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四书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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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论语里仁篇(4)

曾子告之曰:夫子之道,亦何异乎其平居所以告二三子者乎?夫二三子所疑者,疑夫一之谓也。乃思所谓一者,而欲以贯夫不一之道,则无据而见其可通;若思所以贯者而静念其无不一,则无往而不可通之于一。今且明以语子,则即夫子之所教,二三子之所学者,忠恕而已矣。尽己者,忠也;推己者,恕也。尽于己乃可以推,所推者即其所尽,则忠恕统此一心也。盖万事万物之理无非吾心之所固有,特不能尽吾心之知以知之,尽吾之行以行之,则或有其名而无其实,得其偏而失其全,而事物之所遗者多矣。心既尽矣。而有私意以间之,不能如吾所可知以辨乎物,如吾所欲行以施于事,则事物之间隔以生也。天下无心外之理,而特夫人有理外之心。以心循理,心尽而理亦尽;以理御心,理可推而心必推。尽之于小,而小者无遗,可以贯乎大矣;尽之于大,而大者不虚,可以贯于小矣。推之于常,而常者无所执,可以贯于变矣;推之于变,而变者有其则,可以贯于常矣。夫吾之一心,贞万事之理者在也,合万物之欲者在也。贞万事之理,则理尽而万物之欲自得;合万物之欲,则所欲者公而万事之理自正。故夫子之为道,博极乎礼乐度数之详,皆以尽吾知行之本量,而利用其老安,友信、少怀各得之施,静存于喜怒哀乐之先,要以尽吾知行之实体,而不拂乎上下前后左右大顺之矩。夫子终日教而不离乎是,表里一也,精粗一也,始终同条,而内外合德,此之谓纯,此之谓约。无他,于心求之而已矣。夫岂有微妙之藏,简要之执,与二三为对而孤持一说者哉?二三子亦于此勉致之而已矣。心果尽矣,果推矣,则自无不可贯,而后知其协于一也。呜呼!此曾子所以得圣道之传也。

乃或有谓天道之诚,圣人之仁,学者之恕,有其不同,而夫子所言者圣人之事,曾子姑以学者之心显之。乃不知圣人而异于天道之诚,则圣无以贯通于天;学者而异于圣人之仁,则圣又不能贯通于下学;而何以云“一以贯之”哉?夫学者忠恕之心,即圣人之心,即天心也。凡理皆天之理,凡心皆天之心,天以此理为人之心,人即以此心体天之理。使非然也,则尽者何所尽,推者何所推乎?非身体力行如曾子,而欲知此也,其必难矣!

【元典】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译文】孔子说:“君子通晓道义,小人通晓私利。”

【诸儒注疏】“喻”,犹晓也。“义”者,天理之所宜。‘利’者,人情之所欲。

程子曰:“君子之于义,犹小人之于利也。唯其深喻,是以笃好。”杨氏曰:“君子有舍生而取义者。以利言之,则人之所欲无甚于生,所恶无甚于死,孰肯舍生而取义哉!其所喻者义而已,不知利之为利故也。小人反是。”

【理学讲评】喻字,解做晓字。义,是天理之所宜。利,是人情之所欲。孔子说:“天下之道二,义与利而已,而君子小人,实于此辨焉。”君子循天理,有好义之心,又有精义之学。

【心学讲评】夫子曰:君子小人之分,义利而已矣。乃君子之于义,充类至尽以精之,而利害非其所恤;小人之于利,殚智竭力以谋之,而名义有所不顾;则皆以行其所能知者而已。夫人未有不喻之而能专意以为之而不舍者也。

君子之立志,早处于至正,而此心之所安所不安,自信于幽独,有非人之所能知者。因是而博求之于古今邪正之辨,事物得失之几,皆审其所以然之理,于是而如此则见为宜焉,不如此则见为不宜焉。宜于理,乃以宜于事;宜于人,乃以宜于己。条理之不可紊,井井然谅于其中,广譬博引,而卒无以易。其于义也,诚喻之也,非浮拟一义之名而慕之也。

