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妈在外人跟前天聋地哑的,在家里,跟我可说了不老少的来龙去脉,我爹妈对那妙玉来历,比别人都心中有数,当年元妃娘娘要省亲,盖好了大观园,我爹跟太太禀报接妙玉进园的事儿,太太一听就允,还让给她下帖子,那是因为,打小原是见过的啊!后来有人疑那妙玉,是不是家里也跟秦可卿似的,坏了事,来栊翠庵藏匿的?我听爹妈说过,那还不是;说是那妙玉爷爷官做得好好的,谁知得了场急病,一命呜呼了;后来她爹做的官没那么大,命也不长,她妈没多久也去了——也有一说,是她给气死的;她带发修行,说是因为有治不好的病,什么病?其实是心病!所以她阴阳怪气的。
她后来在苏州玄墓蟠香寺,缁衣素食,身边只有两个嬷嬷、一个丫头,有人说她贫贱,其实她家从高祖起就爱搜罗古董玩器,上辈全去了,那不都是她的了?若都卖出去,她富可敌国呢!那忠顺王爷要是追究到她,害了她,怕不止是得个什么成瓷小盖钟了!”一番话把几个人都听呆了。袭人心里更是诧异,没想到这原在怡红院中不过是浇花、喂鸟、拢茶炉子的粗使丫头,却有如此这般的来历;她更想不到,正是因为小红断断续续从爹妈那里听到了上几辈皇族富贵之家的浮沉沧桑,所以早已懂得“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的道理,深知“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的人情世故;不过好在小红虽悟透“谁也没有几百年的熬煎”,事到临头,却也并不心冷意淡,却还能急人所难,挺身维护。宝玉听毕小红一番话,只觉得忠顺王爷随时都会施害妙玉,心中更加着急,连连央求小红,快烦贾芸去知会妙玉,让她速速躲避!
这时天色已暗。西风吹过,院中银杏叶和银杏果簌簌落地,天上飞过归巢的鸦群,呱呱地叫个不停。
暮色垂落,令本已荒芜破败的大观园更显得凄凉阴森。怡红院里,蕉枯棠萎,牖裂帘破,屋墙上那些原用来安置琴剑瓶炉的凹槽空空如也,集锦格子上布满蛛丝;昔日的欢声笑语、娇嗔浪谑,早已化作了鼠呜枭啼、狐吟鸦聒;潇湘馆里,早不复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只一派落叶萧萧、寒烟漠漠的悲楚景象;蘅芜苑里香草死尽,杂草丛生;紫菱洲缀锦楼里,霉气氤氲,怕是有被“中山狼”蹂躏而死的迎春怨魂在呜咽游荡;秋爽斋里,梧桐叶落,寒雀觫觳,似期盼着“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的探春,有朝一日能从远嫁之地,回来从头收拾贾府残局,使其子孙不至流散湮灭;蓼风轩里,雨浸薜荔,地走蚰蜒,那昔日在这里作画的惜春,虽免于被卖,暂到馒头庵栖身,终不免被贾芹等欺凌难忍,以至离庵出走,缁衣乞食……正是: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
偌大的园子里,也就稻香村、栊翠庵两处,尚有人气。
稻香村里,李纨、贾兰指挥素云及丫头婆子等,早打点好箱笼家什,只等着明天一早,便迁往蒜市口购妥的一所四合院居住。吃罢在园中的最后一回晚餐,李纨守着贾兰,在灯下苦读《孟子》。素云想起昔日一起嬉戏闲话的园中姊妹,死的死,嫁的嫁,更有被拉往崇文门发卖的,心中酸楚,给李纨母子端茶时,不免含泪呜咽。李纨遂对她说:“咱们心里只该感念皇上的隆恩沛泽,切莫有非分僭礼之思,若是为那罪有应得者涕零,便是糊涂人了!”素云也不敢搭腔,一旁默默哀伤去了。
栊翠庵里,却仿佛山门外未曾发生过什么巨变,不仅一切如昔,甚或更其明净幽雅。竹丛青润,桂花飘香,整洁的甬路两侧,各色秋菊怒放,一盆藕合色的瀑布菊,从东禅堂门外的山石上,泻下壮观的花枝;禅堂里纤尘不染,观音大士瑞像慈蔼,供案上的宣德炉中,暹逻细香飘出袅袅的如雾轻烟,氤氲出淡淡的莲花气息。此时妙玉打坐毕,在西厢书房中,自抚一架焦尾琴,让丫头琴张以木鱼伴奏,吟唱汉代乐府古辞《江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两个嬷嬷在庭院中清除落叶残花,听到那琴音歌声,也并不为意。荣国府刚被查抄时,嬷嬷们吓了个半死,就连深受妙玉熏陶的丫头琴张,也被唬得不知所措。后来得知按例家庙与祖茔等不在查抄之列,公差们并未踏入庵门,且仍允庵中人暂居其中,付足银两亦可保有米粮油盐菜蔬供应,嬷嬷、琴张这才心神稍定。那妙玉却始终毫无异样神色,我行我素,泰然如昔。琴张也曾试着探问:“我们是不是该早日迁出,离开这是非之地,比如且到西门外牟尼院去,再买舟南下,回苏州玄墓蟠香寺?再说,一旦皇上把这府第并园子赏给了什么人,他们进驻以后,会怎么对待我们?闹不好让他们撵出,倒不如我们自己早作主张。”妙玉只是微笑不答,后来也许是嫌琴张一再聒噪,这才淡淡地说:“师傅圆寂时,留下遗言,说我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我的结果。
一切听其自然,撵也好,不撵也好,想它作甚?我们且关起庵门静心养性,该来的自然会来,不该来的自然不会来,一切自有先天神数锁定。”琴张和嬷嬷们究竟难有妙玉那样境界,每当送粮油菜蔬的到来,少不得打听外面消息,一日琴张忍不住跟妙玉说起,两府羁押的人口中,有的如周姨娘、赖升、绣橘等已然惊恐病饿而死;有的如绣鸾、春纤、靛儿、彩明、焙茗、扫红等已先期被人买走;有的则已疯癫;余下的惶惶不可终日……妙玉听了,不但毫无悲悯之色,竟笑着说:“一劫之中,有成、住、坏、空四步,他们已然走到了坏这一步,再往下便空空如也,得大自在了,可喜可贺!”并让琴张跟她一起鼓琴击节而歌。琴张常听妙玉说,文章只有庄子的好,又给她讲解过庄子的《大宗师》,那《大宗师》里讲到,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个人是莫逆之交,忽然有一天子桑户死了,孔子听说,派徒弟子贡去帮着办丧事,结果发现孟子反、子琴张他们在编曲鼓琴而歌,快活非常……那是为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