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在天,夏风煦煦,一辆马车正飞驰路上。
范舟一面熟练的驾车,一面跟不耐烦的肆之卿搭话。
“这趟出远门,又是替夫人办事吧?”
“······”
“夫人对您这么好,替她办点事也是应该的。”
“她对谁都很好。”
“哪里哪里,对您可不一样。”
“······何以见得?”
范舟略微一怔,似乎这个问题的答案理所当然的根本不用回答。但要详细的说起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范舟挠了挠头发,嘟囔道。
“还真是啊,从哪儿看出来的呢?”
“既然你不知道,就不要随便地说这种莫名其妙的——”
范舟却在此时打断了肆之卿略显焦躁的话头。
“好像是前年年底吧,左家大排筵席,宴请了二十多家商铺,小号当时也在。那时候夫人介绍您给其他的行家认识,她老人家说起您时的口气,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
这句话却没有令肆之卿焦躁的心情有任何的好转,因为这个时候任何关于左夫人的事对他都是莫大的刺激。
“左夫人的孩子,我哪里有资格······”
这句话比起反驳似乎更接近于自嘲。范舟根本没听到这句话,接着哈哈大笑。
“哈哈,您可能不知道。我们常常在一边看着。夫人她看您的眼神跟看左家大小姐的时候一模一样。所以叫您一声少爷,我们也叫得特别顺口。”
“······你说眼神?”
“是啊,芊芊小姐为此还有些吃醋呢。”
肆之卿似乎失去了全身了力气,瘫软的依靠在座椅上,再不出声。范舟轻松地挥鞭驾车,一派豪爽悠哉。
两人身边的气氛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便像是白昼与黑夜,日光与月色同时出现在这小小的车厢之间。而笼罩这特异的空间的,则是一片死寂般的安静。肆之卿没有再出声,范舟也没有再搭话。
过了一会,肆之卿仿佛极是痛苦的缓缓开口。
“范老板,有件事承你指教。”
范舟依旧哈哈一笑。
“指教不敢当,有事您就问吧。”
肆之卿极是缓慢,又十分清楚的提出了与之前相同的问题。
“请你用三个词语,形容······我娘的笑容。”
“三个词?这是什么哑谜?”
“只是一个小问题罢了,我想听听别人的眼中,这答案是什么。”
“这可难住我这老粗了。”
范舟似乎很为难似的思考着,脑袋左右摇晃。
“要我自己想我可想不出来。这样吧,我把平时听得最多的意见告诉您吧。”
“请。”
“唔嗯······我们车行的章老爷子,曾经说过夫人的笑容很真诚,是个信得过的生意伙伴。之后果然如此,我们车行受到的照顾数也数不清。”
“啊,是了。内子之前偶感风寒,一直难以治愈。正巧夫人上门,小人又不在。夫人居然亲自给内子喂药。内子后来说夫人的脸上一直带着笑,是一个非常温暖的人。”
“小人自己看来,不管属下犯了什么错,夫人从来都不生气。但是如果是属下受人欺负了,夫人却会大发雷霆。一个词形容大概是温柔吧。”
范舟少有地十分认真的说完这番话。
肆之卿却反过来破格地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里充满了苦涩之意。
“不是什么高雅高贵,而是温暖真诚。为什么我从来不相信这些词语。”
范舟嘿嘿连笑,没有继续挥鞭赶车。从身旁提起了随身的烟杆,解开了烟袋。
“公子也不必自责。我们跑道上的汉子,相信这些字眼的,都活不长。可是夫人她······”
说到一半,似乎颇为犹豫。连正解开烟袋的双手也缓了一缓。
“请说吧,我很想听。”
“可是夫人却完完全全的相信这些词语。所以您可能很难理解她吧。”
肆之卿的脑袋枕在车窗边缘,似乎在思考,又似乎是失去了思考的力气。
“难理解么······我从来没有理解过她······”
范舟装好烟草,打实。右手拿起马鞭,继续赶车。
“夫人外表给人的感觉好像聪明得过了份,眨下眼睛就一个主意,可是她老人家从来没有骗过身边的人。”
肆之卿苦笑了一声,忽然静默又再降临。
范舟也不着急,不发一语的自顾自赶着车。他知道自己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之后,他只需要再说一句话。
时间缓慢的流动。
当他顺畅地点燃了烟草,仿佛十分享受地吐出第一口烟圈时,肆之卿终于平静地开口。
“去年那场宴席上,有个富商听说我是孤儿。当下对我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我娘她居然生气得要去揍他,幸亏我们一起拉住了她。”
相对于露出理解似的笑容的范舟,肆之卿皱起了整张脸。
肆之卿任由禁锢住的思绪横行。
要是娘知道我现在跟剑三桐他们决裂了,不知道会说什么?恐怕会生气地挥起拳头揍我一顿。然后在上药时教会我什么叫做跟朋友的交往吧。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为我生气?
