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岁下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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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我哥还是去了,和石芜一起。郑海燕生了小孩子,他俩直接去了她家,还没少给她买东西。她说:“你弟弟太紧张了!没别的意思,就是给他送本书,海生跟他同学一场,也不求他清明、周年的给海生烧纸、扫墓,就是别忘了俺家海生就行。”她还问起我在北京的情况,还让我哥和石芜看了她可爱的小千金。我哥从她家一出来就给我打了电话,说实话,我紧紧悬着的心稍稍有了些松动。我哥说:“我觉着,这女人一有了小孩儿,人性中善良和慈爱的一面就可能莫名其妙地膨胀。”石芜不同意我哥的看法,他说郑海燕一直躲在男人的背后,她到底都干了些什么,是个什么人,又有谁知道?石芜说的对,我哥是洗脚洗昏了头,这个世界上的真理就那么一点点,少得可怜,相信了别人就是不信自己。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明不白的死。蒙田说:谁学会了死亡,谁就不再有奴役的心灵,就能无视一切束缚和强制。我知道,我的死亡课正式开始了,我可不想稀里糊涂地下了课,什么也没学到就放了学。课,只上一次,想听第二遍?哪儿听去?不管是谁,就算是命运,也休想耍我,死就要死个明白。

我没有辞掉工作,我想,那家伙不会这么快动手,如此,岂不不打自招?再者,好歹我们单位也是在长安街上,他真的确信他能成功脱身?起码一时半会儿,他不会选择在我上班时下手,最有可能是在我睡觉之后。所以,我换了住处,我非常喜欢那个地方,是栋简易楼,拥有至少三十年历史,走进小区要转好半天才能找到。楼道里连盏灯都没有,楼梯七拐八拐,像是住在塔里边。我不是说这样便没人能够找到我,而是如果他第一下没有得手,一片慌乱中,我有机会。房间大多了,卧室十多平米,还有个小门厅,外头是厨房,卫生间是共用的,一层有四家人,两个卫生间,不分男女。月租一千二,就在北线阁。我买了辆自行车,这样我就更容易甩掉跟我的人。不管是上班还是下班,尤其是下班,我从不走最近的路。我住三楼,每天自行车一定要扛到楼上,推进屋里,别想因为认识我的车从而找到我。门厅的设计也很好,因为没有窗户,就算跟到了我楼下,只要我不开卧室的灯,别想知道我进了哪间屋。江童也很喜欢,可我没跟她说我换房子的真实原因,我本想说的,可谎话开了头,真话就不知该如何说起了。我知道我是应该跟她讲的,如果她被盯上,一样可以找到我。可我怎么跟她讲呢?难道要她像我这样瞻前顾后、东躲西藏、疑神疑鬼吗?毁我一人的生活也就罢了,另一个无辜的人的生活也要因此而改变?时间的轨道一旦改变,再难回头。

她不会放过我的,从她给我的那张纸就能看得出。可她到底又打算如何报复我呢?一个月过去了,我再没看见那个人。江童给我买了条围巾,蓝色的,挺土的那种,她说要的就这劲儿。她给我围上,问道:“像不像五四青年?”她给自己也买了条蓝色的,都是那次去石家庄买的,她说:“咱俩就这么去照张相吧!”我不喜欢照相,可我还是听了她的。照相馆给她换了身五四学生装,蓝裙子,及膝的白袜子,还围着围巾,我问她冬天还是夏天,她说我讨厌。摄影师问:“结婚照吧?”

