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德王回府后的次日上午,兼任大宗正司正事的宗室长者瑞安郡王便来找他商谈.老王爷是信德王与溪山大婚时的主婚人之一,因此老人家的开场白自然先是询问夫妇俩的生活近况,信德王素来极是尊敬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族叔,于是耐心地陪着饮了几轮茶,二人这才开始商议正题,头一桩自然就是皇陵被盗与修复之事.
立冬之后的阴冷天气,寒意透骨,地上的水洼也凝结起一层薄冰,倒底是天干雾燥的时节,人的口舌心胸中都积着些郁闷,心头火气也大了不少.
溪山起床后,先是吩咐昭儿去兰薰院看季才人是否在回城路上受了寒,随后她自己前往繁英馆去看思儿.路上却遇见府中内侍正领着一个人往徽景堂书斋去,她仔细一看,原来是礼部侍郎张厚卿来求见王爷,正要去偏殿等候.
“王妃,您如今一切可好?”张厚卿极为礼貌地问候溪山.
“好,很好.”溪山浅笑,带着一丝玩味表情看着面前一身整齐朝服的中年人,“听说张大人偶尔会去槿园?”
张厚卿面上略显尴尬,“总还是惦记的……咏贞她……您的姨母独自葬在那里……”
“姨母是个痴女子,而用情过深者,其寿难长.张大人纵然念旧,也回不去从前.做当朝宰相的女婿自然是要风光许多,何况刘相一直器重你.”
当年司农寺卿范公家有二女一男,长女咏溆,即溪山之母,嫁与谢相家二公子;次女咏贞,本与翰林张厚卿订婚,但后来张翰林却突然毁弃婚约,转头去做了刘相的女婿,范家二小姐之后虽然也另嫁他人,但终究不能忘情,数年后便抑郁而终.范公二女皆有美名,尤其是次女咏贞的容貌最为出众,然而一个因病早逝,一个香消玉陨,世人不免又有红颜薄命的扼腕叹息.
“张某还有急务要拜见王爷,就不打搅王妃了.改日再来向您请安.”张厚卿也不多话,向前拱手一拜.
溪山点点头,看着张厚卿随着内侍走远,“虽然是攀附了权贵,那身骨头倒还有几分从前硬直的样子,只是不知心思却变成何等深沉.”她摇头一叹,转身朝繁英馆走去.
傍晚,正殿徽景堂偏厅上,陈茂昌伺候主人夫妇用膳完毕之后,就拿了张写有字的纸交给孙多寿,溪山则同信德王一起去了书斋谈话.
“你不是在寻一样东西么?”信德王立在书架前笑道,“那装舍利子的金棺,已经找到了.”
溪山正用蜡烛剪挑亮烛芯,随即愣了一下,微微张口,“殿下也在帮我找它?”
“南光寺三宝,目前你就缺这件.”信德王随手拿出一册书卷,看过书名后又重新插回架上,“我并未刻意去帮你寻找,倒是凑巧它自己出现了……过几日,我会安排你去一趟永熙陵.”
京城东北郊外,云洛山脚,以一道山岭为界,隐在山谷东侧的是太宗的永福陵,山谷西侧的则是熙宗的永熙陵.过神门之后,沿着神道,一路有石兽石刻守护,阙台上双阙耸立,便可以遥望到封土.太常寺卿正领着工头监督工匠们修复几座被盗陪陵,须发花白的瑞安老郡王手中拿着图纸,转头对一旁的信德王说道,“不如趁着此次修复永熙陵之际,顺便把西京的高祖太祖陵也修葺一下……”
信德王双手负在身后,点头赞同,“十九叔说的是,我也许久不曾去拜祭祖父母和父母了.”
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下,高全义同甘宝手里拿了一大块红布正在低声交谈,溪山束紧头上帽带,掩住自己脸庞,观望着山坡下方那处墓室.此时她看到冯桓突然冒了出来,他绕过地上的工具和器皿,低头用袖口掩着鼻,只匆匆走进淑妃墓中呆了一会,便又从墓门里走出来,脸上是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溪山忍不住冷笑起来:冯妃自己入了深深宫门,换来家族的富贵荣华,却不想身故之后遗骨又遭此劫难,更不会料到她的亲人如此冷血,对她的生前死后全无在意.
而冯桓站在淑妃墓前,眼里盯着的却是远处高坡上被众人拥簇着的信德王,他脑海中竟回想起溪山当年拒绝冯家提亲时的情形:他向来对自己的仪表极为自信,冯家多出美人,他长姐冯鸾便是因绝色姿容而选入熙宗后宫,冯桓曾经一度以为溪山必然也是暗恋着自己的,不想她却当面一口回绝媒人,“冯公子太多心了,只可惜溪山从未想过要嫁他,纵使谢家只是田舍农户出身,我也不会对冯家有半点兴趣.”
“原来你竟是嫌冯某门第不够高么?将自己留在家中那么些年,就是等着要嫁这位高权重的鳏夫皇叔……好贪的心啊,可见你终归还是个势利的俗人,不过空负才女之名而已.”冯桓心头不忿,只恨得牙痒,但长姐的墓被损毁也许正是一个警告,提醒他冯家若是想要维持目前这种安稳的生活,或许就只能去讨好那位站在高处头戴金冠的男子.
“王妃,我粗粗看过,这似乎应是真身.”高全义裹紧手中红布,走到女主人跟前回复了一句,“为求妥当,还需找人鉴定.”
看到溪山转头侧身,甘宝立即抱拳,“小人速带此物回一趟城北.”
于是溪山摘下帽子来,点头示意,然后深吸一口气,向着青色天空伸出双手,尽力舒展开来,如同她在仙岩园中所见古松的破天虬枝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