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岁下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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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996年,郑海生得了白血病,郭小军和林聪都去看过他,我没去。为什么?也许这就是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吧!郭小军和林聪也是,要是叫上我呢,我不会不去的,去了就不会有一年后的事情发生了。

我没有巴望着郑海生早点离开这个世界的意思,但我也没有改变对他的看法。一年后,林聪跟我说,郑海生的病治好了。当时我什么感觉?好像没什么感觉。后来我跟刘长年说起过,长年一脸失望。虽然我不知道郑海生和刘长年再相见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可至少不会再打架了吧!谁知道呢!不过,我还是问他:“小学毕业后见过他吗?”

“没有。”

“要是再见面,他跟你打招呼,你理他吗?”

他好半天没说话,我一直在等着他,最后他终于说:“我一直认为,俺爸爸的死跟郑海生有关系,很有关系。”我一愣,说不清是吃惊还是怀疑。他看我一眼,看出我的意思,又说:“俺爹死的前一天,郑海生打我来着。”原来如此!可我怎么不记得呢?“我衣服胳膊肘儿磨破了,吃饭时叫俺妈看见了,问我怎么回事?我答不上来。俺爹说:‘跟人打架了吧?叫人揍了吧?’我说不是,我说摔了一跤摔的。他就到我身上闻了闻,说我给他们老刘家丢人,说在以前只有他们老刘家打别人,还没有人敢打姓刘的。俺妈说俺爸爸,说地主还光荣了?俺爸爸说老娘们儿懂什么。当时我四爷爷在台湾,六爷爷去了美国,已经往家寄信了。他吃饭时喝了点酒,又一通胡吹他们老刘家过去怎么怎么了不起,说要不是他爹打错了算盘没去台湾,他现在早移民美国了。一边喝一边吹,早把我挨揍的事忘到了夏威夷去了。第二天,开着单位的车给他队长搬家,中午喝了点酒,淹死了。我认为,如果不是……”

已经无须再听了,足以令我震惊了,没想到他的思维与我同出一辙。他和我同样认为:一个细小的可能决定着下一刻的重大。如果没有前一天的谈话,刘永福就不会有那样的心情;如果没有那样一番心情,第二天必是另一番景象;如果郑海生不打他,又哪儿来的那一番谈话呢?

我问他爸在他身上闻出了什么,他爸说:“土腥味儿和汗臭味儿。咱家来,地主的儿也得干活,干没干活儿,一闻就能闻出来。”

总觉着长年的这番话就像前天才讲的,而昨天便发生了那桩令我后悔了一辈子的事,恍惚间难以置信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却又任由岁月蹉跎,就像昨天发生的。

那天早晨,我老远地就看见刘长年,他骑车过了桥,单薄得跟他骑的自行车差不多,还骑得挺快,是个缝儿就能钻过去。前头红灯亮了,小子一向规矩,老老实实地耷拉着脑袋坐在车子上。很快我也过了桥,过了那座历史悠久的桥,它的名字叫做“胜利”。它身下的河流过这座城市,虽然浑浊,厚厚得翻不起半点浪花,静静得看不到它在流淌,像是整个城市的浑水都倒了进来,可它有个好听的名字--云溪河,且流传了许多年。清朝人周於智有诗赞曰:一片晶光映碧流,长川夜色尽澄秋。浮槎从此凌波去,定到清虚府里游。知州大人没撒谎,父辈的人也说,他们曾看见的:明亮、清澈,还有小鱼儿你追我赶地跳跃。他们曾看见的,我们就看不见?哪怕是一丝痕迹!难道一条河的奔流也要赶着人类的步伐?“物是人非”好像不太对。不过,我还是怀疑,一条河就这么轻易地改变了?改变了它的颜色?难以置信。我怀疑父辈们也不曾亲见,想必是风闻,是他们的父辈吧?他们会不会也想,他们的父辈就亲见?怀疑在历史的追溯中循环。

我不着急去追他,昨晚九点才下班,两条腿像是水泥的。十一点半才睡觉,也没看了几页书,实在困得不行了。可也真是奇怪,屁股一坐到车座上,两条腿就像是飞机的螺旋桨,不由自主,我都不知道怎么就追上了刘长年。我伸手拽他后座,傻东西还使劲呢,像是大便干燥了好多天。后头看见是我,又龇出了他惯会傻笑的板牙。

我问:“眼前的世界瞬间静止了,是吗?”

