城,淮海波涛自不平。

手指秋云向君说,可怜薄不似人情。

——《和钱百泉杂感》(其二)

臣本高阳旧酒徒,未曾酣醉起呜呜。

弥生谩骂奚生傲,此辈于今未可无。

——《和钱百泉杂感》(其三)

其实古代士人的应酬方式说来也不多,探友访僧,清酒好茗、焚香赏花、鉴赏字画、侍琴弄箫,诸般雅集。间或有个排场稍大的宴会,寻几个歌姬来歌舞弹唱凑趣,文人们吟诗作对,留些唱和诗文和墨宝,谈笑一番也就是了。

仲则去寻钱百泉,两人坐而论道,不觉至深夜,夜半凉初透,不免又百感交集。最美人间四月天,最美的扬州,风清月和的夜晚。轻语慢言中,省略了多少未尽的周折。能拿出来说的,不过是一些世态人情。

还记得早些年间仲则写给仇丽亭的《和仇丽亭》吗?中有“手指孤云向君说,卷舒久已任秋风”之语。那是直白的自嘲,亦是婉转的清高。

此时写给钱百泉的诗赫然直道:“手指秋云向君说,可怜薄不似人情。”这些年来,他对世态人情又有了新的体悟。

若数年前是疏狂,放言“毋论那世道如何,我都安然自若”,数年后的他已转为喟叹,酸涩心意不言而喻。这些年来,他浪迹江湖,辗转四方,托寄权贵门下,是入世甚深,潜怀亦日渐深。

他心中似火,这世道如冰。世情薄似云水,人心变幻无常,寒士颠沛流离,内心冰火相煎,想从容自适都不是件容易事。

想当年,尚不能算是寒士的王勃,尚有别友人薛华的诗云:“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读此诗,再想王勃短暂的一生,确有梦中人寻梦之憾。少年人作幽苦语,真会损了福寿。

此时的王勃,仍是尘世中鲜活多梦的少年,生命对他而言,还有许多个来来往往,去去还来。文人雅士,骚赋唱和,谈笑戏谑,怡情自娱。

漂泊再苦,生涯再难,他至少还有个可以依靠思念的父亲,而仲则呢?自幼失怙,长兄早夭,家中老母弱妻幼子需要赡养照料,实无可以依仗之人。除了三五知己,偶尔谈诗论文,抒一抒凄怨,大抵不会有太多实质性的帮助。

以仲则的傲性,除非穷到无法可想,是不会开口向朋友求告的。何况,靠朋友资助度日,也是杯水车薪而已,难以长久。更何况,虽然日日被生计所逼,他的物质观却是很虚无的,这也是天赋异禀,奇事一桩。

可以断言的是,仲则这样的人,即使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精神上的追求也不会就此止步——与他秉性相同的纳兰,即为确证。

稚存的《北江诗话》里评仲则的诗如“咽露秋虫,舞风病鹤”。此喻向来为后世诗评家所乐道,但大多是望文生义而已,以文字意象之美,附会其生涯之悲。有几人如稚存一般,亲眼得见他的艰辛,亲身随历他的悲苦,知他一身贫弱,一生抗争?

一朝亲历,一旦理解,再体味这八字评语的况味已截然不同,是欲说还休,欲休还说,稚存把他对仲则的感情和理解纳于这八个字中,将对至交的悲悯深藏。

仲则亦悲亦豪,亦贫亦狂,他有豪情,却始终不能成为豪杰。

“臣本高阳旧酒徒,未曾酣醉起呜呜。弥生谩骂奚生傲,此辈于今未可无。”——高阳酒徒指秦末狂生郦食其。郦食其少有壮志,嗜酒,喜读书,家贫落魄,无以为衣食业,只好去充当看管门户的监门吏。因其放荡不羁,县中官府和贤豪皆不敢任用,称其为狂生。

他去拜会刘邦,自称高阳酒徒,成为刘邦的谋士后,屡献良策,助刘邦破秦有大功。后来他为刘邦去游说割据一方的田广,郦食其对其晓以利害,田广听其言,以为然,已有归附之心,乃与郦生日日纵酒,等待时机。

不巧的是,笃信兵不厌诈的韩信突然发兵来攻,打破和睦融洽。田广认为受到郦食其欺哄,遂下令将郦食其烹杀。临刑前,田广对郦食其说:“汝能止汉军,我活汝。”郦说:“举大事,不细谨;盛德不辞,而公不为若更言。”郦食其拒绝再去游说韩信,选择从容赴死。

