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顶楼原是空的,并无一物;秦可卿那晚从正房回到天香楼后,在贾珍到来之前,搬去了一把椅子,并准备好了套在画梁上的红绸带……
贾珍把可卿抱回卧室,呜呜哭着;将可卿置于榻上,犹揉拍着可卿,设法让她醒过来,但眼见可卿目翻舌突,身子虽还软,那鼻中已无余息,便搂尸大恸;当下真恨不能代秦氏之死。
这巨变使瑞珠刚刚恢复过来的神志,又被戳了一刀;她只呆立在一旁,下巴再一次挂下久不能合拢。
尤氏登上了楼,走进了秦可卿的卧室,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呈现在她眼前的不堪景象,还是差点让她当即晕死过去。贾珍的搂尸狂吻、衣衫错乱,已足令她无地自容,而秦可卿身上,分明穿的是结婚入洞房的那套吉服——乃当年尤氏亲为其操持监制——你说尤氏见了,何以为情?更可骇怪者,是瑞珠居然瞪眼站立一旁!
瑞珠见了尤氏,又一次活了过来,本能地咕咚一声跪下;尤氏亦本能地喝了一声:“还不给我滚下去!”瑞珠便爬动几下,起来掩面下楼而去。
贾珍的视线与尤氏的目光一触,尤氏便跪在了贾珍面前。
贾珍只顾可卿,哪里在乎尤氏的到来,犹抚尸哀哀;尤氏只跪在那里,且不说话,然亦泪流满面。
待贾珍气息稍缓,尤氏方道:“老爷自己身子要紧;倘老爷身子坏了,不说我,这一府的家业,却是如何是好?万望老爷珍重!”
贾珍望了尤氏一眼,仍抚着可卿,恨恨地说:“大家别过!不要跟我说什么家业府业!可儿没了,我活着无趣,死了倒好!”
尤氏低着头,仍说:“老爷只看在老祖宗份儿上吧;刚才老祖宗召我们去,我急着去了;可儿她家,想是神佛要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如今她既能及时殉了她亲生父母,也是她的造化;我原不该现在跑来这里,怎奈老祖宗严命……望老爷不看僧面看佛面,容我细禀!”
尤氏遂将贾母王夫人的话,一一报与贾珍,并强调元春所言的事关两府祸福云云。
贾珍渐渐听了进去,但仍不能冷静;他一阵阵咬牙,望着可卿,心肝俱碎;到尤氏言及必得三更前连叩传事云板四下,方可保住两府无虞,这才欠身扯过一床被子,将可卿权且盖上。
尤氏又道:“一切老爷作主,阖府都等着老爷的示下;万望老爷节哀,引领我等渡此难关!”
贾珍仰颈长叹一声,这才扣着衣扣,顿下脚说:“即是老祖宗已作主,又有宫里传来的示下,还等我什么!你一一照旨分派就是!我只要你把可儿的事办得无限风光,宁把这府倾空,也不能忤了我这意!你也起来吧,我这样一时怎能出面?”
尤氏方站了起来,扯出手帕拭泪。
贾珍犹不忍弃可卿而去,又掀开被子,亲吻可卿良久,方一跺脚,当着尤氏搬开暗道机括,从转门消失。
尤氏在这般奇耻大辱面前,恨不能一头撞死;但终究几层的利害关系,还是驱动着她去挣扎着完成贾母王夫人布置的任务。
贾珍走后,尤氏方前去掀开被子,看了几眼可卿;可卿的眼与舌已被贾珍抚平,面色如春,尤氏想到拉扯她多年的种种酸甜苦辣,不禁泪如泉涌。
尤氏拭干泪水,环顾了一下那卧室,心中清点了一下,除两件细软,九件需销毁的寄物都在眼前,遂镇定一下,挺直腰身,朝楼下走去。
在下楼的一瞬间,尤氏忽然现出一丝谁也没能看到的难以形容的笑容,那笑纹来自她心底里的此前一直压抑在最深处的欲望推动——当那一回焦大吼出“爬灰的爬灰”时,她那欲望曾上扬过:她希望秦可卿死!——现在不管怎么样,秦可卿果然死了!死了!
但尤氏下到最后几步楼阶时,驾驭她心态的,又恢复为下楼前的那些意识。
尤氏回到楼下,猛见宝珠站在门前,瑞珠竟坐在一张椅子上发呆,心中一惊,先迎着宝珠问:“瑞珠可对你说了什么?”
宝珠即刻跪下,说:“回太太,她下来只是发呆,不曾开口说话。”
尤氏又问:“你可曾问她什么?”
宝珠忙答:“太太命我守门,我只守门,我不曾跟她说话。”
尤氏看瑞珠那光景,似已丢去三魂六魄,便再次问宝珠:“可有人要进来?”
宝珠摇头,连说“并无一个”。
尤氏方厉声喝叫瑞珠:“谁许你坐在那里?我且忙着,你倒一边受用!你主子咽了气,你哭都不哭一声,你那心肝,敢是让狗叼走了!”说着过去,就掴了她一记耳光;这一耳光又把瑞珠的魂儿掴了回来,瑞珠赶忙跪下,长嚎一声,痛哭不止。
宝珠闻说蓉大奶奶没了,狠吃一惊,也唬得哭了起来;尤氏将二人喝止,厉声说;“且住!还轮不到你们嚎丧!瑞珠,你且站到那边屋角,给我面壁思罪,不到我唤你,不许擅自回身!宝珠,你去传来升嫫嫫和银蝶,先只她二人,我有话吩咐!”
来升家的和银蝶过来了,尤氏遂向她二人宣布:“你们蓉大奶奶久病不治,已于刚才亡故!现在不是哀哭的时候,银蝶,你负责为大奶奶净身穿衣装裹停灵;来升家的,你负责将蓉大奶奶的十一件遗物集中销毁——这原是大幻仙人为她测命时指示,这样她才能安抵仙界……”银蝶并来升家的即刻行动起来。尤氏又一一调遣其他人等,各司其职;届时来升等亦闻命在前面大张旗鼓地布置起白汪汪的场面来,并赶制全府所有人等的丧服,诸如此类,也不及细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