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解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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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红楼探秘(1)

——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

1.《红楼梦》中充满谜阵而秦可卿之谜最大

《红楼梦》是一部谜书。小而言之,“薛小妹新编怀古诗”十首,各首的谜底究竟如何坐实,历来的读者包括“红学”专家们亦总未能作出令人一致信服的解释。大而言之,则曹雪芹身世究竟怎么样、“脂砚斋”究系何人、全书究竟是否曾经完稿……及书中的时、空描写与许多人物的命运等,至今仍是令读者探索不尽的无底谜。比如近读王蒙的《红楼启示录》(1991年北京三联书店版),宗璞在前面的“序”中就总结归纳出了许多的谜:“红楼中的时间,是个老问题。……各人年纪只有个大概。姐妹兄弟四个字不过乱叫罢了。事件的顺序也只有个大概,是‘一个散开的平面’,不是一条线或多条线……贾府的排行很怪,姑娘们是两府一起排,哥儿们则不仅各府归各府,还各房排各房的。宝二爷上面有贾珠,琏二爷呢?那大爷何在呢?……贾赦袭了爵,正房却由贾政住着……宁国府在婚姻上好像很不动脑筋。秦可卿是一个小官从育婴堂抱来的。尤氏娘家也很不像样。作为警幻仙子之妹的秦可卿,其来历可能不好安排,所以就给她一个无来历,也未可知……”

《红楼梦》中最大的一个谜,是秦可卿。其他的谜,如按照曹雪芹的构思,黛玉究竟是如何死的,贾宝玉究竟是如何锒铛入狱,成为更夫,沦为乞丐,又终于出家的等等,因为是八十回后找不到曹公原著了,所以构成了谜。我们在心理上,还比较容易承受——苦猜“断线谜”无益无趣,也就干脆不硬猜罢,但作为“金陵十二钗正册”中压轴的一钗秦可卿,却是在第五回方出场,到十三回便一命呜呼,是在曹雪芹笔下“有始有终”的一个重要人物,唯其作者已把她写全了,而仍放射着灼目的神秘异彩,这个谜才重压着我们好奇的心,使我们不得不探微发隐地兴味盎然地甘愿一路猜下去!

早有“红学”家为我们考证出,秦可卿并非病死而是“淫丧天香楼”,她与贾珍的乱伦,未必全是屈于胁迫,佚稿中有“更衣”、“遗簪”等重要篇目,这一方面的谜,现在且不续猜。现在我们要郑重提出的,是宁国府在婚姻上是否真如宗璞大姐所说“很不动脑筋”,秦可卿的出身是否真地寒微到竟是一个养生堂(即弃婴收容所)中不知血缘的弃儿?

2.《红楼梦》中第八回的交代可疑

秦可卿的出身,曹雪芹并没有在有关她本人的情节中交代出来,是在第八回末尾,交代秦钟出身时,顺便提及了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2月第1版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该校注本以“庚辰本”为底本),文字是这样的:

他(指秦钟——刘注)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那秦业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

这段交代看似明确,实颇含混。秦业“年近七十”,估计是六十八九岁吧,抱养秦可卿,大约是在二十年前,那时他才四十八九岁;不到五十岁的壮年男子——或者我们把秦可卿的年龄算小些,那他当年也不过五十出头——怎么就一定要到养生堂去领养儿女呢?说他“夫人早亡”,丧妻后可以续娶嘛,正房不育,还可纳妾,难道是他本人无生育能力?又不然!因为他“至五旬之上”又有了亲生儿秦钟,这样看来,“夫人早亡”,似乎又说的是元配在生下秦钟不久后死去(死了十几年,从“现在”往回追溯可称“早亡”),也就是说他们夫妻二人都并无生殖力丧失的大毛病,只不过是婚后一段时间里总不奏效罢了——在当时那样的社会环境中,自然会着急,会想辙,但按最普遍最可行最讲得通也最保险的办法,应是从秦业的兄弟(无亲兄弟尚可找叔伯兄弟)。那里过继一个侄儿,难道秦业竟是一位“三世单传”的人物么?书中有铁证;不是!第十六回“秦鲸卿夭逝黄泉路”,宝玉闻讯急匆匆跑到秦家去奔丧,“来至秦钟门首,悄无一人,遂蜂拥至内室,唬的两个远房婶母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迭”。婶母虽为远房但多至两个,弟兄也颇有“几个”,而且看来亲戚间关系不错,那么,秦业在五十岁上下时为什么不从那远房兄弟处过继子女,而偏要到养生堂中去抱养孩子呢?抱养孩子一般是为了接续香烟、传宗接代,按说抱养一个男孩也罢了,怎么又偏抱养了一个女孩?既抱养来,怎么又对那儿子马马虎虎,竟由他轻易地死掉,而独活下了秦可卿,既然从养生堂抱养儿子并不困难,那儿子死掉后何不紧跟着再抱养一个?这些,都令人疑窦丛生。

