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肆之卿举手便打。这还是他自从八九岁在街上跟人打架以后首度跟人动手。
他第一拳直进中宫,接着转身扫打,打到之前说过该使右拳的地方,他却踢出一腿。这一腿本该在两招之后才踢,中间还隔着两着杀手,此时使出未免浪费了绝招。可偏偏这一腿却出的顺理成章,在这套拖泥带水的怪拳里显得顺畅之极,比起省略去的那两记杀手要实用的多。
剑三桐于这套拳法滚瓜烂熟,不料肆之卿陡然变招,闹了个手忙脚乱。之后肆之卿的拳招源源不绝的打出来,招式仍是出自那套怪拳,可顺序却截然不同。但这顺序一变,原本许多毫无意义的招数忽然变成条理有据的拳法。
自从看过正因和尚演练过一次,肆之卿从未练习这套拳。但诸般细节去在他脑海中反复演练了不知多少次。此时使了出来,虽然动作仍显稚嫩,但拳脚均是一沾即走,不作丝毫停留,深得正因和尚当日演武时的轻灵迅捷之味。
剑三桐跟肆之卿又拆了几招,忽然露出一个像是豁然开通又像是苦笑的神情。
“这套拳竟然这个样子。”
苦笑之间,拳法亦是陡变。原本乱七八糟的拳路忽然变得条理分明。和肆之卿的拳法拆了起来。两人的拳法看上去毫无关联,偏偏每一招每一式都是那套怪拳里的招数。两人的拳招各具威力,可是拆起招来却严丝合缝,浑然一体。仿佛两人对练本身就是一套完整的拳法。
这套拖泥带水的怪拳在两人手中登时有如行云流水般畅顺流过,看得人心中舒服之极。不一会儿,两人就打完了一整套拳法。又从第一招开始重头来过。
这次王二虎仔细留神,亦发现了一些端倪。两人是把那套怪拳分拆开了来使。肆之卿出了第一二招,剑三桐就接上第三四招。肆之卿出第七八招,剑三桐则使出第九第十招来应对。两人招数中的攻防进退也是符合若节。肆之卿使出进攻的招数,剑三桐就有相应的防御的招数使出来。肆之卿若是有退避的步法,剑三桐相应的也有追击的招式补上。
而且两人均把正因和尚趋进避退的姿势学了个十足十,一个身上负伤,一个不懂武功。竟然把一套拳法打的异常漂亮。
两人不作停留,见招拆招,拳来脚往,打了大半个时辰,直把这套拳练了五六遍。等二人将这套怪拳中所有想不通道不明的疑难全都化作条理清晰的招式演练出来,太阳已经破云而出。眼见山洞外处处耀眼生辉,大雨早就停了。
两人最后各退一步。学着当日正因和尚的样子,双手合十,互相鞠了一躬。
王二虎大拍手掌。
“打得好!原来这套拳法要分开来使用,难怪你们一直想不出来。”
肆之卿和剑三桐演练了这么久的时间,早已大汗淋漓。可是他却丝毫不感疲累,反觉精神奕奕。
“正因死和尚的武功简直是奇怪。这套拳法我打了这么久,要是以前早就累得趴下了,这时却觉得越来越精神。”
“那这拳法真是宝贝啊。”
“不,我们都不懂内功。以这套拳跟高手斗的话,等于是自杀。”
剑三桐却不说话,坐在地上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肆之卿看见了则一脸‘这笨蛋也有用脑袋的时候?’的表情。
“死剑客,你在想什么?”
“我觉得这不是一套拳法。”
王二虎听得一怔,肆之卿则简单直白地给他翻了个大白眼。
“这不是一套拳法难道还是一套脚法吗?我就说头脑放太久不用会生锈。二虎,你下次做饭的时候给他吃烤树藤。吃蔬菜可以帮助头脑发育。”
“树藤是蔬菜吗······”
面对肆之卿的毒舌,剑三桐只是淡淡说道。
“我觉得我的左腿伤势有好转。”
“左腿?”
肆之卿闻言忽然不语,低头沉思起来。王二虎默默摸了摸脸上的伤,不敢说话打断他们的思考。
剑三桐左腿筋骨上的伤早已没有大碍。所以他才能凭单脚站立练习‘月落雪龙’,还以此跟班巢这等高手过招。但他的腿伤迟迟不愈却是因为当日黑衣人的内劲侵入,顷刻之间又被正因和尚驱走,经脉受创导致。其实他全身共有四处经脉受创,以左腿最为严重。剑三桐本身没有内功根基,其他受创处的情况自己也不甚明了。可是他练拳时进退趋避,在在需要移动,左腿有什么变化立时便察觉了出来。
“昨晚还跟往常一样,一使力就整条左腿酸麻,无法动弹。可是今天练拳时却觉得气血涌动,这是从来没出现过的状况。”
肆之卿仿佛对这件事极感兴趣,又思索了下。
“那练完拳后你试过使力吗?”
