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通整个西京的瀚水之上,有三座大桥横跨,信德王带着随从入了天原城门后,取道东北角的兴化桥,直奔行宫北侧的丰时仓而去.
这丰时仓是除了京城太仓之外,本朝第二大的官仓,仓城以黄土夯成,城墙厚实,城内有三百个类似漏斗的圆形地下粮窖.当初建仓时,工匠用柴火将内壁烤得干燥结实、光洁平整,以防渗水,圆锥形的窖顶则用木架搭成,再拿蒲苇编制的草席来密封,并涂上防水的特制草浆.丰时仓中的粮窖,有的储备北方粟谷,有的则存放南方稻米,每座粮窖都可以存放大约一万石,且在窖底都有铭砖,由仓吏记载粮食的产地及运送日期等事项.丰时仓城内亦有朝廷驻军,一旦京城粮食储备不够,则由押仓使负责从丰时仓转运粮食到太仓.
六匹快马一路踏起滚滚烟尘,在丰时仓城门口勒缰停下,守门驻军立即上前拦阻问话.
甘宝朝守门士兵亮出腰牌,对方随即向骑在马上的信德王屈膝行礼,又赶紧催人开启大门.
“王爷不是说要去找西京守杨大人么?”甘宝将腰牌贴身收好,在信德王身侧轻声问了一句.
此时有一名小吏走过来,要牵马去喂草料,信德王便下了马,将马鞭握在手中,径直走向守望台,甘宝也只得赶紧跟了上去.
“去把仓吏叫来,查仓验窖!”信德王此时转头看着甘宝,“杨光远……本王自然是要找他的,朝廷把一个好好的天原城交给他,竟然连读书人都守不住斯文要起饭来!”
不久仓吏文书等人齐齐在仓窖前站立,各人手中都拿了一本薄记册子,准备应付问话.时近年关,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信德王会在这时候离京,更想不到竟然直奔丰时仓而来.一众官吏小心谨慎地陪着王爷在各个仓窖前巡视,并随时捧上记录,以便核对.信德王选取十座大窖抽查完毕之后,官吏们在这寒冬里居然一个个都流起冷汗来,好在是有惊无险,王爷脸上看上去并没有露出任何不满神色.
“仓廪充实,入库出仓的记载都无差错,可见大家平日办事用心,丰时仓的诸位有功.”信德王这时突然面带笑容,称赞起来,众官吏随即放下高悬的心,暗自回头擦拭起额上虚汗.甘宝又在王爷耳侧轻语一声:“禀王爷,已将杨大人请来了.”
远处一位穿着整齐官袍衣带的中年官吏,正站在一棵栗树旁等候.甘宝引了信德王在石椅上坐下,仓吏文书等人见状便行礼告退.
“天原令兼西京留守杨光远,拜见信德王殿下.”杨光远拱手深拜,“此地风大,还请王爷移步官署.”
“不必,我就不去你的官衙了,你留在这里说话.”信德王抬手挥了挥,要杨光远坐下,“本王想问你一件事.米粮、盐铁、桑麻之类,天下民生之本.你身为西京守,难道眼中看不到你的子民正在挨饿?”
杨光远又是拱手一礼:“禀王爷,不是下官不肯开仓,实在是刘相有令,丰时仓储存需留作军备之用,不得任意开仓.”
“眼下并无明显战事,至于军备,朝廷一直都有合理预算落实,历年也并不曾短缺过,当前最要紧是民生维系,这几年天灾不断,蝗祸、洪水、大旱、地震,时有发生.纳天下之粮入库,却不供养天下人,这官仓设它来有何用!难道你当年考进士所写的策论卷子只是些纸上空谈?”信德王盯着杨光远的脸,正色道,“为官之本,在民不在朝.如果本王没记错,这应是你当年殿试文章的开篇.”
杨光远低头不语,略略思索片刻,站起身来躬身长拜:“下官受教.”
西京玉宁坊祁国大长公主府.
溪山已在公主卧室内坐了半日,看着使女们捧水进药,大夫也不断被叫进叫出.长公主的两个同母异父的儿女坐在母亲榻前守着,长女阿宜不时拿绢巾去帮母亲擦拭额头,幼子梁和双手攒着拳,忧心忡忡地盯着桌上的药碗.
