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卧室里充满了暧昧的晨曦,如瀑布般倾泻在玛格丽特的身上,她把头埋在自己的双膝间,黑色的长发覆盖了脸庞,睡裙底下只露出一双白白的脚丫。林海揉了揉眼睛,仿佛玛格丽特从油画变成了黑白照片。
林海小心地走下阁楼,来到玛格丽特身边,伸手轻抚着她的头发说:“你怎么了?”
她乖乖地任由林海抚摸着,直到她缓缓抬起头来,睁大着那双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楚楚可怜地说:“因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玛格丽特盯着他的眼睛,嘴唇嚅动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哪一天、哪一小时、哪一分钟,我们将不能在一起—我会被重新关进油画,而你则会失去生命。”
这话说得是如此辛酸,立刻让林海也战栗了一下,他连忙摇了摇头说:“不,诺查丹玛斯不会来的,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你死了。”
林海的心里又沉了半截,但他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喃喃地说:“玛格丽特,只要你还在,我就不会死。”
与其说这句话是说给玛格丽特听的,不如说是他给自己壮胆的。
玛格丽特终于下了床,看了看窗外说:“你真的还活着吗?”
“当然,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林海又检查了一下门窗,然后跑出去买早点和午饭了。
回来后他们默默地吃完了早饭,因为林海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吃完后他一句话都没说,背起包就要去学校了。
玛格丽特忽然从后面拉住了他,林海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轻声说:“放开我吧,下午我一定回来,请相信我。”
沉默了半分钟,玛格丽特终于松开了手,林海匆匆地走出了老屋。
去学校的路上,林海心里一直都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结束,不知道诺查丹玛斯何时会出现,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此而死。
就算那个可怕的幽灵不再出现,就算能够侥幸逃过一劫,那玛格丽特又该怎么办?她不可能永远都被“老屋藏娇”,林海感到自己就像个无助的落水者,只能随着漩涡而慢慢沉没。
如果现在还有希望,那就是那卷羊皮书—假定藏在老虎窗下的羊皮书,和十年前阁楼上的画像存在某种关系,那么一旦解读出羊皮书的内容,就可以知道更多的线索,比如关于玛格丽特的疑问,还有神秘的老屋和阁楼。
对,目前最大的希望不在林海这边,而是在欧亚大陆另一头的巴黎,是那位被他寄予了厚望的作家,不知道他在那边的情况如何。昨天林海已经发过E-mail了,但愿那边已经看到了,再不行就给巴黎那边打手机吧,别管它国际长途的电话费了。
就这么天马行空地想着,林海已经到了大学校园里。糟糕,上午第一节课已经迟到了,他急匆匆地向教学楼跑去。在路过学校的小礼堂门口时,他忽然停了下来。
小礼堂是五十年代建造的前苏联式房子,林海猜想它和图书馆该是同一个人设计出来的吧。这里曾经是大学举办重大活动的场所,但随着大学规模的扩大,新的大礼堂和学校剧场相继落成,这里就冷清了许多,渐渐被许多人遗忘了。
此刻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小礼堂的边门敞开着,里面露出来微暗的光线。既然已经迟到了,索性就到里面去看看吧。林海悄悄走进了边门,只见小礼堂里空空荡荡的,地上还积了很多灰尘。
他在寻找那幅画……老天保佑,那幅画还在,依然挂在墙上。
这才是林海走进小礼堂的原因,因为这幅画是他爷爷的作品。
油画高高地挂在墙上,足有两米多宽,一米多高。画里是一片金色的麦田,有个中年的农妇坐在田埂上,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孩。
这幅画的名字叫《母亲》。
林海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被爷爷带到学校里来,爷爷特意带他来到小礼堂,让他看看这幅画,爷爷还饶有深意地说:“多看看,不要忘了她。”
大概是爷爷要让小林海记住死去的妈妈的原因吧。
爷爷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就是这所大学的美术系老师,他说自己是个不成功的画家,只能一辈子做个默默无闻的教书匠。爷爷在1955年画了这幅画,当时足足花了半年时间,其中有三个月是在农村下放劳动。他显然是受到了农妇的启发,才有了这幅名为《母亲》的大幅油画。因为意识形态的原因,当时的校长很喜欢这幅画,便在小礼堂落成的时候,把这幅画挂在这里作为装饰,这一挂就是漫长的五十年,直到它渐渐地被人遗忘,而当年画画的人早已作古了。
虽然这幅画充满了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但画中金色的麦田还是给人一种视觉的冲击力,那种浓墨重彩竟有点梵·高的画风。画中的女主角朴实而健美,这样的母亲是否象征了中国农村无穷的生命力?
