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解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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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秦可卿之死(10)

……管也罢,却又必须收留于宁府,以秦业的抱养女身份,作为贾蓉的童养媳藏匿,他虽拗不过二位长辈,照办了,却从此坐下了心病;每有不甚相熟的官员来拜,或传来宫中的秘闻,他便心惊肉跳;他给秦氏定名为秦可卿,寓“情可轻”之意,为了前辈人之间的情分,后辈就该背负如此沉重的义务吗?不!所以一定要把“情”视为“可轻”之物!

……可轻的,又岂是情!在那荣府的元春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作女史后,他决意将一切撂开,到这远郊的玄真观中,寻求一条超凡脱尘之路……他潜心钻研文昌帝君的《阴骘文》,并作了大量批注;一般人或者会以为,他之修炼,是为了一己的永生,其实,与其说他是向往幸福,不如说他是在拼命躲避灾祸——他深知,在这尘世的是非场里,就算你是“寿终正寝”,到头来,牵连到一桩什么“逆案”里,也还是可能被掘墓戮尸!所以,他希望真能吞丹飞升,到那“生后是非”来闹时,不至于再受牵连!

贾珍说他不肯回家染了红尘,免得前功尽弃,只说对了一半;他深知可卿虽死,而有关的“是非”绝没有了结,那引出的灾难一旦呈现,如自己的丹仍未炼好,不能及时飞升,那就好比是“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他此刻的另一半心,是不能不悬挂着那个并不可爱却会祸及于他的府第啊!念及此,他哪儿能意守丹田,只觉身下的蒲团,仿佛狂浪中的苇叶,急速地旋转着……

香炉中的袅袅青烟,渐渐模糊了贾敬纹丝不动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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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正是宁国府为秦可卿发丧的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先备了祭礼遣人来,次后坐了大轿,打伞鸣锣,亲来上祭。

戴权如此大模大样,招摇过市,引得一般嫉妒贾家的人窃议纷纷。都知皇家自有祖宗定下的严规,宫内太监严禁擅自出宫,更严禁交结宗室官宦外戚,那宁国府不过死了个冢孙妇,戴权竟如此逾矩而去,难道他真是得了皇上默许,有什么仗恃不成?

戴权确是当朝一大宠宦,他的公然僭越,有时是皇上放任,有时是他瞒天过海;宫中秘事,往往是永世之谜,那戴权的往宁府与祭,引出许多的暗中猜测,其中的一种揣想,是与贾家那荣国府的大小姐贾元春有关,元春现虽只是宫中的一名女史,但据说颇得当今皇上的青睐,而当年元春的以贤孝才德入选,戴权出力不小;看起来,从来这个不许那个严禁,都不是铁板一块,宫中违矩交结之事,朝朝代代层出不穷。

贾元春是个神秘人物,她在宫中内心的苦闷,鲜为人知;但既入宫中,怎能不卷入隐秘的是非权力之争?她更深知自己在宫中的地位,直接关系着贾氏家族的命运。对秦可卿这一上一代作主的“风险投资”而造成的敏感问题,她在关键时运筹帷幄,克服许多的困难,曲曲折折然而及时地指示了家族,使其渡过了危机;究竟那戴权不避众目睽睽,打伞鸣锣坐轿往宁府与祭,是不是与元春有关,此系疑案,不敢纂创。

戴权的来祭,不管他是不是“代表”皇上来“矜全”,反正他到宁府,无异于给贾家吃了一颗定心丸。

贾珍这些天越发不掩饰对秦可卿的超常感情,虽请了荣府凤姐来全权协理,他自己还是忙上忙下,因与可卿狂淫过度,兼之连续操劳,他竟拄个拐走来走去,有的亲友见了当面不好露出什么,背地里不免有所訾议:死的不过是个儿媳,又不是死了尤氏,更不是丧了考妣,哪里就哀痛到了这个份儿上,真真像个“杖期夫”!贾珍当然知道一些人眼光里掩饰不住的是些什么,但他毫不收敛,正所谓“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宝玉是荣府“不肖”之首,贾珍是宁府“造衅”之魁,一时众人也奈何他们不得!

