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聊将锦瑟记流年:黄仲则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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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悲欣交集

[壹]

这与我相隔两百余年的男人,时常让我有难以言喻的知己之感,或许前世,我也曾身为男子,我也曾诗酒江湖,琴剑飘零过。这种感同身受,和以女子之心看待容若时的怜惜不同。

仲则在旅途中所写的诗,很容易使我代入某种熟悉的情境中,必然不是在人潮往还的都市,而是在旷野清郊,临一泓秋水,对孤城冷月,横一支玉笛,吹彻阳关。

无关风月,只为离愁。无关离愁,只为心中家国之忧。

天高野旷肃孤清,落木萧萧旅梦惊。

病马依人同失路,冷蝉似我只吞声。

荒城月出夜逾悄,小阁灯残水忽明。

一卧沧江时节改,深杯柏叶为谁倾。

——《旅夜》

冥想前尘,辄为怅惘。旅楼一角,长夜如年。援笔未终,灯昏欲泣。《旅夜》意境情致均似老杜,然非刻意为之,乃情怀所钟,感而发声,思接先贤而已。正因他是融会贯通,有感而发,非东施效颦,所以读起来,在厚重之外,更有一份属于他的悲切,迂回起伏,不能抹去,不容忽略。

仲则在诗中喜用“马”、“蝉”的意象。

“马”的意象有两层。一是出自《战国策·燕策》,燕昭王求贤的典故。这一段原文很长,我择其要而录之:“燕昭王收破燕后即位,卑身厚币,以招贤者,欲将以报仇。……郭隗先生曰:“臣闻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马者,三年不能得。涓人言于君曰:‘请求之。’君遣之。三月得千里马,马已死,买其首五百金,反以报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马,安事死马而捐五百金?’涓人对曰:‘死马且买之五百金,况生马乎?天下必以王为能市马,马今至矣。’于是不能期年,千里之马至者三。今王诚欲致士,先从隗始;隗且见事,况贤于隗者乎?岂远千里哉?……”

昔年燕昭王收拾残破河山之后登上王位,欲报齐国破燕杀父之仇。他知国要振兴,首赖贤者,所以立意求贤,求教于贤者郭隗。郭隗先对他称述了几种对待人才的不同方式,“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亡国与役处”,及所引致的不同结果,又说了一个“千金买骨”的故事来启发他:“我听说古时有一位国君想用千金求购千里马,三年也没有买到。宫中有位近侍对他说道:‘请您让我去买吧。’国君就派他去了。三个月后他终于找到了千里马,可惜马已经死了,但他仍然用五百金买了那匹马的头骨,回来向国君复命。国君大怒道:‘我要的是活马,死马有什么用,而且白白扔掉了五百金?’近侍胸有成竹地对君主说:‘买死马尚且肯花五百金,更何况活马呢?天下人一定都能明白您的诚意,千里马很快就会有人送上门了。’果不其然,不到一年,很多匹千里马就到手了。”

郭隗以马骨自比,对燕昭王说,如果现在大王真的想要罗致人才,就请先从我开始吧。我尚且被重用,何况那些胜过我的人呢?他们难道还会嫌千里的路程太遥远了吗?于是昭王为郭隗专门建造房屋,并拜他为师。消息传开,乐毅从魏国赶来,邹衍从齐国而来,剧辛也从赵国来了,人才争先恐后集聚燕国,燕国一时大兴。

二十八年后,燕昭王破齐国,遂其复仇之愿。

以现代商业的思路来说,无论是郭隗的自荐,还是他所说的“千金买骨”的故事,都是成功的营销案例,郭隗和“千金买骨”的侍者,都是精通营销之道的人才。郭隗既安置了自己,又成为燕昭王求贤若渴的活广告,各得其所。眼见得燕昭王礼贤下士的诚意,天下贤士也就不再怀疑,欣然赴燕,共襄大业。

郭隗说的这个故事后来成为求贤若渴的典故。仲则常化用第一层寓意,以“千里马”自比,渴望得到赏识、重用;而第二层寓意,则是出自曹孟德诗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魏武豪雄,虽垂垂老矣,抱负不减。仲则反用其意,以“病马”、“疲路之马”来表达年华蹉跎、怀才不遇的伤感和愤懑。或是两层寓意合用,既表达自己是“千里马”一样的人才,亦壮心不已,可又不得不悲叹前途黯淡。

“蝉”的意象,则袭自骆宾王的名篇《在狱咏蝉》的诗意:“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意在阐述自己品行高洁,不肯同流,易遭人误解的忧愤和坚定。

《旅夜》让我想起他一年之后(乾隆三十七年)所写的《杂感》(其二)诗——岁岁吹箫江上城,西园桃梗托浮生。

马因识路真疲路,蝉到吞声尚有声。

长铗依人游未已,短衣射虎气难平。

剧怜对酒听歌夜,绝似中年以后情。

人非中年,心境似中年。叫人于悲之外,夫复何言?

