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行宫,贞梧殿内寝.
溪山侧卧在榻上,睡梦中她中隐隐约约地看到一处宫殿的影子,殿内荷花池畔的长廊上有一男一女正坐着低声说话,那宫妃妆扮的年轻女子不时朝溪山所在的方向看过来,而那官吏模样的男子则伸出手去搂住女子的腰身……此时有人忽然伸出手来推了溪山一把,她在跌落池水的那一瞬间,仰头看见那宫殿的匾额上竟然题着“延芳殿”三字,随即她便被一片血红的池水所淹没……这种幽沉黑暗的惊恐感觉,正如之前她在和睿堂的卧房中所做过的噩梦一般,而梦中的那段情节似真似幻,成为她心底挥之不去的迷惑.溪山在榻上辗转反侧数次,最后不得不睁眼醒来,她隐约听见风声呼啸,便起身下榻,披了件大氅,向寝殿外厅走去.
信德王此刻正推开半扇窗来,只见眼前雪花飘飞,起初如同流星坠落,直到夜来风急,那暴雪更加猖狂肆意,夹在鬼哭狼嚎一般的寒风里向人劈面打来.
“这场大雪终于是下来了.”溪山在他身后开口说到,同时裹紧身上大氅,“在公主府里辛苦守了好几夜,殿下还是去休息吧.”
听到那个气息温淡的声音飘入耳中,信德王恍然回过神来,随手将窗户合拢,转身在暖炉前坐下,他刚才想起了当年与苏婉新婚后的日子,那时的他们堪称是一对琴瑟相合的神仙眷侣.他曾将唐人李白的《阳春歌》谱上曲,邀了她来一同演练,当他在飞华亭中横吹着玉笛时,阿婉的一双杏眼里含着笑,穿着一身翠绿鹅黄的绫纱衣裙款款走来,她的舞姿翩然如仙,在他清越悠扬的笛声中曼声轻唱着“长安白日照春空,绿杨结烟垂袅风.披香殿前花始红,流芳发色绣户中……”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二人之间的曲调节拍不再和谐,阿婉一心只想缠着他编制更新奇的歌舞,或是一同去游春赏花看戏,她开始厌倦他所热衷的政务,而他也越来越无法理解她的任性,更不想再花费心力去解释自己为何早出晚归.久而久之,二人渐行渐远,她终于抑郁成疾,而他便默认了她所提出的别居松云馆养病的要求.最后阿婉在他怀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从此将全部的心神都放在朝政中,不愿再去想那些陈年回忆,直到那年南巡途中,在宁州偶然遇见蕙丛,他在恍惚中仿佛又见到了早年那个活泼娇俏的阿婉,也如同又看见年少时的自己,这大约便是为何并不痴迷女色的他,会将季氏带回王府的主要缘由.
信德王又向香炉里添了一枚香饼,那炉中便袅然升起丝丝缕缕的淡香烟雾,溪山顺手从旁边书架上拿起一个锦锻包袱,解开后,内里是一个做工精致的妆匣,她用钥匙开了锁,从里面取了一卷《乐府诗集》在手里,随后把它摊开来放在几案上,“长公主她临去之前,有句话要我带给殿下.”
“你说吧.”信德王抬起头来,将手肘撑靠在几案上,在他耳畔仿佛还有漫漫寒夜里的风声作响.
“公主似乎是想对殿下解释什么,她说当年苏姐姐的事,不是她告的密.”溪山将几案上的《乐府诗集》翻过一页,继续说到,“我不清楚当年在苏姐姐身上发生过什么,但长公主说的告密二字,我听起来却有些熟悉,也有些可疑……”
信德王面色沉静地听她说完,双眉紧皱,叹息道,“你还是想继续追问她的事情么?”
“我说过,会帮殿下弄清楚苏姐姐的真实死因.如果不把那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我们就永远不能走出普泰年间的重重迷雾,而我也无以证明自己是否值得信赖.”溪山的手指滑过《乐府诗集》中的一章,忽然停住,将书页朝向对面的信德王,“此段诗文请您过目.”
他便顺着她手中所指的篇章看过去,是古人所作的一首字面含意再明显不过的闺怨诗,上面题注着几行娟秀的小字:愿随东风去,嫁与惜花人.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属于阿婉的字迹,而她当时作此题注的心情,他大约能够猜到几分.
溪山用双手按住自己额头:“您还记得之前我惊扰到大家的那个噩梦么?刚才我又梦到了,而且比上一次更真实,更可怕……我一直对这个梦的情节耿耿于怀,而且觉得长公主所说的告密二字似乎与这梦境有关.”她又转过身去把那妆匣拿过来,用锦缎包袱仔细擦拭一遍,再轻轻推送到信德王面前,“这妆匣,据说是彤春在离开王府之前,托人交给长公主保管的,她说是苏姐姐的遗物.我之前在松云馆里检查过,确实没见过这个盒子,原来一直是被收藏在长公主这里……这卷《乐府诗集》也是一并装在匣子里的,公主交代说等她走了以后,再拿给殿下看.”
信德王打开盒盖后才发现,原来那妆匣里装着的,竟是一对他从未见过的点翠掐丝金蝴蝶扣,与那蝴蝶扣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张短笺,笺上有着陌生的字迹:怜卿孤寂,无以宽慰.今赠双蝶,聊表寸心.
“阿婉为何会题那句诗,如今你我都算是明白了吧.”信德王将手中的蝴蝶扣和短笺都放回匣中,“你知道阿婉当年如何说我么?她所要的只是一个懂她知她的夫君,而不是一个终日只顾政事,却冷落她于空房的贤王忠臣.”
溪山虽然早已料知会有如此尴尬场面,但此时也只得出言安慰他,“祖父曾经对我说过,要收敛一时的冲动和意气,学会心平气和待人处事,无论悲喜,一切从容面对,这样才会有长久安逸的人生.我从前也曾经拿不起放不下,然而年岁渐长,经历过太多无奈,也就只能强迫自己学会取舍放弃.”
信德王从袍袖中抽出双手来,捧起那卷《乐府诗集》:“我担了这个贤王的名,于是相应的,我就要失去太多身边的人.我想要为阿姐亲奉汤药时,却连最后一眼也不能了……我其实有句话一直想问你,但不知是否唐突?”
“殿下请说.”溪山随即放下手中的蜡烛剪.
信德王沉思片刻,这才开口道,“……你心中可曾有意于何人?”
溪山微微侧目,望向别处:“我也曾经想要有一处可去,有一人可依.不过如今我明白,此生未必寻得到.生死存亡,今日难知明日事,谁能够陪着谁一路走到终老?我不是绝望,我只是从不期待.”
信德王轻轻“哦”了一声,内心不免暗暗叹息:你不曾经历,所以不会懂得.我们或许各自都有暗藏的痛处,但并不需要互舔伤口,同病相怜这种事情决不适合你我这样的人.人的死亡同出生一样,都是无法自行选择的开始与终结,从降临世间之初,便已开始踏上走向死亡的道路,最后到达既是起点又是终点的地方,七生七死,万相都归为一个空字.
窗外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在夜风中翻卷不停,层层堆积起来,已压断了不少枯枝.溪山倚靠在几案上,看着眼前灯盏中的火苗一点点燃烧变暗,她只在心中默念:我奉祖父遗命,所嫁的是权力和前途.等到完成祖父之托后,我便再无牵挂.良人二字,对我来说,太过奢侈虚无.识人心如看山,看似咫尺之遥,其实天涯之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