“我还以为狗熊坐我后座上了呢!”小子口才有长进。

“昨天晚上几点走的?”

“十一点多了。昨天试了一天车。”两千五百吨压力机,全国也只有我们厂造得了这么高吨位的摩擦式压力机,也是我们厂生产的最高吨位的压力机了,由二班负责装配。二班的人常说:锻压厂最苦最累的是装配,装配最苦最累是钳二。长年就在钳二。

“交检了?”

“交了。今天拆。”

他头发一层油土,就像是戴着假发。试车就是开起机器一下下砸,溜溜砸上一天,最后质检员来检查精度,精度够就交检,不够?接着砸。要知道,两千五百吨压力机,三层楼高,试起车来,地动山摇,尘土飞扬,还伴着机油的小雨。

“下了班洗个澡吧!”我说。

“洗。一头油。教我说,以后试车得戴个安全帽,算个合理化建议吧!”

每年都要工人们提合理化建议,还得要老工人提,像我和长年这样的是没这待遇的。只是,老工人们并无太多热情,因为他们所写下的合理化建议就如同我寄往杂志社的一首首诗,想听个回声都是奢求。

“算,等我当了厂长,我给你算。”

“这辈子算是白算了。”

“听说又快了办停薪留职了,再有这事儿我还得报名,死活得走,高低不干了。”

“干什么去?”

“先去学个车,学完了买辆车拉活儿去。”

“出租?”

“家父呢,打算买条线儿,跑高密,正办着呢。能批下来就买辆车。”

“小公共?”

“嗯,一年十万,玩着就干了。”

“你还缺个卖票的吧?”

“不就等着你吗?”

“能行?”

“卖票不行,修车总行吧!你要是来了呢,咱就不买新车了,来个二手的,三手的也行!”

“锻压厂是狠,可跟你比就差远了,你可算是从锻压厂出了徒了。”

“说正经的,干得了装配的活儿吗?”

“干不了。”

“要是真能买下线儿,跟我开车去吧!”

“就你那技术!压死小鸡小狗,要赔的!”

“你是不是看上开吊车那大腚嫚了?想跟她发展发展?”

“你看上她就说你看上她,说我干什么?”

“我看你没事就往吊车上看,看什么呢?”我一点没瞎说。那女工长得也还行,长年跟人家说话时,满眼是笑。

“看你上没上去!”

“我上她?哼!她那车开得吓死人,躲还躲不及呢!听说是阿不的小姨子?”阿不是技术员,车间主任老赵老婆的表弟,本是钳四的班副,因为实在是倒人胃口,这才去当了技术员。本名王怀仁,以前装配有个金庸迷,平生最恨岳不群,所以给王怀仁起名“阿不”。装配一百多号人,无人不知阿不大名。

“好像是。”

“还是临时工吧?”

“是。”越是不想说,越是有故事。

“我看那人还凑合,就是技术太糙,”我觉着我话有点多,换个话题吧,“听说你师傅去售后了?”售后几乎是每个装配钳工梦想的天堂,不仅不必驴一样的辛苦,还常常出差,挣的也比装配多。长年师傅还说,等他去了售后要把长年也带去。这话太玩笑了,没个十年八年的资历想去售后?除非你是厂长同志的公子。

“终于梦想成真了。过两天还要摆一桌呢!”

“酒量不行,少喝点儿。”他这人太实在。两年前,实习结束时,二班和我们一班的领导请我们技校生吃饭,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喝酒,喝得脸色惨白,困得打起了瞌睡,像个磕头虫似的为在座的诸位一下下施着不需还的礼,大长头发杵到了酒杯里,额头碰到杯沿,突然抬起头来,自己端着杯,看到别人喝,他也跟着喝。当晚,我和大鹏给他送回家,他在路上吐了一回,到了家又在楼道上吐了一回,进了门,还没进厕所又吐了一地。还吐了裤子上,他妈以为他尿了裤子,她骂道:“喝吧,喝死你!跟你那死了的爹一块料!”这话说得太有水平了,幸好长年活着的爹没在家。这话还让我想起,以前他两口子没少干架,常打得鸡飞狗跳墙的,想劝架的邻居都近身不得,情不得已地权当观众了,而演员呢,激情演出中全然忘了这世界上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知道。”他笑着说。他很知道好歹的。

“不开玩笑,我要是真开了小公共,跟不跟我去?”