“是啊!”她一脸幸福地说。

我也被换了身长衫,跟说相声的似的,感觉怪怪的,再围上围巾,更怪了,可以只手打倒孔家店了。

没过几天就拿到了照片,拍得不错,她很喜欢,我也喜欢,可就是觉得怪,是不是结不成婚,就只能照张相了,记忆还只停留在学生时代。

她还惦记着和我一起偷户口簿,她说:“想想就觉得好玩。”后来她爸也跟她讨论过结婚的问题,还跟我通过电话,说:“既然本命年不好结婚就等等吧,毕竟你们岁数也不大,犯不上跟家里人闹得不高兴。”事情便这么放下了。

我还是没有看见那个人。我没有换工作,眼看就要考试了,最后一次考试,江童的也是。我哥还跟我商量要不要回家一趟,去跟郑海燕见个面,也去郑海生坟上看看,有错没错的,低个头,赔个不是,不丢人。我觉得我哥说的有道理,我说:“等我考完试,之后还有个论文,忙完这点事就回去。”其实,考试距论文选题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只是没有准备好我的心情,没有准备好低头。若回去,跟郑海生一点关系都没有,完全是向一个陌生人的屈服。我现在最想做的,是能够见到那个人,他有本事就打死我,本事低了我就干掉他,之后,我会回去的。

一考完试就知道及格了,和江童去饭馆吃了顿饭,以示庆祝。吃饭时,她突然问我过年在哪儿过。三年了,我没回家一趟,过年也不例外。她说:“看来,你没骗我,真的有人要……你。”她用手指作出手枪状,还打了我一枪,又说:“要是你今年过年还不回家的话,跟我回内蒙古吧!带你去看大草原!顺便见见我爸!我也两年没回家了。”

我说:“好,听你的!有时间也和我回家一趟吧!”

“不用害怕那个人了?她真的有那么厉害?”她还是半信半疑,正假模假式地吹着枪口。

“主要是带你和我家人见个面。郑海燕呢,我打算见见她。”我哥跟林聪说过我的事,他劝我别冒失。很明显,要不是因为把事情考虑得太简单和想当然,他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说他跟满街乱说说,让满街乱出面跟郑海燕打个招呼,叫她别乱来,然后我再回来,说两句好听的软乎话,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可是,这事儿是不是能够就这么过去,也不好说,我没跟我哥讲起那张日记,没跟任何人没说起。

几天之后,我接了个林聪的电话。他出事之后,我还没给他打过电话呢。他说他好多了,下一步,等新皮长好了,安个假肢,就能站起来了。我哥跟我说过,每次换药都跟上刑似的,为了要让新皮长出来,旧皮要用小刀跟片羊肉似的一点点片下来,还不能老打麻药,鬼哭狼嚎的。我问他要来北京安假肢吗,要不要我帮他打听一下,他说不用了,青岛也有,毕竟现在这样不方便,以后再说吧!他又说起我的事,他说郑海燕还真是手眼通天,怎么就知道我在北京,还找到我单位。这件事我想了好久,是,杂志上有我的名字,更要命的是,网上也四处有我的名字。我不好怀疑是谁把我在北京的消息走漏了出去,郭小军都知道了,范福林也不会不知道,这些人都知道了,郑海燕还能不知道?算了吧,谁也不怨,怨就怨自己。我就跟林聪说我的名字在杂志上每期都有,迟早会被发现的。他说:“还得小心,不能大意。满街乱死了,你先别回来了。”满街乱被他那个所谓的中南海的朋友骗走好几千万,没脸再活着了,自杀了。

从上初中我就听过满街乱的大名,可惜从未谋面,可今天,听到他的死,我都不想活了。他让我从天下掉地下,幻想粉碎。我恨那些欺骗他的人,恨不得弄死他们。我由衷地同情他。我哥上初中时就认得他,那时他也时常被人打,被人打了还挺光荣,因为打他的人有来头。他一边四下指着自己的身体一边说:“他打我这儿了,还有这儿,这儿,这儿……”随着手指的上下左右,身体也迎风摇摆,舞姿曼妙婀娜,满堂彩。想不到一个这样的人竟会走向死路,都说他聪明,有胆魄,打架不怕死,可惜,却怕活着!

林聪说的有道理。我辞了工作,又找了份内刊的活儿,一月两千块钱,还没江童多呢。她很不高兴,说这么大的事干吗不跟她商量。我说:“工作没意义,连小偷都不如。”

“那你跟我商量一下总行吧?我就那么不重要?你生怕我拦着你是吧?我在你眼里就那么财迷?你就是这么看我的是吗?”