说秦业“与贾家有些瓜葛”,怎样的瓜葛?一个小小营缮郎,任凭与贾家有什么“瓜葛”,怎么就敢用一个从养生堂里抱来的女儿去跟人家攀亲?而威势赫赫的贾家竟然接受了!怪哉!

3.没有可比性的“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按说秦可卿既是如第八回末尾所交代的那种出身,她进入贾府后,难免要受到起码是潜在的歧视;就在交代秦钟和她出身的那段文字中,便有“那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的点睛之句;可是按曹雪芹对秦可卿的描写,除了焦大一人对于她同贾珍的乱伦有石破天惊的揭发批判外,竟是上上下下对她都极宠爱极悦服,第五回她出场,便交代说:“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这很有点古怪。王蒙在《红楼启示录》中这样解释秦可卿和秦钟的受宠;“他们身上放射着一种独特的与原生的美丽与邪恶相混合的异彩。”“两人如此受宠,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们的容貌美丽。”但因貌美受宠也罢,怎么贾母偏要认为秦可卿“乃重孙媳中第一得意之人”呢?

按书中所写,那时宁、荣二府的重孙辈中,也就贾蓉一人娶了媳妇,贾兰尚幼,宝玉、贾环均未婚无子,贾琏没有儿子只有巧姐儿,因此并不存在第二个重孙媳妇,根本没有可比性,秦可卿“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这句话不是古怪透顶吗?也许是把近支全族都计算在内了?那么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之后,来吊丧的草字头重孙辈计有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蓝、贾菌、贾芝十四位,有的书中明文写到他们仅在恋爱中(如贾蔷、贾芸),有的还很幼小(如贾蓝、贾菌),而且即使他们当中有哪位娶了媳妇,也几乎没有进入贾母眼中心中的可能,是不必用之一比不堪与之一比的,秦可卿“乃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这句话还是不能破译。

要破译,那就必得选择这样的逻辑:不仅就美丽与聪颖而言,秦可卿是拔尖的,而就她实质上的尊贵而言,也是无以伦比的——因此,即使贾兰或贾琏和宝玉将来可能会有了儿子娶了媳妇,就是再好,也仍可以预见出秦可卿那“第一个得意之人”的稳固地位。

一个养生堂中的弃婴,何以在贾母心中有一种潜在的不可明言的尊贵感,视为“第一个得意之人”,使后来者均不得居上,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谜啊!

4.对秦可卿卧室的古怪描写

不用“红学”家指出,只要通读过《红楼梦》全书的读者都会发现,曹雪芹对秦可卿卧室的描写笔法实在古怪——怪在其风格与全书很不协调;《红楼梦》中写到过贾宝玉的卧室,写到过林黛玉、薛宝钗、贾探春的卧室,都描写得相当细致,但用的都基本上是写实的手法,虽糅合了一些浪漫的情调,略有夸张渲染,风格与全书的文笔是统一的,读者不会感到“咯噔”一下彷佛吃虾仁时咬到了一只胡桃。但第五回写到宝玉进入秦氏卧室时,却出现了全书中仅此一次的奇特描绘:

……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

抽出来单独看,这段文字一点也不高明,设若“史太君破陈腐旧套”,怕是要斥为“陈词滥调”,引为败笔的。但曹雪芹偏偏这样写,却是为何?以往的论者,都指出这是暗示秦可卿的淫荡,有讥讽之意,或在其更深层竟有她与贾宝玉暧昧关系的隐喻。这些分析诚然有理,但似乎都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我以为乃是更重要的一个方面——那就是这一组符号其实在暗示着秦可卿真实出身的无比尊贵!武则天、赵飞燕、安禄山、杨太真、寿昌公主、同昌公主,这些历史上的人物固然都同属“风流种子”,但同时也都是血统最为高贵的一流。我以为曹雪芹这样落笔含有强烈的提示作用,让我们千万别真地相信他在第八回末尾施放的那个“从养生堂中抱来”的烟幕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