“嗯,刚试过。”
“情况如何?”
“无法动弹了。”
“你白痴啊······”
所以这家伙才坐在地上啊······肆之卿看着这粗神经白痴剑客默默想到。
“你说气血涌动,是哪个位置?”
“在这个部位。”
“风市穴吗······那真可疑。”
肆之卿于诸般杂学医卜星象的书籍皆有涉猎,虽然不至于变成杂学大师,可人体经脉穴位却也知道的一清二楚。在左府时医师提过剑三桐受创的经脉位置,他全都记得。左腿风市穴上的正好伤势最重。
肆之卿待要说话,忽然一阵类似于动物低鸣的声音在山洞里回响。
肆之卿惊道,
“什么怪物叫的这么难听?狐狸还是老虎?”
“说不定是豹子。”
“抱歉,两位大哥,是小弟的肚子。”
“······”
“······我们还是先吃饭吧。”
“······说的也是,神经都错乱了。”
肆之卿和剑三桐吃完之前留下的野兔肉,又熟睡了几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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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剑三桐一觉睡醒,已接近黄昏时分。稍稍地动了动左腿,发觉酸麻已去,又恢复成之前毫无知觉的样子。
模糊间见到王二虎在一旁仍呼呼大睡,肆之卿却看着地面呆呆出神。
剑三桐默默走近,不禁露出疑惑的表情。
肆之卿身前的地面上,画了数十幅人像。每个人像身上均有数十个小点,连成一条长线。而其中一幅人像上有一点特别标示,正是左边大腿外侧的风市穴。
“肆之卿,这些是什么?”
“我想既然这套拳法跟你的内伤有关,关键处一定是在经脉运气上。所以我按照我们那套拳法中包含运用的穴位整理出了这些图像。一共有二十六幅。”
“你一直没睡在画这个?”
“差不多,但还是弄不清楚。”
剑三桐默然看着这些人像。这些人体经脉穴位图剑三桐虽然见过,却从未见过如此详尽仔细的图示。足见花费的心力不小。
他静静呆了一会儿,才微笑道,
“这幅图是第一到第七招吧?”
“不错,可我再怎么想也想不通里面的运气方式。”
“既然如此······”
剑三桐忽然拉开架势,摆的姿势正是那套拳法的起手式。
“由我来打这套拳,你告诉我如何运气,一遍一遍的试验好了。”
肆之卿皱眉道。
“那恐怕要试验上百次。”
“就是要试上千次又怎么样,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倒像是笨蛋说的话。”
嘴里这么说,肆之卿此时已在默默回想以往看过的书,听过的话。只要有一点是关于内功的运气法门的就马上套用在这套拳中。尝试归纳出一套像样的运气方式。
“好,你听好了。”
两人一个说,一个练,过程果然如同肆之卿所想的艰难无比。他们想要参照外家功夫反过来推测出内功的行气方式,那是武学中极之凶险的事。若是换了一套拳法或掌法,莫说是他们二人,纵然是武功内力胜过他们百倍的高手,也未必能在十年中推测出跟原来功法丝毫不差的行气方式。
他们想在数日中得知,其实是异想天开。
好在这套拳法本身是为了传授内功而创。里面脉络清晰,处处可堪推敲。而所传的内功也不甚难,又降低了探索的难度。
这一练又练到了半夜。
肆之卿竭尽心力也只能弄清大致的轮廓,而再深一步的法门自知非得要数年时间不可能算出。此时头晕脑胀,躺在地上等思绪清醒。
剑三桐则简直疲累欲死,与第一次练拳时的精神奕奕大不相同。他勉强说道,
“大略的方向我一边打拳就明白了。这好像是培养内息的一套入门功法,可其中详细的内气运作的方式我却一点也推测不出来。”
“正因这死和尚!明明知道我们不懂这些,只会丢套破拳法,也不把话说明白!”