我以为她会问我我们以后拿什么买房还贷之类的话,没想到会这般质问我,有些无言以对。她问:“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认为我是个麻烦,我不可避免地要拖累她,甚至拖上她的命。这个问题我想了好久,从我收到郑海生的六年级课本那天起,我就想和她分手,可我就是说不出口。我说:“我配不上你,我会拖累你的。”

“是吗?”

“真的,不如……”

“不如什么?”她的眼神太恐怖,恐怖得我说不出话,她还一个劲儿地催促,“说啊,怎么不说了?”我说:“你能不能不这么看着我?”她站起身来就气汹汹地走了出去,我还以为她要走,可包没拿。很快,开了的门还没关上,她又进来了,到我跟前,突然从身后亮出菜刀,猛得抵在我脖子上,两眼怒睁,因呼吸急促,鼻翅都在鼓动,可说出话却慢条斯理,她说:“说吧,不说我就杀了你!”菜刀是打厨房拿的,还是她买的,锋利到可以斩断流水。

我在锻压厂时,装配钳三有个大高个,姓张,挺和善、挺仗义的一人。谈了个女朋友,处了一年多,都要结婚了,女方家人又不同意,嫌锻压厂工人挣钱太少。女孩子也真听话,真跟大张吹了。大张去了她宿舍,跟她吃了顿饭,就把她杀了,自己自杀未遂,一年后,枪毙了。我就跟她讲了这个故事,她问我干吗要说这个,我说:“你把我杀了,你不也活不了吗?”

“我还就是不想活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用手指轻抚着她撑在床上的手,说:“不管怎样,就算你真的杀了我,你也要好好活着。”她不解地看着我,我跟她讲起那个送信人,给她看了我们的课本,还有那张日记,当然,此刻,刀早已不在我脖子上了。我说:“本来不该给你看的。”

“为什么?”

“这是他和她的秘密。他写了下来,是想给谁看呢?既然是日记,就是写给自己的,可这本日记不一样,是日记更是遗书。留给谁的呢?在谁手里就是留给谁的,可不是给我的,我也不相信他临死会托付她姐姐把日记给我,而且还不是一本是单独一张。这件事情本来是不该我知道的,是他和她的秘密,可她非要我知道,为什么?知道我用不了多久就会死?我一死,好了,仍然是她和他的秘密。”

“那我是不是也要死呢?”

“所以不想给你看嘛!看了不要跟别人说啊!”

不过,她还是不信,她认为我是神经过敏。我又跟她说起林聪断了的腿,一直说到满街乱的死。我问:“你知道什么事情是会发生的,什么事情是不会发生的吗?”她当然不知道,我说:“我也不知道,可我知道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就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她这才稍稍有些惊讶,我说:“害怕了吧?我真的会拖累你的!”她说她不害怕,还帮我分析起了形势,可说着说着突然问:“要是坏人找到你,敲你的门怎么办?”

“能怎么办?认倒霉了!”

“一点招儿都没有?”

“找都找上来了,他还能让你跑了?你跑了他怎么办?雇主又怎么办?”我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像是突然变了天,水银柱骤然下降。我说:“真的很愧疚,对不住你!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我想,咱们还是分手的好。”话音刚落,她起身直奔菜刀而去,我赶紧把她拉住,连叫“姑奶奶”,又说:“全听你的,全听你的,好了吧?”感觉她身上顿时有股子使不完劲儿。她问:“你看不起我?”

“没有,没有。再也不说这话了,再也不说了。”弄不好,没死郑海燕手里,先死她手里了。这份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她说:“要不,咱们先把郑海燕干掉吧!”绝不是开玩笑,顶多算是半开玩笑。我只好说:“也可能他找不到我,我猜他想不到我会换工作。因为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所以他十有八九找不到我。”这让她安心了许多,她又说起我现在的工作,虽是份内刊,可每期同样有我的名字,也不是很保险,不如换份找不到名字的工作。当晚我们就上网找工作,发简历。她走时还不让我送她,到了家就给我打来电话,小声说:“你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