就连我在这时离开她都不会生气。
为什么却会因为我不懂得珍惜自己的朋友而生气?
原因很简单。简单到了自己居然会视而不见的地步。
因为她是真正关心我的人。她真的把我当做了自己的孩子。
范舟微笑的抽着烟,默默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每次见到我,娘总是会露出笑容。看起来比谁都开心,比谁都欢迎我。”
语调平静,却掩饰不住那竭力维持的勉强。
“她每次让我去工作,总是派人跟在我身边。如果有问题,一定会旁敲侧击的替我开解。我知道她是在教我做事的方法。她一直都在爱护我。”
肆之卿闭起眼睛,默默想着那个像母亲一般的人的身影。
“娘······对不起······”
在这一刻,肆之卿才真正与左夫人成为了一家人。
范舟没有说话。
经历了悔恨,人才能成长。经历了痛苦,人才会珍惜。
少年人更是如此。
做了错事,不要紧。只要可以再爬起来。
肆之卿本来就能明白这些事。所以范舟不必说话。
少年人可以看清眼前的道路,不是坏事。而对于肆之卿这样拥有特殊的经历与才能的人来说,问题却是看得太清楚。
所以他陷入了孤独。
所以无法相信世上还有真诚的存在。
所以当拥有了重要的人出现时,他不知道该如何接受。
所以他做了令自己后悔的决定。
但这并不要紧,少年人必然会经历挫折。
年轻人啊,站起来吧。
别忘了曾经有过的后悔与悲伤。
当你跨越过这道障碍,你会迎来最快速的成长。
范舟仰首吐出最后一个烟圈,又露出了他那讨喜的商贩式笑容。望着蓝天,只说了一句必须的话。
“公子爷,回去吗?”
肆之卿深吸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仿佛之前沉重的心情都是虚幻,不曾存在过。从那重新坐直的身躯中似乎可以看到正在缓缓注入的新的动力。
紊乱的思路重新汇聚,组织成了从所未见的新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包含了一种他从未思考过也没有拥有过的新元素——朋友。
他重新睁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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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巢与剑三桐对峙着。
两人间的气势相互抗衡,已快要到了平衡破坏的临界点。
就快要到了不得不出手的地步。
可比二人出手更快的是,第三方插手了这场注定会惨烈之极的决斗。
远处忽然传来了马蹄声。
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突兀之极的一幕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一辆拉着熊熊烈火的马车宛如地狱来的使者奔腾而至。被烈火所追赶,健马四蹄飞快,响声如落雷般滚滚而来。
回鹿帮的小队被这辆不知从哪儿来的火焰马车冲的七零八落。马车身后不知带着什么易燃物,居然一路起火,燃起了一条熊熊火路。
王二虎见机就地朝剑三桐滚去。班巢的心神原本聚集在剑三桐身上,此刻忽然被这疯马打乱。不得不忙着制止拉着烈焰马车的疯马。其他的战士也为这马车和火焰阻拦,来不及抓回逃走的王二虎。
小队队员纷纷喊道。
“别让那两个小鬼跑了!”