小人之立心,一意于从欲,而此心之欲为与不欲为,专求其自便,有不可以告人嗜。因是而巧伺夫人情之合离,事势之变迁,于以皆察其可以相乘之机,于是而如此则可以有所得,不如此则必至于有所丧,小有所丧而大有所得。苟有所得而可不忧所丧,操纵之有其权,亦井井然谅于其中,广譬旁引,而皆如其算。其于利也,诚喻之也,非偶动于利而从之也。

唯其喻之也,则其机愈明,而得意忘言之下,情自不能已。其见既定,而委曲详尽之致,才自足以有为。故君子之于义,终身由之而不倦;小人之于利,寤寐以之而不忘。人未有不喻之而能专意以为之,亦未有喻之而可禁其不为者也。斯则君子小人义利之辨,辨于其所习而已矣,而人可不端所习哉?

要而论之,义之与利,其途相反,而推之于大理之公,则固合也。义者,正以利所行者也。事得其宜,则推之天下而可行,何不利之有哉?但在政教衰乱之世,则有义而不利者矣。乃义或有不利,而利未有能利者也。利于一事,则他之不利者多矣;利于一时,则后之不利者多矣,不可胜言矣;利于一己,而天下之不利于己者至矣。夫所谓义者,唯推而广之,通人已、大小、常变以酌其所宜,然则于事无不安,情无不顺。彼小人者,智不出咫尺,识不越旦夕,而心之所欲,心之苟安,则汲汲以求之,而他皆所不顾,故役其聪明于斗筲之中,以精察其多少得丧之数,遂自谓天下之至巧。乃自君子观之,谓之一无所喻可也。故曰:义者天理之公,利者人欲之私,欲为之而即谋之也,斯为小人而已矣。【元典】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译文】孔子说:“见到贤人,要向他看齐;见到不贤,要反省自己。”

【诸儒注疏】“思齐”者,冀己亦有是善。“内自省”者,恐己亦有是恶。

胡氏曰:“见人之善恶不同,而无不反诸身者,则不徒羡人而甘自弃,不徒责人而忘自责矣。”

【理学讲评】贤,是有德的人。齐,是齐一。不贤,是无德的人。省,是省察。孔子说:“人之自修者,砥砺之功,固当尽于己,观感之益,亦有资乎人。如见个有德的贤人,心必羡之,然不可徒羡之,又必自家思想说:‘善本吾性,事在人为,他有这等贤德,我何为独不能?’必勉强奋发,定要与他一般才罢,这是见贤思齐焉。如见个无德不贤的人,心必恶之,然不可徒恶之,又必自家省察说:‘为恶甚易,自知甚难,他干的这等样事,莫不我身上也有?’一或有之,必当速改以复于善才罢,这是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夫见贤思齐,则日进于高明,见不贤内省,则不汉于污下,此君子之所以成其德也。然是道也,通乎上下者也,人君若能以古之圣哲自期,而务踵其芳规,以古之狂愚为鉴,而毋蹈其覆辙,则为圣君不难矣。

【心学讲评】夫子曰:夫人日与人为群,而人品之邪正,所行之得失,皆有不可昧之辨焉。乃既见而知之明矣,而终无以自进于君子之途,自远于小人之类,则唯反求诸己之功有未实耳。今学者而欲自正其趋向,以日跻于善乎?则固有随所见而得益者矣。有如见贤耳,无徒称道之尊奖之而已也,必反而思焉:我亦同此聪明,同此才力,同处此人伦物理之际,而可不与之齐乎?即其所为贤者在彼如是,而我不必如是,而事异道同,则亦与之齐其能矣。曲求所以齐之,而无疑其异;实求所以齐之,而无惮其难。思之思之,而尚恐不齐,而可但见为贤而徒浮慕之哉?如其见不贤也,无徒厌恶之讥非之而已也,必退而内自省焉,我亦时有所怠忘,时有所驰逐,时有其发不自知之疚,而可不省乎?即彼之所为不贤者,我既已知其不可,而可信其不然,乃情异迹同,则亦犹之乎不贤耳。密致其省之之心,而无恃其已能;推广其省之之术,无略其不足虑。省之省之,已省而尚恐其有未省,而可但见为不贤而徒鄙之也哉?故君子不可不有观人之道,而不可不为方人之学。其志念之深谨,诚学者进德寡过之切务也。

【元典】

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译文】孔子说:“父母有错,要好言相劝,听不进时,要尊重他们,要任劳任怨。”