每个人都可以对一幅画做出自己的解读。
林海轻轻叹了一声,告别了爷爷留下来的画,离开了寂静的小礼堂。
上午的课是温格老师的,这还是林海第一次在温格老师的课上迟到。下课后温格想来问问他,但林海却躲避地逃开了,因为他心里全都乱了,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他特别怕自己会说漏了嘴,把玛格丽特泄露了出去。
吃完午饭后,他马上就回到了寝室里,准备把一些生活用品带回老屋去。当他把那些东西往自己背包里面塞时,忽然在包里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原来是一张没有文字标志的碟片。
林海这才想起来,在第一次去西洋美术馆的那天晚上,他在图书馆外遇到了一个黑衣男人,结果意外地得到了这张DVD。
里面有电影《玛戈王后》,还有最后那段玛格丽特的话。
是的,前几天林海忽略了这个细节,一直让这张DVD躺在自己随身背的包里。这张DVD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黑衣男子究竟是真的还是幻觉?
再放一遍看看吧!林海立刻带着这张神秘DVD到了学生会,这里有间活动室是可以放碟片的。趁着中午这里没有人,他赶紧把DVD放进了机器里。
电视机屏幕上果然出现了电影《玛戈王后》的画面,林海为了抓紧时间,按着遥控器的快进键,很快就让这部两个多小时的电影放完了。
当电影《玛戈王后》片尾的演职员表结束后,DVD已经放到了头,屏幕上并没有出现玛格丽特。
这是怎么回事?林海又把片子倒回去放了一段,还是没有出现玛格丽特,电影结束片子也就结束了,这张DVD总共就这么点容量。他又看了片子的花絮部分,还是没有出现真正的玛格丽特,只是一张普通的电影碟片而已。
当初那个在DVD里向他求救的玛格丽特到哪里去了?
林海一下子有些蒙了,到现在耳边似乎还嗡嗡地响着那句话:“Aider moi!”
他低头摊开了左手掌心,“Aider moi”依然像个耻辱的伤疤刻在手心里。
难道这一切都不存在?
也许在那天晚上,被他叫出来的值班老师说的是对的,这根本就是他自己的编造,是他脑子里的妄想?或许,那所谓的黑衣男子根本就不存在,写在手心里的那个“Aider moi”,其实是林海自己用特殊颜料写上去的。
至于那张《玛戈王后》的DVD,为什么会出现在林海的口袋里?原因可能也很简单:那天在回学校的路上,他正好在碟摊上发现了这张片子,于是就买下来放在口袋里了。
但玛格丽特在DVD里的求救又如何解释呢?
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求救”本来就不存在,而是林海自己的幻觉,或者是记忆错误;第二种则是玛格丽特确实求救了,她在密室的镜子里发现了林海,然后通过镜子作为媒介(对林海来说则是油画),把某种求救的信息输入到了林海的脑子里,使他在当天晚上产生了种种错觉和幻想,从而发现了玛格丽特传递给他的求救信息。
那为什么现在又看不到了?
按照上面的逻辑来解释,既然玛格丽特已经逃离油画了,那碟片最后的求救也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林海也就看不到了。
林海无法从正常的推理去判断,但这件事本来就已经脱离了逻辑,无法以正常人的思维来面对。
已经下午一点多了,很快就会有人来学生会了,林海急忙把DVD从机器里退了出来,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因为下午是选修课,所以他提前离开学校赶了回去。
林海没有食言,在说好的时间里回到了老屋。玛格丽特正满脸焦虑地等着他:“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她又换了身白色的衣服,这是昨天在一家街边小店买的,看起来很是素净,正好与她的胜雪肌肤、乌木青丝相配,看来无论是十六世纪还是二十一世纪,女人的审美心都是一样的吧。
林海感到一阵莫名的疲惫,虽然心里有很多话,但此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了,只能乖乖地呆坐下来。
“上午我在床底下发现了一些东西……”
玛格丽特拿起几本旧书放到桌子上,一层淡淡的灰尘扬了起来。林海这才恢复了精神,只见那几本旧书都是法文版的,年代似乎已经很久远了。
他先翻开其中最厚的一本,没想到竟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是1930年巴黎Pascal出版社出版的。这是林海第一次看到三十年代的法文版图书,而且还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更重要的是,在书的内页里写着一行中文—
“林丹青 民国二十四年购于Paris”
这行字像是烙印一样刻进了林海的眼睛,他一下子就怔住了,嘴里轻轻吐出了两个词:“爷爷!巴黎!”
他是用中文说的这两个词,所以玛格丽特没有听懂,问:“你说什么?”
林海缓缓地回过头来,指着书页上的那几个汉字,用法语回答她:“‘林丹青’就是我爷爷的名字,‘民国二十四年’就是1935年,这本书是他在1935年的巴黎买的。”
“你爷爷去过巴黎?”
“我也不知道,爷爷过去一直住在这间老屋里,直到十年前他去世。我记得爷爷活着的时候,从没说起过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我只知道他是学美术出身的,后来在大学里当美术老师。”
他又翻了翻其他几本旧书,全都是三十年代法国出版的图书,有司汤达的《红与黑》、大仲马的《玛戈王后》与《蒙梭罗夫人》、莫泊桑的《一生》,此外还有两本美术方面的书,林海叫不出作者的名字。
在这些书的内页里,全都有林丹青的签名,还有购书的时间和地方。购买时间都在1933年到1936年之间,购书地点基本上是Paris(巴黎),只有《一生》是在Lyon(里昂)买的。
“这些书都是你爷爷在法国买的?”
