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明正五年,也是这样干燥寒冷的冬日,刘裕从江南任上奉旨回京,时逢皇城内刚举行过亲王大臣加封大典,中年发福的太宗皇帝慵懒地靠在暖阁里,他一见到刘裕,便开口笑道:“刘爱卿一路风尘仆仆,多有苦劳.”此时宰相谢仲明身旁站着一位身着朝服装束的文雅少年.太宗于是抬起手来指着眼前的年轻人,不无得意地对刘裕说道,“还记得么,这是朕的侄儿信王,当年刘爱卿的状元宴上,不过是个小娃娃而已,如今也长成个英武少年郎了.他虽然年轻,但早已贤名远扬,朕前日便允了诸位大臣的奏请,给他的封号上加封了一个德字……刘爱卿此番回京任职,日后还要多与谢爱卿他们共同用心国事才好……”
三年后,信德王迎娶了礼部尚书之女苏氏为正妃,而谢相与大学士薛珙之间的政见不合也越发明显,身为薛珙门生的刘裕升为户部侍郎,整日小心翼翼地在上司和老师之间周旋应付.明正十年,太宗驾崩,熙宗即位,改元普泰,此时大学士薛珙在朝政上已经落了下风,一气之下告老辞官,闭门不出,于是熙宗朝初期的国事便以谢相为主导.转眼已是普泰二年,信德王妃苏氏病故,又过三年之后,权倾三朝的谢相突然告老辞职,薛珙立即向熙宗举荐了门生刘裕,从此刘相便接掌朝政至今.自谢相退出朝局角逐,熙宗的身体健康也每况愈下,到了普泰九年已是重病卧床不起,自知时日无多的熙宗只得传诏堂弟信德王,暗地里命他保护小太子即位.崇嘉元年,信德王随即以皇叔之尊、顾命四大臣之首,开始了他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危机四伏的摄政之路.
于是眼前这场冬至大朝会上,刘相在暗暗回忆往事,大学士周凤正闭目倾听雅乐,大将军宁洪睁着一双虎目,手握酒杯.兵部尚书徐鉴有意无意地用手指在桌上来回画着圈,其他有入殿资格的官僚或抬头看歌舞,或低头自斟自饮.而皇叔信德王则斜身靠在他的坐椅扶手上,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内殿后宫中的朝见仪式也在有序进行.溪山与诸王妃以及其他宗室命妇一同去太后太妃处请安问候完毕,随即她离开了一众贵妇的行列,独自出了慈庆殿,稍后在宫道上竟不知不觉迷了路,恰好内廷总管赵全富领着一群内侍,正要往奉天殿去传送物品.
赵全富自幼在宫中受训长大,深谙察言观色之道,面前驻足而立的这位谢王妃想必是在错综复杂的宫道上走失了方向.于是他吩咐内侍们先行赶去奉天殿,自己快走几步,上前对溪山行了一礼道:“谢王妃,您是要去何处?””
溪山回过头来,缓缓开口:“清渺宫.”
赵全富应声道:“您且慢行,老仆来为您引路.”
溪山点点头,赵全富执稳手中拂尘,略微走在她前面几步的距离.
不多时,远处传来鼓乐声,这是大朝会告一段落的标志,百官们可以各自散朝归家.接下来还有三日罢朝罢市,垂帘宴饮,不论政不议事,普天同庆冬至.
“宣义宫,延芳殿,缇阳殿……”每走过一处宫阙,溪山都会轻声念出匾额上所题写的宫名,她脸上笑意盈盈,但脱口而出的话语却意味深长,“赵总管,你不觉得熙宗普泰年间,都不是寻常年景么?”
赵全富也呵呵一笑,“不知谢王妃您所指何意……”
溪山扶了扶头上的钗冠,“那十年里,先帝熙宗突然患病,随后冯淑妃病薨,故信德王妃苏氏病故,此外宫内有数十名宫人获罪被赐死或流放……当时已是内宰的赵总管你,就不觉得蹊跷?”
“此是天命,人生自有定数,奈何,奈何.”赵全富微胖的白净面庞上依旧无风无浪.
溪山忽然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殿名,“赵总管辛苦,我已到了.有劳你在皇上跟前代传一句,那两只松鼠很好,皇上只要觉得方便了,随时可以要回去养.”
“老仆明白,话一定替您传到,这就告退了.”知道溪山是不愿他再继续跟着,赵全富心中有数,见溪山踏进清渺宫正门,他便转身离开.
入了大殿内,溪山掀起两重帘幕,只见信德王静坐在桌旁,低垂着头,一手抚在桌沿,一手端着一盏早已冰凉的茶水,待听到她进殿的脚步声后,这才抬起头来,“哦,太后太妃那里无事了?”
“是,人都散了.”溪山上前几步,伸出手去接过他本欲饮下的茶水,“我给殿下换一盏热的来.”
“此处不好找寻吧.”信德王看着她取走茶杯,问了一句,“散了朝我直接过来,你可是找宫人引路?”
“我遇到赵全富.”溪山从茶盘上提起茶壶来,将茶水注入碧色的杯盏中,“顺便暗示了他几句话,不过他倒是镇定得很.”
“……溪山,同我去一趟西京吧.”信德王将手中的青瓷杯转了几圈,然后望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
溪山在他对面的曲足木椅上坐下,垂头盯着自己礼服前襟上的织锦嵌宝佩绶出神,“您是否有心事?”
信德王把手里茶杯握紧,“今日大朝时遇到十弟,他说阿姐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若是尽早动身,也许还能见上一面.”
溪山伸出手指去,轻轻触摸那绿玉一般的温暖壶身,“殿下且安心,祁国大长公主一定会等着您的.”
他的手指也渐渐移向那把茶壶,然而在即将靠近壶身的那一瞬间,在半路中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收回了.于是这素来人迹罕至的清渺宫里,只听得见煮茶水的炉中炭火偶然爆出的轻微毕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