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攥着心说出这句话,我不敢再往外看。十分钟,十分钟后晏弋将踏上飞往德国的班机。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十分钟前我曾离他这么近,也许都不到一百米,可我却选择了转身离开。唯一能为他做的,只是默默在心底说一句,晏弋,再见。
如果要问我,我心目中的段悠悠是什么样子。我会回答,精力旺盛,脾气火爆,刀子嘴豆腐心,甚至刻薄毒舌,但绝不可能是此时此刻,我眼前这个样子。
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被各种各样冰冷的仪器包围着,被仪器伸出的触角拴系着,在我看来简直像是对她的玷污。生命力量那么强大的她,怎么能靠机器维持生命!
屏息一步步走近病床,她却仅仅像在睡觉,因为太累所以睡着了,我一点也不忍心叫醒她。虽然更消瘦更苍白,连头发都没有了,但好像随时会醒过来,用她略带刻薄的声音骂我,冉夏凉,你哭什么!晦气,老娘还没死呢!
抹抹眼泪,蹲到她床边,我小心捧起她冰凉的手贴在我的面颊。悠悠,我不哭了,你快醒过来吧。醒过来任由你骂我,绝不还口。我没有听你的教诲,最终还是轻易放弃了我不该放弃的。那你呢,你向来比我坚强,不要放弃呀!
“悠悠患的是颅内肿瘤,一个月前进行了切除手术。手术后短暂清醒过一周,之后就再也没醒过来。最初检查的时候还是良性肿瘤,她一直很乐观,瞒着所有人,包括她的父母。她本来计划自己赚够钱做手术,独自一个人熬过去。
“后来,我和她认识,她照样瞒着我,用尽各种方法躲开我。决定和我在一起之后,她也完全没有打算告诉我,所以我也装作不知道。因为我明白,如果让她知道我早就查出她患病的事,她会毫不犹疑地离开我。对啊,段悠悠有时候就是这么冷酷,宁愿自己承受病痛,也绝不愿意让身边的人替她担心。
“再后来,肿瘤恶化压迫视神经,不采取治疗随时有失明的危险。她又一个人跑到医院进行化疗。那种痛苦是一般人没法想象的,掉发,呕吐,疼痛,对死亡的恐惧,每一样都有可能击垮一个人。她提出要和我分手,在我意料之中,而且我同意了。不过,我每天都会在医院准时等她出现,一声不吭地跟着她,她要发脾气随她发,随她骂,随她打,我只知道不能离开她。
“决定手术前,她终于第一次感到害怕,抱着我一天一夜没合眼。她告诉我,如果手术成功就帮她永远守住这个秘密。一旦失败,不管是身亡或者变成植物人,先通知段青青回国,由她通知父母,最后再通知你,最好是能由你男朋友陪在身边。因为青青再悲伤也可以冷静处理很多事,你不行,你一个人可能无法承受。
“你听听,这像是一个即将推上手术台的女孩说的话吗?今天上午医生最终宣布她变成植物人之后,我通知了段青青,她现在应该在回国的飞机上。我想,她昏迷了一个月,一定很想见见你,所以违背她的意愿,也通知了你。
“冉夏凉,不要哭。悠悠不喜欢我们为她难过。即使她现在没法说话,但她感觉得到,所以,请对她说点你们女孩子间的悄悄话吧,她太寂寞了。”
花栗鼠站在窗口旁,自言自语般说了好长好长一番话,语气平静而安宁,没有流露出一丝悲伤,至少我没有听出来。我知道他心里有多痛苦,不然不会连病床都不敢靠近,因为他连眼神都不敢触及悠悠的面庞。可因为悠悠不喜欢,他强压抑住了,这远比坚强更难。
他走过来轻轻按了按我的肩膀,像是把勇敢的力量传递给我,然后走出病房无声地带上门。我胡乱抹掉眼泪,深呼吸强压所有的伤悲,再次把悠悠的手捧在脸上,给她一点点温暖,努力微笑,聊天一般对她说:“悠悠,你看我一个人来了,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我只是想啊,你要总也不醒,以后谁来骂我,谁来听我唠叨,谁来让我添麻烦。我太笨了,没你这样的聪明人罩着,可怎么办?
“唉,我还真是太笨。你拼命挣钱说你是贪财,你瘦了以为你是要钱不要命,长时间不见面,你关机找不到人,你不和我吃饭,我一点也没怀疑。连你一哭,花栗鼠对你生气,这么明显的异常,我也蠢得什么都没看出来。
“你就这么喜欢欺负我这种老实人吗?喜欢就赶快醒过来,听我把这段时间,我做过的蠢事一件件告诉你。听我告诉你,你说的每句话有多准,全部一一应验了。等你醒了,别再当导游,摆个摊子替人算命吧,我给你做活字招牌。
“不过,我想你一直不肯醒,一定是因为之前太累太辛苦,从没有好好休息过。现在要趁这个机会,睡个够本。你放心,我和青青等着你,还有花栗鼠。他可坚强了,你选的人果然比你还厉害,但你也不要让人家等太久。等一个人,很煎熬的!