且说贾珍听报戴权来了,少不得暂弃拐杖,忙接着,让至逗蜂轩献茶,优礼有加,趁便就说要与贾蓉捐个前程,好为丧礼上风光些;结果,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捐了个“龙禁尉”,秦可卿的丧事,便成了“世袭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之丧”。

秦可卿出殡那日,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

而在天际,警幻仙姑正指挥众仙女幽幽吟唱着: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画梁春尽落香尘……宿孽总因情……

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后记】

这篇《秦可卿之死》,当然首先是一篇小说,是我想象力的产物,而且不可避免地渗透着我这个当代人的显意识和潜意识。

但,这篇文章又是我对《红楼梦》中秦可卿这一人物形象进行学术研究的成果之一。

众所周知,曹雪芹对《红楼梦》中秦可卿这一人物的描写在写作过程中有重大修改和调整,第十三回回目原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后改为“秦可卿死封龙禁尉”,改后的语言明显不通,前辈红学家早已指出:是贾蓉被封为了龙禁卫,不是也不可能封秦可卿为龙禁尉;据“脂批”,曹雪芹听了脂砚斋的话,删去了业已完全写讫的这一回的四五叶(线装书的四五个双页,相当于现在的十来个页码的文字),这当然是极大的伤筋动骨的改动,而且我认为是明显出于非艺术考虑的改动;为了使前后大体连缀,当然必须“打补丁”,好在似乎并不多,而保留下来的太虚幻境中有关秦可卿的《好事终》曲,以及十二钗正册中表现她的那幅画和判词,都明白地昭示着我们,所删去的大体上是些什么内容。我曾著文缕析曹雪芹未删的原稿中的秦可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焦点是她究竟是怎样的出身。主要的篇目是:

《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载《红楼梦学刊》1992年第二辑)

《再论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载《人民政协报》《华夏》,副刊1992年8月18日、22日)

《秦可卿出身之谜》(载《太原日报)1992年4月6日)

《张友士到底有什么事》(载《团结报)1993年1月16日)

《莫讥“秦学”细商量》(载《解放日报》1992年9月13日)

《“友士”药方藏深意》(载《解放日报》1992年10月4日)

《拟将删却重补缀》(载《解放日报》1992年10月22日)

很明显,我这篇文章,便是履行我那“重补缀”的声言。不过,这只是一种基本上用现代语体写的小说,与所谓的“续作”、“补作”还有重大区别——以为那是必须摹似“曹体”的;我目前还没有那样的能力和勇气。

据此可知,我这篇小说,是一篇所谓的“学术小说”或“学究小说”,就是说,其中包含我对《红楼梦》中秦可卿这个人物的理解,也包括我对从曹雪芹原稿中所删去的“淫丧天香楼”那部分内容的考据,其中还有我在上述几篇论文里都还没有披露的钻研心得,如早被已故前辈小说家叶圣陶指出的:第十一回中,写凤姐去宁国府看望过秦可卿之后,绕进会芳园,忽用一阕小令,表达凤姐的“但只见”(主观镜头,成为凤姐心中的吟诵),这种写法,全书中仅此一例,显得很奇怪;纵观《红楼梦》一书,所有这类文字的安排,包括每一个人物命名中的谐音,都是有含义的,那么,这一阕小令的含义是什么?叶圣陶先生只提出了问题,而没有回答这一问题,我却在这篇小说里回答了。余如对秦可卿卧室中那些她独有的东西所赋予的符码,是那样地突兀,难道只是如历代评家所说的那样,出于暗示秦可卿的淫荡吗?又,有人所猜测的被删却的“遗簪”、“更衣”等情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在这篇小说里,都作出了十分明确的解释,而且是自圆其说的。

我对秦可卿之死的研究,当然只是一家之言,由于“淫丧天香楼”一节的原稿在这世界上已不复存在,所以无论我们怎样研究,怎样努力去“复原”,都只能是接近于原意,而不可能再现原貌。但我以为对这一问题的研究不仅是有意义的,而且有多重的意义,除可加深对《红楼梦》一书的思想内涵的理解、剖析曹雪芹的创作思想和艺术追求、探讨该书的成书经过和曹、脂二人的合作关系外,还可以使我们更具体地了解曹雪芹的这一创作是在怎样的人文环境里以怎样的复杂心理滴着泪和血写成的。

我期待着专家和读者们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