可活,却不畏死,重诺而轻生。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我不能兑现对你的承诺,又不能更改自己的立场,情愿以死报之。汉时人之浩荡襟怀由自称“高阳酒徒”的郦食其身上磊磊可见。他虽未活到大汉立国之日,得享分封,但他怀着“苍生安,天下定”的美好愿望死去,和恩主之间也没有撕破脸,落到恩断义绝的一步。

再想想汉初那些立下汗马功劳的臣工后来的下场,虽然少了荣华,亦不算遗憾。如此这般,看似是中途退场,实则恰是全身而退。

仲则自诩高阳酒徒,是因志向追求与郦食其有太多合衬的地方。理想国与现实永远不可能一样。仲则不惮以诗歌来拆穿盛世的假象,今世无刘邦,不能容用狂生,今世亦不是秦末汉末,各出奇谋,求一个逐鹿定鼎。今世乃是乾隆盛世,帝国最鼎盛之时。盛世偶有狂生,狂生亦如伶人,除了再作冯妇,粉墨遮面,博人一叹一乐之外,还能有什么大企图?

——仲则写给钱百泉的诗,与其说是在发狂生之慨,不如说是伤于孤独,狂乃是因内心深处无可纾解的孤独感,盘桓难去。

这又叫我想起晚唐罗隐的一首诗:“江头日暖花又开,江东行客心悠哉。高阳酒徒半凋落,终南山色空崔嵬。圣代也知无弃物,侯门未必用非才。一船明月一竿竹,家住五湖归去来。”由生至死,生命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充斥着剧烈的细碎的不为人知的痛楚——无论是把酒于欢场虚掷光阴,还是在幽暗的孤灯下独自描绘着心中的日月,都不是尽如人意的。

他有倨傲的心性、出众的诗才、不俗的抱负,却时时自赏自哀自怜自伤;他不认可命运的摆布,却习惯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他努力地学习努力地适应,却始终学不会游刃有余地去处理俗世之事。

罗隐这个刻薄书生,看人准,看世情也准。嘲笑别人,亦不放过自己。“圣代也知无弃物,侯门未必用非才”,这样欲抑先扬的笔法,真真犀利到叫人失语。

十四个字,堪堪道尽古今寒士之运命!得意者云“一船明月一竿竹,家住五湖归去来”,是勘破红尘放舟五湖的潇洒,失意者作如是说,只是自谴而已。一个本性孤僻敏感的人,一个明明背负着蚀骨之痛的人,却要强作洒脱,想来是难的!

仲则在二十四岁生日时写的《沁园春》,承罗隐诗意,而悲怆激烈过之。细读之,或许更能明辨个中凄楚——苍苍者天,生我何为?令人慨慷。叹其年难及,丁时已过;一寒至此,辛味都尝。似水才名,如烟好梦,断尽黄齑苦笋肠。临风叹,只六旬老母,苦节难偿。

男儿堕地堪伤,怪二十,何来镜里霜。况笑人寂寂,邓曾拜衮;所居赫赫,周已称郎。寿岂人争,才非尔福,天意兼之忌酒狂。当杯想,想五湖三亩,是我行藏。

他的《竹眠词》不似《饮水词》那种凄婉的伤心,矜持华美的伤感。这阕词,字字悲辛,句句凄凉。似远望、长歌的绝境之人,不管不顾,诉尽半生悲辛。

若以生日时写给自己的自寿词来论,自是大大的不祥。读书人自诩,不耕砚田无乐事,然专注于诗文,以笔墨扬名,纵博得些许才名,也是如烟似水,对他来说,终是不能解决根本的忧患。

细思来,数年心迹,终是强求。与其说,令他不能安稳的是世道,不如说,是他从未在这世道中找到心灵安放的处所。

这盛世繁华与他何干?与我们何干?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个人的存在,渺小如尘埃,个人的心愿,微薄如星光。

盛世的根基并不坚实辽阔,他的立身之本是诗歌,这却是个真正的诗歌逐渐消亡的时代,他是个真诚的诗人——真正的诗人却越来越被视为异端。

他的立足之地像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岛,随时会被汹涌波涛吞噬,他是向死而生、静候时辰的未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