“哎呀,我怎么又流眼泪了。你别生气,快摸摸,我也一直在笑,对吧?对吧……”
对不起悠悠,我实在说不下去了。小心地将她的手塞回被子里,我夺门而出。跑到楼梯间,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喘不过气。
老天爷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要把我身边活得最自我、最恣意、最有风采的一个人拖到病床上,让她一睡不醒?短短一天内,你又为什么要让我同时接受两个现实?晏弋走了,悠悠睡着了。我呢?能做什么,除了流泪。
冉夏凉,你的世界到底怎么回事,一夕之间变得天翻地覆,而你,依旧渺小得无能为力。
今年的春天太短暂,转眼便离开人间,没有丝毫眷恋。医院花园里荷花开的时候,段悠悠还没有醒。青青和段贝山说,要想办法送她到国外接受最先进的治疗。花栗鼠极力反对,他说离开了熟悉的环境,悠悠会不习惯。青青的建议抵不过花栗鼠的坚持,悠悠哪儿也没去,像位童话中的睡美人,安详平静地躺在晨暮中,骄阳里,晚霞近旁。
有事无事,我常去看望悠悠。不管白天晚上,或是临时起意的半夜三更偷偷溜进病房,花栗鼠总是在,我总是会与他不期而遇。我明白,他担心悠悠睡太久醒过来,身边没人会害怕。我来了,他会主动离开,留我一个人和悠悠聊天。我通常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没有重点没有主题,只恪守一点——不掉眼泪。
嗯,和晏弋彻底失去联系后,我也没有再掉过眼泪。他临走那天,后来潘岳朗打来电话,骂我们是傻瓜,明明一个比一个更爱对方,到头来也一个比一个更绝情,连最后一面也不肯见。我当时正哭得声嘶力竭,把他吓得够呛,又好言好语地安慰我半天,边安慰边抱怨,说迟早有一天,他得疯在我们跟前。怎么会,他有女神庇护,幸福安康。
晏弋,你离开有多少天了?三个月吧。你知道吗,你走出我的视线,却走不出我的思念。我每天都会想你,想你过得好不好,习不习惯,有没有遇到比我有用的女孩……或者,你有没有想起过我?哪怕短短一秒,也可以。
你说时间会让我们学会遗忘,可你没告诉我这个时间需要多久。如果每天都花时间想念你,这个遗忘的时间是不是又会更久?一辈子吗?对我来说,那也足够了。
唉,我最近老爱隔空和我脑子里虚拟的晏弋对话,说着说着就走过食堂,又得折回来。吃完午饭回到宿舍,使用率锐减的手机忽然响了,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座机号码。接通后,我说声你好,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成熟男声。
“冉夏凉,你好。我叫洪烨,是晏弋的心理咨询师。想找你谈谈,你介意待会儿和我见一面吗?”
陌生的名字,陌生的职业,因为晏弋而变得不再陌生。我几乎没有产生任何怀疑,脱口道:“好的,请问我要怎么找你?”
“我已经派人过去接你了,大约十分钟到你们学校正门。你方便的话,到校门口等吧。”
连声说好,我挂断手机便出了门。走到校门口,想不到来接我的竟然是老李。他这次一下子认出我,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客气地请我上车。坐进车里,可不论我问什么,他都笑而不答,只说见过洪医生之后,他会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一切。
我不懂,不是尘埃落定了吗,我还需要知道些什么?
带着这份未知的疑惑,我来到那栋曾经跟踪晏弋到过的高级写字楼,停车场的电梯将我们直接载到十七楼。洪医生的办公室装修简洁通透,感觉不像心理医生的办公室。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也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是个风度翩翩、极富魅力的大叔级男神。
当然,我完全不知道心理医生和心理医生的办公室应该是什么样,但至少和他坐在一起,我不会因陌生而感到紧张和不安。
洪医生请我坐进单人沙发里,亲自帮我沏了一杯安神的薰衣草花茶。他合拢窗帘,留下一盏光线柔和的壁灯,打开加入精油的空气加湿器,将音响里的轻音乐调到让耳朵听起来会很舒服的音量。细致地做好这一切后,他坐到我对面,与我保持平视,面带微笑,说:“小冉,不介意我这么称呼你吧?首先我简单做个自我介绍,我是晏弋的心理咨询师,从事他的心理治疗工作有四年了。今天我请你来,主要是有些话想对你说。你愿意听吗?”
“愿意。”我沉下心,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