“公主,心里是否要舒畅一些了?”溪山见半倚在大枕上的长公主忽然对她微微一笑,便开口询问.
“妹妹,同六哥一样,叫阿姐吧.”长公主缓缓伸过手来,拉住溪山袖摆,“以前阿婉也是这样叫的……一晃多少年过去了.”长公主忽然又停住,“我怎么又提到六哥前面的人了……你不要放在心上,阿姐老了,想起往事脱口而出罢了.”
溪山立即握住对方那枯瘦的手,也微微一笑:“不妨事,我正想知道阿姐所认识的苏姐姐是个怎样的人.”
“阿婉她, 不该是活在这世上的人…… 她太单纯太美好, 总是活得那么任性, 那么无忧无虑. 她天生丽质,又能歌善舞, 你看着她, 就仿佛是看着一朵白玉牡丹在眼前徐徐绽开. 但她永远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皇家生活, 于是上天就把她带走了.”长公主深陷的眼眶里满是怜惜和无奈,“妹妹, 你同她不一样, 我感觉得到. 你我虽是第一次见面, 但我想你一定会是能够陪着六哥走下去的那个人.”
溪山脸上的笑容却在此刻暗暗收敛不见,她只是转过身去拿起桌上药汤.长公主看看溪山,又看看床前的一对儿女,叹息道:“我死之后,只担心这两个从此没爹没娘的孩子.”.
溪山将药碗端在手上,抚住公主肩膀,宽慰道:“阿姐,若是你愿意,孩子们就交给殿下和我吧.”
不知不觉中,黑夜已经降临,使女们开始点起灯来,然而迟迟不见信德王赶到.
“阿姐,再坚持一会,殿下他很快就到.”溪山在昏昏沉沉的祁国大长公主耳侧,不断地鼓励着.
“不等了……六哥太忙,他是心里有担当的人.”公主轻轻摇头,也握紧溪山的手,“你代我同六哥说,当年阿婉的事,不是阿姐告的密……”
听到告密二字,溪山只觉心中一凛,仿佛是有什么模糊遥远的记忆片段渐渐要拼凑起来.公主此时躺在病榻上交代起遗言来:“阿宜,梁和,今后你们俩就跟着舅舅舅母去过日子吧……溪山,替我照顾好六哥.”
“我会的,阿姐就安心睡一会吧,等殿下来了我叫醒阿姐.”溪山替公主盖紧被子.
“……阿弟乖,阿姐替你吹凉了再吃……”长公主开始口中胡话不断,眼神也渐渐明亮起来,脸上泛起一层红晕,而溪山坐在一旁开始有些鼻酸,她内心很是清楚:这是公主最后的时光,回光返照之后,一切都将沉没于无边黑暗.
深沉夜色中,信德王终于从西京大营赶到玉宁坊,当他翻身跳下马来时,溪山正站在长公主府的大门口静候,她只是接住他递过来的马鞭,轻轻地摇了摇头,“公主刚走.”
信德王身子一晃,眼中越发黯然,他伸出手去接过溪山递上的白麻布衣,匆匆披在自己身上,然后径直往公主府正堂急急走去.
崇嘉五年冬末,太祖庶长女、祁国大长公主在西京天原城宅邸,结束了她四十二年的坎坷人生.
白麻孝布点缀的灵堂里,信德王端着一盅祭酒,跪在垫子上的双膝已经有些麻木.“阿姐,愿你往生极乐.”他在心中默念,然后将那盅酒泼洒在祭盘里.
溪山已经取下所有饰物,换上一身素白孝服,静默地站立在灵堂的阴影深处.这等迎送生死的场面,她二十余年的人生之中已见得太多.她的父亲不曾见过生母,她不曾见过亲祖母,极幼小时舅舅接她去外祖父家,为的是给刚过世的外祖母磕上一个送终的响头,等再长大了些,同样是磕着头送走了祖父母,又陆续接到伯父同堂兄们的死讯,之后便是她双亲的辞世.一个人孤单地来到世上时,无知无觉,等到独自离开时,又可否无牵无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