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君子嬉皮”不对外开放,来的都是些老板的熟人朋友。台中有无事拨琴的歌手,轻柔哼唱歌曲。人们三三两两分散而坐,喝点小酒,似听非听,偶尔聊上一两句,别有一番清幽意境。
我们坐在卡座里,听“精明人”段悠悠聊她朋友旅行社的新项目。
“冯小刚的《非诚勿扰》看过吗,里面有一场离婚仪式,灵感就是从这儿来的。我们打算办一个三天两夜的‘分手情侣温泉之旅’。别人情侣同房,我们男女分房,别人看花开,我们看花谢;别人看日出,我们看日落。最后集体泡温泉,以此来温暖分手后各自受伤的心灵,挥手再见,微笑离开,旅途结束。正应了那句好听但很难做到的老话,好合好分,好聚好散。你们觉得这个项目如何,有可操作性吗?”
我和段贝山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来话。段悠悠语速太快,他有可能是没听懂,我听得一清二楚,主要是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不强。
想了想,我说:“和平分手的情侣来参加,我可以理解为分手纪念。如果是闹得很凶,分手又很激烈的那种,见了面跟仇人似的,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不太可能愿意参加吧。”
“你说对了。”段悠悠难得大方夸我,神采飞扬地接着道,“这个分手情侣温泉之旅还有另外一个潜在的目的,就是针对那些一时冲动提分手,但感情还在,不至于到分手那个份上的情侣,提供一次冷静缓冲的机会,通过旅行唤起美好的恋爱回忆。三天短途旅程结束后,能重修旧好,那不是更有意义,更棒?”
段贝山摸着下巴频频点头:“依我看,挺靠谱。”段悠悠赞他有品位,两个人同时又看向我。迫于群体压力,我也跟着点头提议道,大学生接受能力强,可以从分手事件频发的毕业季开始。
“等项目落实,过段日子有线路试行,到时候会征集分手情侣免费参加,你们要不要来体验体验?”
我和段贝山再次互看傻眼。这种话只有金钱至上的段悠悠问得出来,免费旅行的诱惑再大,我们也不至于火速找一个,再火速分手吧。
从“君子嬉皮”出来,段贝山问我,悠悠小时候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才把爱情这么神圣而伟大一件事,当成一种赚钱的途径。他这话虽然直接犀利,但我深表理解,也赞赏他和我一样端正的爱情观。就为了这份志同道合,晚饭我请他吃了一顿川味火锅,约好明天周末,再领他走出校园,体察民情。
吃饱喝足,带着附赠的满身火锅底料味儿,我们再回学校已经九点多了。一天的接待任务完成,我送哈欠连天的段贝山回留学生公寓,自己走回宿舍,不忘给段青青打电话做汇报总结。
“青青,你居然能把你的狂热爱慕者打包骗过来,我决定对你刮目相看。”
“你也不差,一天工夫就把他底细摸清楚了。你的社交障碍好了,我看你很快会变成社交达人。对了,你觉得段贝山怎么样?是不是特奇葩?”
“是有一……”话到一半,我想到段贝山正直的爱情观和他对青青的一往情深,随即改口道,“我觉得他这个人不错,直率开朗,有幽默感,长得还特别帅。有一种欧美爱情文艺片里男主角的既视……”
低着头讲电话,忽然眼底多了一双男式休闲鞋。我停下脚步,愣愣地拉高视线,只见晏弋站在面前,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好,好巧啊。”不知怎的心里一哆嗦,我放下手机,舌头也不好使了。
“不巧,我在等你。”他淡淡地回道,又忽地弯腰靠近我,将头停留在我的肩膀暧昧地嗅了嗅,起身问,“吃火锅去了?”
光天化……夜黑风……花前月……大晚上的,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吓坏了,条件反射性地点点头。
“中午那个人是谁?”他又问。
明明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为什么我会感觉被急剧压迫感的强大气场包围,语无伦次地回答道:“他叫段贝山,不是那个断背山的断背山,是段,贝,山……好吧,都一样。他是段青青的朋友,新来咱们学校的留学生,我有义务接待他。”
“哦,所以你和他待了一整天。”晏弋将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这一声望天的长“哦”意味悠远。
我嘿嘿讪笑:“没有办法,朋友的朋友嘛。”而后鬼使神差地又加了一句,“而且我们还蛮谈得来的。”
“哦,明天周末,还有什么安排?”