[贰]

《旅夜》之后,他写给洪稚存的一首诗《稚存归索家书》——只有平安字,因君一语传。

马头无日历,好记雁来天。

这首诗叫我想起岑参的《逢入京使》:“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此时仲则浪迹金陵,正计划着回到安徽,再谋出路。因乡试落第,前途未卜,颇有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感觉,所以洪稚存返乡时问他有没有家信带回时,他无可言说,作了这首诗。

述尽了悲情,还是要来叙一叙他生命中的温暖,那些被埋没在他的豪情悲怨背后的柔软。

除却他年少时的恋事,把酒于欢场时遗落的情迹之外,他生命中真实长久存在的女性,是他的母亲和妻子。

在仲则的诗作中,似《旅夜》这样的感遇诗数量最多,最见他的人生履历和体悟。恋情诗最为绮丽,兼有李贺和李商隐的风致。

他言及友人的诗又比写给家人的诗作多。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两个人,在他的诗作中所占的比重,其实不能算多。

感情无形无相,有些情感,因为太沉重真实,反而不易表现,需要仔细寻觅,才能发现线索。

他寓居金陵时所作的《子夜歌》和《陌头行》,以女子的心思语气言之,我都是从他妻子的角度去理解的,也许这可看作仲则在旅途中对妻子和家人的惦念,只是不经意且不自觉间,换了一种更曲婉的表达。

思君月正圆,望望月仍缺。

多恐再圆时,不是今宵月。

——《子夜歌》(其一)

万里流沙远,真愁见面难。

闺中无挟弹,哪得雁书看。

——《子夜歌》(其二)

妾心化春草,牵欢古道旁。

明知牵不住,无奈思缠绵。

——《陌头行》(其一)

妾心化春草,遮欢山水程。

明知遮不住,到处得逢迎。

——《陌头行》(其二)

古代文人很擅长作“女性代表人”的角色,替女人发声,掩藏自身心意。无论是王昌龄、王建、晏几道、秦少游还是归有光、沈复,他们或者善于写宫怨、宫词,或是写下凄绝艳美的词章,或在其妻子亡故之后写下感人至深的悼亡散文,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款款深情,再塑爱人的形象。

仲则也不乏这种能力。若将这四首诗看作是他为其妻代言,抒写其思忆之情,其实比单纯考据他写给“其何人”的情诗更见情味深长。

乾隆三十六年冬,赵氏在常州老家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可盼不到他衣锦荣归。不是因为他薄情,而是因为情非得已。

世间有多少生活不似想象中浪漫。谁告诉我们,凭豪情万丈就可以仗剑江湖?一腔热血常被一场场冷雨浇熄,现实仓皇,无处躲藏。

如人所说“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回来”,仲则不断离开家乡,前往安徽以及更多的地方,其实也是这种心意。

我不知赵氏能否理解他的曲折心意。贫贱夫妻百事哀,或许她有更实际的困难、不安和担忧,但她一直忠贞地守候着、陪伴着他,支撑着这个近乎一无所有的家庭。这是一种无须剖白的情意,也是无须言勇的担当。

以世俗的标准来看,仲则一生颠沛不算成功,赵氏操劳家事,艰难度日亦算不得幸福。别说比不得天生贵胄的纳兰公子,连许多衣食无忧的人也不如,可他们之间的情义并不比任何人清浅。

才子佳人,翩然出尘,情深缘浅——写下揪心刻骨悼亡词,终生忆念是爱;共历尘劫,风尘满面,默然不语,甘苦与共更是爱。

叹世人多赞美艳羡向往成为前者,忽略遗忘不愿设想自己沦为后者——可这仍会是大多数人的处境。

尘世间有多少如仲则和赵氏一样的寻常夫妇,无论贫穷富贵、健康疾病,始终不离不弃。知你不易,故我不舍,此心昭昭如日月。

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不只是一句漂亮的话。生命中,总有些无法辩白的衷肠。在回忆中检点过往,秋收冬藏,悲欣交加。

时光催逼着我们,生活却一如既往,面目庸常。疲惫的依旧疲惫,忧伤的仍旧忧伤。我的愁思黯淡了斜阳,你的思念清瘦了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