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时晴时雨,时热时凉,老天几番折腾变脸之后,终于是坚定不移地让苦夏降临人间了.
溪山自幼怕热畏寒,索性整日躲在房中懒得出门.这日午后,她本来正坐在竹榻上看书,窗外蝉鸣咶噪,如同撕心裂肺一般,渐渐看得眼皮沉重,便迷糊睡去了,手中书卷也滑落在地.
昭儿领着人从王府冰窖里取了冰块回来,却在和睿堂廊外正好遇上孙多寿.
“昭儿姑娘,麻烦代传一声,有客拜见王妃,正在书斋里侯着.”孙多寿边说边捂着袖口擦汗.
“知道了,你先回吧,我去通报.”昭儿点头,转身进了和睿堂正厅.
昭儿撑着纸伞,一路陪着溪山走到徽景堂右偏殿内,只见两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正坐在书斋里等候,高瘦些的那个留着胡子,着一身粗布青衣,矮胖一些的则面目和善,着一身靛蓝布衫.
溪山一见二人就愣住了,猜测半天,随后则是惊喜不已,“赵叔叔!曹叔叔!二位何时返京的?”
赵曹二人拱手行礼道:“谢小姐……哦不,如今应该是称呼您为王妃了.我二人三天前刚到,实在是多年不曾相见了.”
溪山摇摇头,“二位叔叔,还是照小时候的叫法吧,这王妃二字叫起来,总觉得生疏了.”
“好,私下里,我们还唤你小山儿,只是当心不能叫旁人听见了.”笑容满面的蓝衣客压低了声音,言谈却十分豪爽.
“祖父去世之前,最惦记的便是几位叔叔的事了.”溪山端起桌上茶杯来,向赵曹二人敬了一盏.
青衣客拈须叹道:“赵某愧对老师生前厚爱啊,不想一朝离京外放就是十余年.期间亦无所建树.”
“我说老赵,你又谦虚个啥.人人都知道阆川百姓赞你亲民勤勉,你又来假酸.”蓝衣客呵呵一笑.
青衣客一拱手,“不敢不敢.你曹胖子在冠州人称曹青天,久仰久仰.”
“咱们俩又在小山儿面前做些你吹我捧之俗事了.”二人齐声朗笑.
溪山只是一直托着腮,笑看曹赵二人风趣对谈,她不禁想起儿时在相府里的桩桩往事:青衣客名赵昂,字静台,当年是祖父得意门生,太宗朝一甲进士,曾官至右谏议大夫,为人正直刚毅,温谦有礼,在先帝熙宗时,他因得罪了宫内宠宦,只得自请外放阆川任知府;蓝衣客名曹硕,字廷宽,熙宗朝进士出身,曾入翰林院,乃是当年祖父向熙宗力荐之人,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上,皆大有通才,后官至刑部侍郎,却因反对当时刘相新政,被贬至冠州任通判.当年这二人,同十余位祖父其他门生或下属,堪称满朝英华,后来历经政局变换,每人各自际遇,却不相同.自祖父告老辞去宰相之职,之后又因病辞世,当年的谢门十八贤也几乎烟消云散.
“数月前江南大灾,朝野俱是心急如焚.此番我二人得以奉诏回京,正是王爷的布置安排.”赵昂顿了顿,“这一路,我沿受灾诸地四处走走看看,只见堤防崩塌,民房尽毁,田头垅上白幡招魂,哭嚎声不绝于耳……任谁见之,都是不忍啊.”
溪山此时正想着那日与信德王提及苏妃之事,两人不欢而散,后来她闷闷地呆坐了很久,想来也是自己诸事有些操之过急了吧.她已经注意到曹赵二人的袍服布料粗劣破旧,十几年来必是为官廉洁清苦,这不免令她鼻中略感酸楚.当年祖父临终时,曾反复念着一句话:“老夫今去矣,然谢门十八贤安在?”她细想之下,却并没有十足把握,如今的自己真有足够能力去重新聚起一帮才德兼备的新旧人才来,所以借助身为顾命首辅的信德王的权威,仍旧是唯一可靠之法.
曹硕见溪山只在发愣,便拉扯一下赵昂的袖口,“老赵……”
“无妨,我在听,二位叔叔请接着说.”溪山抬眼,以微笑示意二人继续.
“好.……经过一路探访暗查,我还得知,有几县参与修复堤防的河工民伕并未如数拿到工钱,同时河湖下游之地清淤不力,洪水倒灌,加之天热,又引发瘟疫.此外,江南数家大商户又囤积居奇,百姓无钱无货可买……”赵昂越说越激动,摇头叹息不已.
溪山便问,“赈灾宣抚使胡为庸何在?”
曹硕只嘿嘿冷笑,“他自奉了旨下去,一路各州府县接风宴请,怕是人还在青州赏着风月花香呢.”
“此种要害显眼关节上,以刘相为政多年的老辣世故,不似会犯如此糊涂决定啊?怎会派这等人去做宣抚使.”赵昂也表示不解.
“只怕是刘相门下高足太多,他自己也未必顾得过来了.”溪山顺手打开随身的玳瑁骨折扇来,轻轻替自己扇了几下风,“我看刘相大约也无法事事都能控制得住,他那些高徒里,总会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自觉羽翼丰厚,所以胡行乱走……接下来,且等着看刘相如何教徒弟吧.”
赵昂含笑拈须,曹硕则端起凉茶来,满满饮落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