他又“哦”,我肝儿有点发颤,老老实实地说:“带他去校外转转,了解一下本地的风土人情。”
他问什么时候,我说还没定,电话联系。他不容置疑地接着道:“明天上午九点,我在宿舍楼下等你,我陪你们。”
“为什么?”
“因为我是本地人,比你更适合带他了解风土人情。”晏弋眸光晶亮,狡黠笑着,率先走在前面,“走吧,我送你回宿舍。”
理由太充分,我无从反驳,快步跟上他,没话找话:“你今天有排球比赛?”
“嗯。”
“你为什么喜欢打排球?我中学的时候,班里男生都喜欢打篮球,因为喜欢看篮球的女生多。”顾迅也是校篮球队的,可是这句话我不敢说。
“因为喜欢看排球的女生少。”他轻描淡写地回答。
“……”再次完败在他的充分理由下,离宿舍楼尚有一段距离,我努力寻找新话题,“开学以后,一定有很多大一女生跟你表白吧?”
晏弋放慢脚步,斜睨我一下:“有一些,不过更多的是向别人打听我亲妹妹。”
亲妹妹?啊,我记得了。受伤出来放风看比赛的那天,我是用这个借口搪塞那几个小女生的,没想到现在还有后续发展。
“那你是怎么说的?”我装傻,好奇地问。
他停下来转身看着我,半认真半玩笑地说:“我说,我也想见见我素未谋面的亲妹妹。”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他逐渐轻启嘴角露出笑容,我实在接不下去了,认命又想推卸责任地道,“我当时也是迫于无奈,随口那么一说,不知道她们会当真。”
“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你不是真的想当我妹妹。”
听起来没错,品起来好像不太对,我又琢磨不出到底哪里有问题,囫囵应了一声。皎洁月光里,晏弋的笑容变得更愉悦而灿烂,我定定地望着他,心想不琢磨了,他高兴就好。
第二天九点多,我和晏弋在留学生公寓外面等段贝山。几分钟前打电话让他下楼,他声音听起来病恹恹的,我以为他时差没倒好。结果人颤颤巍巍走出来,眼圈发黑,脸色惨白,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苦大仇深,像冤鬼附身一般痛斥:“冉夏凉,你要对我负责!”
要说他这是假扮我的追求者,未免也太进入角色了。我心生疑惑,和晏弋走到实在挪不动脚半靠在公寓大门边的段贝山跟前,问他怎么了。他勉强挤挤脸算是和晏弋打招呼,继续要死要活地骂我:“因为你昨天那顿火锅,我拉了一晚上的肚子。我要是惨死在中国,你对得起我的青青吗?”
莫须有的罪名扣得太大,我吓得笑出了声,段贝山差点没掐死我同归于尽。说了会儿话,他脸色更难看了,我们只能临时取消体察民情的安排,送他去医院感受祖国先进的医疗服务。
出租车里,我坐副驾,晏弋和段贝山坐后座。他佝偻着身子,一路不停地哼哼唧唧,惹得司机师傅时不时从后视镜里望他一眼,最后实在忍不住好奇地问我,这外国哥们儿怎么了?
