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因问:“珍哥儿呢?”
尤氏脸胀得通红,嗫嚅地说:“想是带着蓉儿,去冯紫英家细探虚实,绊住了,不及赶回……”
贾母道:“还探哪门子虚实!我且问你,可儿现在怎样?”
尤氏说:“自是悲痛欲绝……”
贾母面色铁青,诘问道:“只是欲绝么?欲而不绝,又将奈何?!”
尤氏慌了,忙看王夫人,王夫人只垂着眼皮,不同尤氏接目。
贾母因叹了口气,微微咳嗽两声,鸳鸯忙到她身后为她轻轻捶背;贾母这才对尤氏说道:“论起来,可儿原是你叔爷和我作主收留的,你叔爷去了以后,一大家子人,最疼她的,不是我是哪个?可儿的模样,袅娜纤巧,天仙似的,自不必说;第一样我喜欢她那行事色色妥当,又温柔平和,对她是一百个放心的;可如今天灭她家,想是神佛要这样,也只得认命;只是她也该明理,她亲爹既已殒,她娘即时殉了,她是怎么个打算?难道苟活下去不成?……”
尤氏忙应道:“可卿晚饭时得知噩耗,已绝粒不食;难得她还撑着伺候我们;去年那张友士来时,开的那个方子,她亦明白,想来她必自处……只是这一二十年把她当作掌上明珠,哪忍心明言及此……再说蓉儿——”
贾母截断尤氏,厉声说:“你倒是天下第一贤婆良母,看起来,倒是我忒狠心了!”
尤氏唬得即刻跪下,只低头认错,心中不免诧异:老祖宗何以如此?
贾母看尤氏那光景可怜,遂挥手让她起来,鸳鸯过去扶起尤氏,贾母此时已泪流满面;王夫人这才抬眼对尤氏说:“原也都知道体谅,只是一个时辰前,你大妹妹冒好大风险,让人从宫里传出话来,此事非同小可,必得今夜三鼓以前,即周报各方宁府冢孙妇久病不治,溘然仙逝,才不至节外生枝,可保无虞;否则,夜长梦多,挨到天亮,即凶多吉少;此中缘故,连我亦不再问,你与珍哥儿并蓉儿,把责任尽到就是;那可儿虽明理,到底人之常情,临阵恋生,延宕一时,也是有的;不止要三鼓前人去,且一应丧仪之事,都应天亮前妥贴;珍哥儿既一时不到,少不得你回去速速布置,我在这边是心有余而力难出,想你严命来升等人,也不难应付;事关两府并你大妹妹祸福,你必挣命办好,也好让老祖宗安心!”
王夫人说一句,尤氏应一句,心想一应丧仪,为冲晦气久有准备,倒也不难,难的是倘那可卿真的临阵恋生,却如何是好?心中只是打鼓。
王夫人一顿后又说:“你大妹妹还有叮嘱,可儿带过来的那些她家的寄物,亦一定要在天亮前尽行销毁,以避后患。”
尤氏心中飘过一丝不快,怎么什么都得听贾元春的?
王夫人仍继续宣谕:“你大妹妹到底心细,她说那寄物一共是十一件;那些大件的摆的用的倒也罢了,只是怕蓉儿糊涂,私藏下那细软的物事,以为留个纪念,也无大碍;她记得可儿有一身绣着黄花、白柳、红叶的大衣服,还有一支八宝银簪,作成个什么古古怪怪的花样,最是僭越!你必亲自销毁才好!你也不必心中叨咕,你大妹妹也难,自古有‘伴君如伴虎’的话,你没听过是怎的?再,你能不明白,咱们损了可儿,还经得起折你大妹妹吗?虽说她心细如此,还总指点着咱们,究竟能在那里头混成个什么样儿,咱们是靠她发达还是……也说不得许多了!神佛知道罢了……”
尤氏这才叹服,因说:“放心,我和侄儿亲自销毁,再无吝惜的道理!”
贾母这才又说:“也不必唬成这样,我经的大惊大险,你们哪里清楚!像我们这样人家,原须从这般风浪里滚过,你们只当荣华富贵,是只享不守的吗?况且人之常情,还都想更上一层楼哩,那就更需有快刀斩乱麻的杀伐……你且快去吧,我也不忙歇息,可儿究竟可怜,我要到佛前为她超度一番!”
尤氏叩辞,鸳鸯将尤氏送出,到帘外,附在尤氏耳边轻声说:“蓉大奶奶这一去,倒是她的造化;人谁无死?殉当其时,我谓是福……”
尤氏也无心听鸳鸯的耳语,急匆匆带领银蝶一千人回到宁府。
此时谯楼上,已鸣一鼓。
宁国府正房院里灯烛乱晃,会芳园里却一时仍黑漆漆如酽墨之缸。
宝珠举着羊角灯迈进会芳园时,只觉得前面黑魅魅好不怕人。真仿佛“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啊!
尤氏命她火速进园通知瑞珠,着瑞珠好生伺候秦可卿,在天香楼待命——尤氏即刻前去,有要事相商!
宝珠都转身迈步了,尤氏又将她叫住,对她说:“瑞珠如告你有不测之事,你们都不用来禀,我稍后便到;只是你们不许擅动,一切要听我亲自发落!”
宝珠也听得不甚明白,只知尽快履行主命,她进园前几乎是一路小跑,进园后才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转过太湖石,一只锦鸡呼喇喇猛然飞起,宝珠和锦鸡同时发出尖叫,会芳园更显得阴森可怖。
巡夜的婆子想是躲哪个旮旯里吃酒去了,宝珠战战兢兢地来到天香楼,不见一隙灯影。她摸到瑞珠住屋门前,先叫:“瑞珠姐姐!”又连连拍门。
瑞珠从一个怪梦里醒来,分不清那唤她的声音是真是幻,她坐起,愣愣地揉眼;稍许,才意识到确有人叫门。
瑞珠磕磕绊绊地上前开门,门刚开,一只羊角灯就险些烧到她的身上,她看清是宝珠,不由得呵斥道:“你撞鬼了么?深更半夜的,来这里闲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