他们哪里知道,即使正因和尚就在此处,而且肯传授他们内功,也无法回答他们此刻提出的问题。
他们练的这套拳法自外而内,乃是寒山寺初祖所创,培养内功根基的一套功法。
那日正因和尚知道自己无意间害的剑三桐经脉受创,故意以这套拳法相赠。想让他藉由练拳自外而内逐步地去除祸患。
这套拳法在寒山寺传了数百年,可寺中僧人向来只知照练。练成之后师傅必会传授其他武功。所以武功低微的弟子连这套拳都打不好,遑论研究其中的内功。而武功高强的弟子既有更加高深的武学要钻研,自然把这套拳放在一边了。是以虽然大家都知道这套拳中蕴藏了一套内功心法,可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一套功法。
此刻那套拳法是熟极而流,而内功心法的大纲也已完全摸清。可唯独尚欠内气运作方式他们一窍不通。就好比一辆大车,他们虽然集齐了车轮,可却欠缺了中间衔接的车轴。拳法和大纲就好比车轮,而运气法门则是车轴。少了这根车轴,车轮无法转动,车子也无法行走。
两人苦练了一天,此刻不禁怅然若失。
肆之卿仰望着山洞里藉由火光才微微看得清的昏黄山壁,喃喃道。
“内气运作······谁会知道那种东西······”
“要是我们知道气机如何修炼,内息如何转动就好了。肆之卿,你读过那么多书,就没读过这种吗?”
“没有。你练过那么多剑法,就没有练过这种吗?”
“没有。邱二爷教我易寒剑法的时候,就只说了每日当要苦练。气机交感,内息自通。没说过别的。”
“气机交感,内息自通······气机交感,内息自通······”
“是啊,气机交感,内息自通······”
两人都无意识间默念着这句似通非通的话。忽然肆之卿住了口,留下了一阵沉默。
“······你这套剑法是哪个门派的?”
剑三桐好像感到有什么不对劲。
“······寒山寺······”
肆之卿坐起身来翻了一个大白眼。
“你白痴啊!干嘛不早讲!”
“早讲有什么用?”
肆之卿凝神念道。
“气乃体之华,聚于内而显于外,如江海,深浅难分。机乃兆之先,藏于拙而形于工,如风云,来去无踪。”
剑三桐听得惊了一跳。
“你念的是什么?”
肆之卿从怀里掏出一本封皮漆黑,外表破旧的书。高兴地大声道。
“这本医书上,有这句话!提到了气机交感。”
说罢赶紧翻开黑色古籍,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这书一共也就一百二十来页,若非那封皮争气,出奇的耐用,书页早就掉光了。肆之卿这时心情大好,激动之下,翻书的手法也粗暴起来。古籍一面撞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内页被拉扯开。这最后一页上,全页记录着一份练气的法诀。正是刚才肆之卿念出来的部分。
肆之卿打开来,看着上面的文字,朗读道。
“吾有无上妙法,神识之交,谓念之动;气机之交,谓法之成。一念之动,神如实来真流,识如空入无间;持法之成,气乃体之华,聚于内而显于外,如江海,深浅难分。机乃兆之先,藏于拙而形于工,如风云,来去无踪。”
念得眉飞色舞,差点就要仰天大笑。
剑三桐凑近一看,登时头晕眼花。这上面哪里有字啊,分明就是一个个的图案,亏肆之卿大言不惭的还硬是念出了一大段。
“你在读什么?”
“我知道你看不懂。我说的是翻译后的句子,这上面······”
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剑三桐的眼神和正反复读着那篇法诀的肆之卿一般,炽烈了起来。
“是气机交感的方法。”
“那还等什么?”
肆之卿马上将译出的内容朗读出来,完整的告诉了剑三桐。剑三桐平时记诵诗词歌赋一类书本时一窍不通,读十本当五双,一个字也记不住。偏偏一提到武功,肆之卿只是念了两遍,他已背了下来八成之多。念到第三遍已是全部记住。肆之卿不由得惊叹道武痴的脑袋还有这种功能。
两个少年迫不及待的开始着手修炼。
如果肆之卿或者剑三桐少了一个人在此,他们固然或能各凭机缘天资学到这套拳法,却绝不能像此刻般一个人反复思量,而另一个人不停实践,深研剖析其中的理论。两人于武学的理解和修行方法各走极端,偏偏两人各具过人天赋。他们同获传授这套拳法,同时具备要破解这内功谜团的坚强决心,又能相互间不做保留的告诉对方自己的见解。种种机缘巧合叠加下,两个盲人骑瞎马的小子此时方能在无边无垠的武学天地中找到一丝前进的方向。否则纵然肆之卿身怀秘籍,剑三桐敢于尝试,两人还是只能落得白忙一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