【诸儒注疏】此章与《内则》之言相表里。“几”,微也。微谏,所谓“父母有过,下气怡色,柔声以谏”也。“见志不从,又敬不违”,所谓“谏若不入,起敬起孝,说则复谏”也。“劳而不怨”,所谓“与其得罪于乡党州闾,宁孰谏;父母怒不说,而挞之流血,不敢疾怨,起敬起孝”也。

【理学讲评】几,是微。违,是违拂。劳,是劳苦。孔子说:“人子之事父母,固以承顺为孝。然遇着父母有过失,也当谏诤。但有个进谏的道理,不可直言面诤,以伤父母之心。必须和颜悦色,下气柔声,微微的谏他,或待其间晦而谕之以理,或乘其喜悦而动之以情,务使父母乐从而后已。若见父母的志意未肯听从,必当愈加敬谨。不可因父母不从,就发露于声色,而有违拂之意。就是父母嗔怪,或加以怒责劳苦之事,亦当从容顺受,不可因父母折挫,遂怀怨恨之心,唯积诚以感动之,委曲而开导之,久之则父母亦以幡然悔悟而改图矣。所谓几谏者如此。”昔大舜父顽母嚣,常欲杀舜。舜祗载见瞽瞍,夔夔斋栗,瞽瞍亦允若。夫以瞽瞍之恶,而大舜犹能以孝感之,况未至为瞽瞍者乎!然则孔子所谓几谏,惟大舜能之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子之事父母也,至于谏而难言矣。不忍陷亲于不义,则不容不谏;不忍责善以贼恩,则又不如匡君规友者之可持其正也。故事父母者,必明乎谏之法焉。

过之已成,则言之欲缓而不可得;辞之已尽,则善不归亲而心不安。过之始萌,父母之几也;辞之不迫,谏者之几也。失在理,则以事譬之,而不忍以刻薄之名加之父母;失在事,则以理言之,而不忍以祸福之至迫吾父母。使未行而可止也,使无所激而有所歆也,如是而父母之不从者鲜矣。

然未能必其即从也。吾之辞不激,而父母有其意而未行,不从之迹未着也;但其志则不从也,而见之矣。见之,而不容已之情,恐其事之或成而莫可挽也,则又从而谏焉,必矣。然思何以不从之故,不责之亲,而唯以责己敬之未尽。谏以诚生,而诚由敬显。夙昔之不敢不敬者,固有其恒;而此际之益修其敬者,愈加之慎。既又敬矣,而后可如前之说以复进也,不违其欲谏之初心也。如是而不从者,愈益鲜矣。

而犹未可必也。如其终不从焉,然后极意以言之,而父母或怒矣。进则不能成亲之美,退又无以顺亲之心。于斯时也,亦唯敬焉而已,唯谏焉而已。不忍有怨亲之心,则不忍以怨故而任其违理而获尤也。至于此,而事父母之情亦苦矣。虽然,以几谏,则不从者亦鲜矣。至于劳者,愈为人伦之变矣。人子不可以不设此心,而诚以几谏,则亦不至于斯也。其事父母者进谏之法也。

【元典】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译文】孔子说:“父母在世时,不要走远,必须远走时,一定要留下准确的地址。”

【诸儒注疏】远游则去亲远而为日久,定省旷而音问疏,不惟己之思亲不置,亦恐亲之念我不忘也。“游必有方”,如已告云之东,则不敢更适西,欲亲必知己之所在而无忧,召己则必至而无失也。范氏曰:“子能以父母之心为心,则孝矣。”

【理学讲评】方,是方向。孔子说:“父母爱子无所不至,为人子者,必能体父母之心而后可也。若是有父母在堂,不可出外远游。盖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若出外则定省旷而音问疏,不但己之思亲,亦恐亲之念已不忘也,所以不可远游。若或不得已而出游,亦必告父母以一定的方向,如往东则不更从西行,往南则不更从北行,使父母知我定在某处,可以无忧。若有呼唤,便可应期即至而无失也。”夫人子事亲,一出游而不敢轻易如此。又岂可纵肆逸乐,不惜其身,以贻父母之忧乎!所以古之孝子,不登高,不临深,出必告,反必面,无非欲安父母之心而已,为人子者不可知。

