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刺客来袭那夜之后,一月之内,信德王都留在仙岩园内休养.这一日晨曦初露,有浓密的雪白云雾缭绕于仙岩岭山巅,一眼望去,树木分别呈现出深绿、明黄、朱红、棕褐、赭黄、灰黑等色泽,峡谷群峰变作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斑斓世界,而山脚下仙岩园里的青灰色屋顶在微温的初阳中半遮半掩地露出一角来,屋宇楼馆下方的碎石滩上,又有清流瀑布汇聚而成的河水,在石桥墩下绕着旋涡,翻起几个银白浪花,把水中漂浮的枯叶残枝带向远方.
溪山从她留居的海遥阁里推门出来,搓着双手,对着清凉的山风轻轻呵了口白气.她虽然十分喜爱这眼前的山间美景,却又不得不对寒冷的天气抱有小小的埋怨.于是她转身对屋里正忙着收拾的昭儿说了声,“我照旧去殿下那里一趟,你不必跟来,替我在这里等着全义甘宝他们俩.”,便携了一个木盒子在手里,径直走了.
当溪山经过一株参天古松的时候,忍不住抬头仰望了一下高耸的树冠,那树枝如同虬龙之爪,深深地刺向悠远碧空.此时她耳旁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原来是扶着柏木拐杖的贺嬷嬷正站在她身后的石像前.
“谢娘娘,还请留一步说话.”贺嬷嬷布满皱纹的脸正浮出一缕暖和笑意,“老身有些话想同您细聊,如果冒犯到您,还请勿怪罪.”
“原来是嬷嬷在此晨游……你有何事,请说.”溪山拢紧袖口,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很冰凉.
“还请谢娘娘随老身到那边亭子里坐坐.”贺嬷嬷端身,一边扶着拐杖,一边向溪山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
溪山点点头,同时伸出手来,搀扶着老太太一路向小坡上走去.
仙岩园天远楼,信德王休养处.溪山推门入内,见他正靠在坐榻上看折子.
见到溪山进来,信德王随口问了句,“今日有些迟?”
“路上遇到嬷嬷了,老人家拉着我说了些话.”溪山将手中所带木盒顺手放在矮几上,“殿下今日感觉如何?”
“好了很多,就是有些痛痒而已.”
溪山点燃灯盏,又打开木盒,取出一柄极细小的银刀来,在灯火上翻来覆去地炙烤着.她看到桌上食碟里的一堆精致点心小食,禁不住笑了,“良娣她们几个又给殿下弄了不少吃的来.”
信德王从折子堆里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笔,“都是些甜腻之物,少许吃些便伤了胃口.倒是思儿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野果,吃了很有些意思……你且勿回头,我先解衣.”
溪山“嗯”地应了一声,从灯火中拿出那柄银刀,又伸出自己双手,在暖炉上烘了烘.信德王在她身后自行解敞了袍服,露出一侧的肩膀来,然后低声说道,“好了.”
“您稍稍忍着吧,我尽量轻些.”溪山缓缓转过身来,手也从暖炉上拿开,她走到信德王身侧,一手伸出两指压在他肩头,另一手捏起银刀,轻轻刮去那伤口边缘已经和皮肉凝结在一起的药晶,又挑了些新鲜药膏重新敷上,“再过几日一定无事,伤口已经快要结痂了……终归是我太大意,那镖虽无剧毒,却有极锐利的倒刺,差点伤到您的筋骨.”
“你无需感到内疚,当时那种情况,刺客不是伤到我,便会伤到你.”信德王眉头一皱,细刀刮过之处,倒底还是有些疼的.
“……殿下,如果我,或者我爷爷,可能做过对不住殿下的事,您会怎样?”溪山突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此话何意?你在同本王玩笑么.”信德王略一耸肩,溪山赶紧移开手,转身去收拾起盒中药具.信德王默默地整理好衣袍,回到坐榻前继续翻阅折子.
“殿下,您想当皇帝么?”溪山合上盖子,望着窗外出神.
信德王半眯着眼睛,并不去看她,“你想做皇后么?”
溪山很快摇头,“不,永远不想……我讨厌那座宫城.”
“那么,你且放心.我从来无意在那张龙座上终老.”
溪山回首,犹豫再三,重新打开那个木盒,从夹层中取出一卷书来,亲自递过去,“此书名为《间返策》,是我爷爷一生的心血之作……爷爷生前对我说过,等到时机妥当,便可将此书敬奉给您……无论殿下今后将力求王道霸业,还是治世辅国,但愿都能用得着它.”
信德王闻言,立即从坐榻上起身,双手接过书卷,又仔细端详溪山那双看似平静的眼,“多谢!老相爷同你,都有心了……至于那暗器,你可认得?”
“三棱弧刺,并无镖衣,因此命中目标时,可能力道有损,才不致透骨……此镖何人最为擅长,我大约能猜出几分,只待确认.”溪山忽然垂下眼来,“当夜来客,其实远不止两路……而且,其中有一支,是我的人.”
“不说了……过几日我们便回王府,一切都要有个始末因果,终究会有大白天下之日.”信德王将《间返策》收纳好,“此后你我手上的本事,都尽力使出来吧.你若有了主意,别着急动手.我亦要同时去办我的事务.经过那夜之后,你自己亦要多加留心了.”
“好.我知道了.”溪山携起木盒,掩门离去.
信德王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长长叹息一声:这女子身上背负着太多的东西,而他自己心中也压着无数的沉重过往.窗外满山都是火红金黄,然而再美的风景,极度绚烂过后,必成枯朽之物.现在只期待一场冬雪降落,好去迎接新一轮的春日繁花.就如同朝堂中某些只手遮天的人物,也到了该剪除清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