林海只能点点头说:“没错,看来在三十年代,爷爷真的去过法国。”
四百年前的法国还没有大仲马与普鲁斯特,所以玛格丽特从没听说过这些作家和作品,她茫然地问:“这些书说的都是什么?”
“历史—爱情—童年—命运—”
林海的嘴唇嚅动着,说出了几个重要的法语单词。
“好像还有关于画画的书吧?”
“是的,我爷爷年轻时就是学美术的,看来当年他是在法国留学的。”但林海又疑惑地低下了头,“可这么重要的事情,爷爷为什么从来都没说起过呢?”
而且,如果爷爷曾经在法国留学过,那他肯定会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可是在林海小时候的记忆里,爷爷从没说过半句洋文,身上也没有任何法国文化的痕迹,根本就看不出他曾去过国外。至于林海选择学法语,则丝毫都没有受到过爷爷的影响,当初他在中学里选修法语时,爷爷都已去世好几年了。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玛格丽特也说出了她的疑问:“可我不明白,既然中国这么好,为什么还要到法国去学习?”
林海只能苦笑了一下:“你不知道1574年以后的历史,虽然我们中国古代很辉煌,但自十九世纪开始,中国就变得非常落后,受到很多国家的欺负,其中也包括你们法国在内。为了改变中国的落后,我们必须要向你们这些先进的国家学习,所以在十九世纪末以后,就有许多中国学生到你们的国家去,直到今天都是这样。”
“真难以想象啊,我那个时代的法国是多么虚弱,国家面临分裂,人民自相残杀,而遥远的东方则充满了魅力,上帝是多么宠爱你们中国人。没想到四百多年以后,世界居然颠倒了过来。”
“别说这些了,这件事太复杂了。”他把那些书都收拾了起来,放在床边一个小纸箱里说,“如果你觉得太无聊,可以拿一本出来看看。”
“其实,刚才我已经翻过其中一本了。”她忽然低下了头,咬着嘴唇说,“那本书叫《玛戈王后》。”
林海心里忽然一抖,大仲马的《玛戈王后》,主人公不就是历史上的玛格丽特吗?当一个人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经典的历史小说里,并且成为了小说的主人公,那他(她)会有怎样的感受呢?
他盯着玛格丽特的眼睛说:“这本书你看了多少?”
“看了开头几十页,书里写的那个人好像就是我吧?还有我的母后、我的哥哥们,还有……”
说到这里她突然止住了,似乎又勾起了某些痛苦的回忆。林海知道她要说的那个人是谁,而他不希望再听到那个名字。
“够了,这只是一部小说而已,小说的内容都是小说家虚构的,就算历史小说也绝不等同于历史,只能说是大仲马的个人创造,你千万不要把书里的那些事情当真。”
玛格丽特的语气越来越忧伤了,但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虽然,对于我出生的时代来说,这是两百多年以后的人写的书。但恰恰是这本书,唤醒了我的某些记忆,让我无法自拔……”
“别说这些了,我们看会儿电视吧。”
林海故意要转移话题,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虽然是十年前买的老彩电了,但画面还是挺清晰的,总算吸引住了玛格丽特的眼球。
电视里说的全都是中文,玛格丽特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她还是专心致志的样子,就像我们在看没有字幕的原版片。
黄昏时分,林海跑出去买晚饭了,这回他没有买洋快餐,而是特意买了两套中餐,他想应该让玛格丽特尝尝中国菜的味道了。此外,他还到超市买了胶带、钉子、榔头之类的工具,这些东西今晚都是要派用场的。
他没有让玛格丽特久等,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老屋,饭菜还是热腾腾的呢。
让林海感到欣慰的是,玛格丽特只吃了几口,就深深喜欢上中国菜了。怪不得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中餐馆,连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也被征服了,原来中国菜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在林海的帮助下,玛格丽特尝试着用起了筷子,但夹了几下还是又抓起调羹了,这让她难得地笑了起来。林海也想笑,但却笑不出来,因为他觉得这快乐太短暂了,简直就像是不真实的梦。
看着玛格丽特吃菜的样子,他忽然想到了一幅画—《最后的晚餐》,也许诺查丹玛斯今晚就会出现,这会是他们两人最后的晚餐吗?
吃完后玛格丽特忘记了公主之尊,用舌尖舔着唇边说:“这大概是我四百多年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晚餐。”
林海早就吃好了,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半晌都没有说话。
玛格丽特的快乐也很快就过去了,她没有再开电视机,只是一个人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老屋里沉默了两个多小时,林海一直静静地看着玛格丽特,终于忍不住说话了:“Marguerite,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一个人。”她缓缓抬起了头,神情非常复杂,“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你能说出他的名字。”
犹豫了几秒钟,林海说出了那个名字—德·拉莫尔。
这个名字犹如电流般穿过玛格丽特的身体,她咬着嘴唇说:“是的,我已经想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