见我一脸严肃,他却面露难色。明白,所以我说:“你要是觉着当个工人还行的话,我建议你换个地方,托托人,别老这么犟。你自己也应该明白,你有点儿干不了装配的活。”

“嗯,明白。”

技校第三年就开始下车间实习,实习车间跟将来的工作车间没什么出入。好多同学的家长老早就忙着托关系、找门路,分配实习时一唱名单就明白了,家长是厂子职工的男生没一个分到装配的,当然长年不算。他跟我们一样去了装配,他妈本想找找人给他分到一个轻省点儿的车间,他犟着说不用,其实我们都一样,脸皮儿薄,生怕丢了人。是,我们是可以以自己的不好意思去好意思地嘲笑那些托门子走关系的同门,我们乐意炫耀我们的铮铮铁骨与玩世不恭,我们不会有谁认为我们没有这个资格,我们为我们的破罐破摔而感到自豪。可是,从实习到现在,三年多了,事实证明,长年这样的小体格是不该跟着我们瞎起哄的,调皮捣蛋也得看你是料不是料。

正如我们班大陆的话说--“正门很窄很窄,就这么窄!为什么呢?人家给你留着后门呢,宽敞着呢,好走极了!领导就是耍把戏的,咱们就是观众。把戏虽然很烂,可只要有观众的配合,那么观众也有机会去耍一耍把戏的。这做人啊,得配合,你不能明白得跟多嘴八哥似的,就是明白,就是多嘴,就是不配合,那样你一分钱不值,永无登上舞台的那一天!”

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因为他正处在一个老想求证别人早已求证过的真理为谬论的年纪,可当他发现那个真理假不了的时候,他眼前一片黢黑,像是整个世界合伙欺骗了他,连他自己都是帮凶。心情很不好,感觉很不对,因为认清错误不是接近真理,真理虽真,却是狗屁。

不知不觉又到了厂区门口,不是工厂门口。一个两千多人的国有企业,从这个只有门垛没有门的门进去,两个自行车棚,十八栋宿舍楼,其中包括五栋单身宿舍楼,一个食堂,一个澡堂子,一个篮球场,一个锅炉房,一所幼儿园,一所技校,一个礼堂,一个图书馆,一个医院,一个工厂。喇叭里又响起《解放军进行曲》,这个钟点放这个曲子,有寓意:把工作比作战斗,也不知道是谁琢磨出来的。可不知道这人有没有想过:有人在战斗,在流血在流汗,可有人在观看,还有的人连看都懒得看,更别说放上他妈的一枪一弹了。不管怎么说,我知道有人喜欢看这场面--壮观!那么多人,一个时间涌向一个地点,像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一场集会或是一个高地--比如长年。

还有,下班时放的也是这首曲子。如此来,喻义更加深刻了。

这一节,由刘长年自己来。

每个班都有一间小屋,刚上班、临下班时都要在屋里坐一会儿,经常是这样:二十多个人一言不发的面无表情的就那么坐着,偶尔会动一动的是手脚,打定主意不动的是大脑。我得承认我没什么大脑,要是玩《三国志》能不花钱就好了,一枚币打到关底,杀了曹贼那是最好。孙嘉树说我这是玩物丧志,懂什么呀,那可是一个永远大不了的孩子的精神世界。家里还有套《三国演义》,绣像本,爷爷留下来的。我没翻几页,之乎者也的,看不懂。孙嘉树倒是翻来覆去地看了够,还我时还说我是文盲,这不是吃饱了就骂厨子吗?我跟他说我家还有套《金瓶梅》,还带着一百多幅插图呢。他疑心有诈,说他对大毒草没兴趣。其实,我家真的有,只是插图没那么多而已。

大杨拿出方便面,一块五一包的康师傅麻辣排骨面,还有一根葛优做过广告的火腿肠。开水是小高打的。小高是个好兄弟,刚转业分配到我们班,在部队是班长,还是党员,长安街上站过岗,中央电视台里放过哨,可惜了部队里关系不到位,不然不是提干就是转志愿兵,不过好在地方的关系还算到位,这不打开水的活总算被他接了班,我们这拨人也看到了点混出头的希望。真是这样,别看破工厂不怎么样,一月才挣个三百来块,想进来还不那么容易的。老韩目不转睛地看着大杨泡面,看他的不光是老韩,我们都坐着,只有他站着,他是唯一的演员。看老韩的表情就知道他要说话了,果然他说:“两块五吧?”