我刚想说他吃坏肚子,段贝山腰一挺坐直起来,拨开额前略长的金色刘海,强装无事地说没什么,个人隐私不便多说。一讲完又扑倒进座位里,接着苦苦呻吟。
检查结果出来,果然是急性肠胃炎。段贝山拉肚子拉脱水,必须输液补充水分和营养。他的外国胃适应中国菜需要时间,我们昨天太急功近利了。火锅是我请的,病了我也要一陪到底。
我和晏弋陪他坐在公共输液大厅里输了两三个小时液,他缓过劲又喊肚子饿。临走前,我偷偷告诉段贝山,在我们中国,生病是最容易博得同情和好感的方法,暗示他给段青青打电话,他的绿眼睛立马就发光了,催着我们赶紧去给他买吃的。
医院对街有一家连锁中式快餐店,我点了白粥外卖。等餐的时间,我和晏弋坐在临街的落地窗边晒太阳。今年的秋天似乎来得有些早,阵阵北风吹来渐浓的秋意,唯有路边不知名的小花没有得到这个消息,倔强地开放着。透过玻璃洒进来的阳光也变得格外温柔,耐心等待还是能感觉到丝丝暖意。
我双手托腮懒洋洋地发呆。晏弋好像比我还悠闲,从背包里掏出我觊觎已久的素描册,勾勒起窗外街景。他有一双如艺术家般修长的手,指间画笔在纸上飞舞,时而停顿,他会抬头花上几秒钟观察实景,然后再继续。
他对苏童说绘画是他调节情绪的工具。可是他也许不知道,看他作画的人,也会不自觉地心思沉淀,感到安定。为不打扰他,我尽量轻声细语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学的画画?”
手里的画笔稍微顿了一下,他继续着,随意地说:“我没有学过画画,从小喜欢而已。”
“那就是自学成材呗。”我自言自语地道,又兴起好奇心,“你画画这么有天赋,没想过当画家吗?”
“从来没有。”
“哦。”
回答明快简洁,估计他画画的时候不喜欢闲聊。我没再多问,想迎向太阳接着发呆。他忽地合上素描册,看向我再次开口:“潘岳朗想请你吃饭。”
“为什么?”我不解。
“苏童答应和他交往,他想当面谢谢你这位盟友的鼎力支持。”
听不出晏弋是夸我还是损我,但我肯定潘岳朗是诚意邀请,虽然我不觉得我这个盟友有实质性的意义和作用。我想起潘岳朗很久以前说过的一句话——胜利终将属于死乞白赖挺过来的我们。即使不被爱情眷顾,他靠着惊人的毅力和不要脸皮的干劲,还是令女神动容,最终赢得她的芳心。只不过我仍旧存有疑虑。
“晏弋,你说苏童是真心和他交往吗?”
他眉间微蹙,奇怪地看着我,仿佛我根本不该问这样的问题:“冉夏凉,他们已经是成年人了,我们不应该轻易质疑他们的决定。”
“嗯,你说得对。”我承认自己多心,可苏童不甘的眼神怎么也无法从脑海挥去,“他的好意我心领了,替我谢谢他,祝他们幸福。”
晏弋没再多说什么,提起店员送来的打包袋,又走过来牵起我的手,带我走出快餐店。我故意放慢脚步跟在他后面,低头注视我们牵着的手,我感觉得到他是喜欢我的,可他为什么不说呢?可我自己为什么也不敢问呢?
回到输液大厅,高大的段贝山整个人蜷缩在显得小得可怜的座椅里,状态非但没转好,反而更萎靡了,莫非外国体质适应中国药也需要时间。他见我回来,叫苦连天地道:“冉夏凉,你要对我负责!”
又是这句,要我负责要上瘾了吧。我哭笑不得地与晏弋对视一眼,坐回段贝山身旁,张嘴还没问出为什么,他已经先一步开口:“你教我给青青打电话博同情,你知道现在那边几点吗?青青通宵写报告刚睡下,没给我同情,用英语把我骂了一顿。”
“用英语?”用母语不是更顺畅吗?
段贝山白脸黑了:“她说,用英语骂得更难听。”
太可怜了,我只好用食物安抚段贝山受伤的心灵,将热气腾腾的白粥递给他。他绿莹莹的眼睛瞥见我和晏弋仍牵着的手,好奇地问:“你不想享受又明白又糊涂的过程啦?”
出卖朋友应该也不分国界,他和潘岳朗有得一拼。万幸他的中文没好到惊世骇俗的程度,晏弋没听懂,朝我投来询问的目光。我草草糊弄两句,发现输液袋见底,忙叫来值班护士。输完液,护士嘱咐段贝山回去多休息,他左耳进右耳出,端着白粥走出医院就说,What a lovely day! 我们去玩玩吧!
瑟瑟风中,望着段贝山的一脸陶醉相,我拉紧外套朝晏弋身后躲了躲。一点也不lovely,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