【心学讲评】夫子曰:子之事父母也,举吾生之有事,皆无可以易之者,即事有所不能废,而要必期于两全,盖心之所不忍忘,而非徒于其迹矣。且如求师以访道,择主以筮仕,非拘守丘里而可者,游固士君子之不容已也。而为人子者于其游也,则必念曰:吾固有父母在也。温清定省之不容旷,而康宁疴痒之必相闻也者,于是则虽欲远游而不得也。念念存一父母在上之心,则时时必存一父母在前之象,虽游也,而声闻固相及也。

乃游即不远矣,或因此而更可他适焉,乃业已告之父母,吾所游之方在是,则有所召命,父母即于此而相求,而忍舍此而又他往乎?他往者虽亦近也,我可以知父母,而父母不知我,人子之心其能安乎?即欲更问津于异地,独不可暂归而禀命乎?盖常存一父母之在我前,则学问虽以不忝所生,禄仕虽以致其所养,而人子于此但论心之安不安,不论事之可不可。善事亲者,慎勿以此为疑,而恐依亲者废吾生平之志业也。

【元典】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译文】孔子说:“三年内不改父亲的规矩习惯,可算孝了。”

【诸儒注疏】胡氏曰:“已见首篇,此盖复出而逸其半也。”

【元典】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译文】孔子说:“父母年龄,不能不知道。一因长寿而喜,一因年高而惧。”

【诸儒注疏】“知”,犹记忆也。

【理学讲评】年,是年岁。孔子说:“父母的年岁,为人子者,须常记念在心,不可以不知也。盖寿数之长短,皆系于天而不可必。今父母寿考康宁,使人子得以承欢于膝下,这是难得之事,岂不可喜。然父母年纪衰迈,来日无多,安能保其长存。这又有不测之忧,岂不可惧。”若知道这一件可喜,又有这一件可惧,时常记念在心,则爱日之诚,自不能已。而所以奉事之者,不敢有一毫之不尽矣!所以说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人子于父母之年,孰有不知者哉!而试一念之,孰有能知者哉!或称吾亲之眉寿,则从而喜焉,当其喜而忘其可惧者在,则恋慕之意衰矣。或见吾亲之衰迈,则从而惧焉,当其惧而忘其可喜者在,则和怡之情损矣。凡此者,皆惟父母之年不时存于心中,虽知之,而若不知也。

夫事父母者,念念存于父母,而况日斯迈而月斯征,其年可以不知乎?知之,则幸父母之有此年也,有不敢告人之喜,而喜何如矣。非仅侈眉寿之足荣也,则其方喜之时而惧者存矣。今可喜,而恶能不忧欣幸之难必乎?知之,则念父母之既有此年矣,有不堪转念之惧,而惧又何如矣?不忍谓衰迈之难必也,特其方惧之时而喜固在矣。见可惧,而今能不奉色笑以承欢乎?

故善事亲者,必无一念而不在父母之年,勿忍忘也,勿敢不加警也,庶乎和之至而慕之深,为能尽人之子心乎!不然,贸贸然而喜之,鳃鳃焉而惧之,亦自谓知亲之年,而岂真知也哉!

【元典】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译文】孔子说:“古人不轻易说话,是怕自己说到做不到。”

【诸儒注疏】言古者,以见今之不然。“逮”,及也。行不及言,可耻之甚。古者所以不出其言,为此故也。

范氏曰:“君子之于言也,不得已而后出之,非言之难,而行之难也。人惟其不行也,是以轻言之。言之如其所行,行之如其所言,则出诸其口必不易矣。”

【理学讲评】出,是发言。逮字,解做及字。孔子说:“人之言行,须要相顾,如今人说得行不得的甚多。若古之学者,沉静简默,不肯轻易出言,这是为何?盖其学务为己,志在躬行,言忠便要尽忠,言孝便要尽孝,句句言语都有下落,心里才安。若只是信口说了,都不能躬行,这便是行不及言,而为夸诞无实之人矣!古之人深以为耻,而不肯为。此其所以慎于言而不轻出也。”古之人惟其尚行,故笃实之风行,今之人只是空言,故浮华之习胜,学术既异,而世道人心亦迥然不同,孔子之言,盖伤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