“啊。”牙很好,虽然有烟熏火燎的黄垢,不管是火腿肠还是酒瓶盖,向来都是这口牙。萍姐都皱起了蛾眉。

“大杨有钱,一顿早上饭就干两块五进去。”老韩说。

“人家大杨媳妇就是疼男人。”老贾还真有些羡慕,听说在家怕老婆怕得够呛。

大杨眯着左眼,狠抽一口烟,掏出外套内侧口袋里的火烧。

“还有!三块了吧?”

“给老婆推小车,还不犒劳犒劳!”郑岩跟大杨是同学,高我们五届,也是现任班副。

“大杨身体就是好,不服不行。”老吴一天到晚嚷嚷着腰痛,也不知道是在厂子还是在家累的。

“种猪也不过如此。”

这是我们一天最高兴的时刻,就连大杨脸上都洋溢着得意的笑容。

郑岩又说:“积山,你跟着笑什么?昨天晚上你也推小车去了?”

气氛再次被他推向高潮,萍姐都说:“郑岩这张嘴啊!没法儿没法儿的!”

大杨从敞开的门弹出手中的烟蒂,足有三米远,这一手还真不是每一个抽烟的都会的。他弹出的烟和他的手指都指向同一个方向,说:“郑岩多会说啊!对门的哪个不让他说得心花怒放的?说说吧,都跟人家说什么了?”对门是吊车班,八个人,六个女的。

“还能说什么?”陈辉也是大杨同学,女朋友交了五年了,还没结婚,听说就是因为没有房子。“推车绝技啊!”

“这要是一个个都给说动了心,郑岩得累死!”

“累死也乐意!”

“你瞧乐的!”

就在这个举班欢庆的时刻,老韩又问:“大杨,一天一盒烟吧?一盒烟又得两块多。晚上再来两甁啤酒。你够吗,一月工资?”别提多扫兴了,他再次印证了他脑子有毛病。一点没瞎说,他连条裤子都系不住,动不动就提裤子,还不能用手,因为手上净是油,只能用胳膊,屁股也能帮些忙,提臀嘛!还要耸下肩,右腿还有一小跳。那可是装配一道风景,我见小白在他们班学过他,满堂喝彩。

“不够咱们不是还有奖金吗?”

“就你那点奖金,够你买烟的?”郑岩很是不服老贾,在奖金的分配上更是愤愤不满。

“那就抽旱烟吧!”

“打算熏死我们?你们看看人家长年多好,从来不抽烟。”萍姐有个理想:搞场轰轰烈烈的禁烟运动,从此杜绝这种快己害人又害己的行为。自打我们来就听她如此说,可三年过去了,我们的小屋依然烟雾缭绕如仙境一般。

“长年是为了省钱说媳妇。”大杨说。

“大杨也戒了吧,让郑岩再给你找一个!”

“凭什么我给他找一个?”

“还找什么呀?对门啊!郑岩,都是兄弟,分大杨一个!”

“再分你一个!我操!”

“越说不越像话了啊!”作为班长的老贾不能不说话了,再不说话,他们能一直能欢声笑语到下班。他说:“差不多了,活动活动胳膊腿儿吧!老吴,你们几个还去大修,今天能装完吗?件儿都齐了吧?”

“一会儿拿键去。今天差不多。”

“那行,别人都去拆机器。小刘你们几个女的叫上电工把电路拆了。大杨、陈辉、宋、长年,上平台。郑岩带着其余人在底下。郑岩,把着吊车,谁也不给,爱谁谁。今天一天的活儿,干不完就得加班。快点吧,干完了早完事儿。齐,先别换衣服了,跟我去趟劳资科。”

“涨工资啊?”大杨问。

“都借钱发工资了,还涨工资呢?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