“快抓住他们。”
一声断喝却阻止了他们的行动。
“几个笨蛋,给我看看树林。”
几个人一怔,还来不及看向四周,鼻子里已先闻到了一阵刺鼻的烟味。
原来他们只是被马车的火光迷惑,没有注意到周遭的树木也逐渐起火的迹象。在他们忙于应付马车的时候,大火借着风势疯狂蔓延,不一瞬已发展成不可收拾的地步。
“队长,我们得走了。这火大得很不寻常。”
好容易把马头一剑斩下,班巢一甩剑上的鲜血,大吼一声。
“是谁!给我滚出来!”
但却只能对着大火另一边已被浓烟遮盖的剑三桐们望洋兴叹。
无视身后同伴们的呼喊,班巢脸上充满了跃跃欲试的神情。
这就是另一个家伙的本事吗?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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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虎一路滚过,居然奇迹般的毫发无损。撞到剑三桐的脚边正好停了下来。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一脸的呆滞。
火焰中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两个笨蛋。居然想靠自己单挑回鹿帮,做你奶奶的梦。”
““肆之卿!””
“听声音不像是活腻了的样子嘛。”
映照着熊熊火光,少年的样子十分模糊。
“你回来了?”
但此刻却能清楚的看到,一抹大胆无畏的笑容展露在那映着烈火的脸庞上。
“别误会了,我只是来还你打我的那一拳。”
不知如何,剑三桐受伤的躯体登时觉得轻松了不少,似乎体内又充满了新的活力,露出比刚才决斗时更昂扬的笑容。
“随时奉陪。”
“喝啊!”
王二虎更是大展神威,将身上的绳子一挣而破。如果不是知道他借了火焰的帮助,还真以为他武功大进了。
“肆之卿都回来了。我们什么都不用怕了!”
肆之卿拿走剑三桐的其中一支铁拐,剑三桐正好奇的看着他,肆之卿却把铁拐的一端放在火上炙烤,不多会端头烧的炙热滚烫。他嘴里喃喃道。
“多余的话以后再说。真是的,马车还是从范老板那借来的,这下人情欠大了。”
忽然火焰间出现了不寻常的运动方式。那不是由自然风的吹拭形成,而是人为的造成抖动。
火焰的另一边,班巢手持铁剑卷起层层剑风,居然将阻挡在中间的大火渐渐分成两边。此人内力之深厚,竟然不输给曾以天雷珠袭击他们的候惊雷。班巢此人籍籍无名,武功却能跟铁马二十四团的副团长相媲美。由此可见回鹿帮雄踞一方数十年并非没有用人之道。
肆之卿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那边的动向。埋头将剑三桐的铁拐烧了又烧。
“喂,你们两个伤势如何。”
“我没什么大碍,就是剑大哥他······”
剑三桐挺直背脊,大踏了一步。
“我没事,这点小伤完全没问题。”
“那就好。”
火焰此时大幅度的摇动。肆之卿抬头,露出从未在他脸色出现过的充满战意的笑容。那表情,即使退一万步讲,也十分的邪恶。
“两个死小子,准备好了吗?”
“是!”
“随时可以。”
“那就——跑!”
““好!!!””
剑三桐默契地接过肆之卿手上烧的火红的铁拐,全力朝被浓烟遮蔽了视线的班巢闪电射出。
接着三个人转身朝着山路冲啊!!!
班巢正全力突破大火,岂料居然一阵火辣辣的劲风迎面袭来。被迫的退了一步。一退之下,火焰又重新合成凶猛之势。又花了一番功夫才重新回到刚才的位置。
再突入到他们所站的地方的时候,那里已变成了一片火海。根本不可能再向前进。
浓烟之中,只能依稀见到三个少年借着火焰的遮断,直奔山上落荒而逃。班巢看着他们背影,觉得这三个在山坡上慌不择路的身影实在荒唐,但却又觉得这三个少年的背影充满了不知如何解释的活力。这哪里像是在逃走,简直像是在追逐着什么。
在追逐着什么?这个答案不得而知,只知道不知何时,一度失去了的大胆无畏的仿佛所向无敌的年轻笑容,又重新回到了三个少年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