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立言也难,而于其迸说于君也尤难。然持之以慎,则亦无往而不得其理。若见闻虽博,而不知其要,曲说可通,而不揆之以正,则有任其意以立言,而成乎其说,确乎若有据,而不可救正,其害必中于天下。此言语之士所以重见绝于有道也。
先王为民立社,以报后土长养之德,而祈以奠民生于此土也。意甚深,义甚大矣。哀公问社于宰我者,引此义以正告之也,何患无词,而宰我则对曰:社之义,于所树之木而见矣。王者立社以示民之敬,树之以木,使神凭依之,则神之威灵在是,而王者裁制天下之法在是矣。夏后氏树之以松,当时见是松者,若社之神临其上焉,民即于松而不敢不致其虔肃也。殷人树之以柏,当时见是柏者,若社之威赫然在望焉,民即于柏而不敢不生其只承也。松则乔然而在望,柏则森然而在列,二代必有取焉。而周人则以栗,栗不如松之劲挺,也不如柏之严密也,而周人何以取乎?盖曰栗有“战栗”之义焉。民不知惧,则法不立,政不行,誓民于此也,戮人于此也,使民念此栗而悚然心战也。有是哉?宰我以记问之杂用,一偏之私意,成乎曲说,而人君事神治民之道,唯在杀伐乎?
夫子闻之,知其徒骛口给,以导君于恶,而祸且中于生民也,遂斥绝之曰:予也,吾将何所责乎!儒者之言,言其必可行者也。言之于人君之前,是得失安危之机。稽古以证今,其言辩矣;即事以见理,其言确矣。予而以此对君也,成乎其说,而非无据也,是“成事”也;君闻之而生其心,将以见之行事焉,是“遂事”也,其言易惑,则且使人深信以为固然,是往而不可返也。而予言如此矣,吾尚何能易其言以别立一说乎?尚何能矫之以正,而可用其谏乎?尚何能指数其咎,而令人知其非乎?于予也何诛哉!
盖不思而言,务杂学而尚巧辩,其害有不可胜言者。此夫子所以屡恶夫能言之士也。其后哀公卒以戮民逞志,受齐、吴之祸,而众散民离,终以失国,未必非宰我有以长其恶也。
【元典】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
【译文】孔子说:“管仲真小气!”
【诸儒注疏】管仲,齐大夫,名夷吾,相桓公霸诸侯。“器小”,言其不知圣贤大学之道,故局量褊浅,规模卑狭,不能正身修德以致主于王道。
【理学讲评】管仲,是齐大夫,名夷吾。器,指人之局量规模说。器小,譬如说小家样。管仲相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当时皆以为莫大之功,然出于权谋功利之私,而不本于圣贤大学之道。故孔子讥之说:“管仲虽有大功,然其为人,局量褊浅,规模狭隘,没有正大光明的气象,其器不亦小哉!”盖深责备之词也。
【元典】
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
【译文】有人问:“管仲俭朴吗?”孔子说:“他家不仅有三个钱库,而且佣人很多,怎么俭朴?
【诸儒注疏】或人盖疑器小之为俭。“三归”,台名,事见《说苑》。“摄”,兼也。家臣不能具官,一人常兼数事,管仲不然。皆言其侈。
【理学讲评】三归,是台名。摄字,解做兼字。孔子以管仲为器小,或人不知而疑之说:“吾闻俭约之人,凡事吝啬,却似器小的模样。夫子以管仲为器小,得非以其俭约而然乎?”孔子答说:“凡人俭约者,必能制节谨度。今管仲筑三归之台,以为游观之所,其兴作之靡费可知。又多设官属,使每人各治一事,不相兼摄,其廪禄之冗滥可知,观其行事如此,岂得谓之俭乎?夫以俭为器小,失之远矣。”
【元典】
“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译文】那么管仲知礼吗?“宫殿门前有屏风,他家门前也有屏风;国宴有酒台,他家也有酒台。管仲知礼,谁不知礼?”
【诸儒注疏】或人又疑不俭为知礼。屏谓之树。“塞”,犹蔽也;设屏于门,以蔽内外也。“好”,谓好会。坫在两楹之间,献酬饮毕,则反爵于其上。此皆诸侯之礼,而管仲僭之,不知礼也。
愚谓孔子讥管仲之器小,其旨深矣。或人不知而疑其俭,故斥其奢以明其非俭;或又疑其知礼,故又斥其僭以明其不知礼。盖虽不复明言小器之所以然,而其所以小者,于此亦可见矣。故程子曰:“奢而犯礼,其器之小可知。”盖器大则自知礼,而无此失矣。此言当深味也。苏氏曰:“自修身正家以及于国,则其本深,其及者远,是谓大器,扬雄所谓‘大器犹规矩准绳,先自治而后治人’者是也。管仲三归、反坫,桓公内嬖六人,而霸天下,其本固已浅矣。管仲死,桓公薨,天下不复宗齐。”杨氏曰:“夫子大管仲之功而小其器,盖非王佐之才,虽能合诸侯、正天下,其器不足称也。道学不明,而王、霸之略混为一途,故闻管仲之器小,则疑其为俭,以不俭告之,则又疑其知礼。盖世方以诡遇为功,而不知为之范,则不悟其小,宜矣。”
【理学讲评】邦君,是有国的诸侯。树,是门屏。塞,是遮蔽。好,是宴会。坫,是放酒杯的案。凡宾主献酬饮毕,必反置酒杯于此,故谓之反坫。孔子斥管仲为非俭。或人又不知而疑之,说道:“吾闻知礼之人,凡事备具,不肯苟简,却似奢侈的模样,然则管仲之不俭,得非以知礼而然乎!”孔子答说:“礼莫大于名分,分莫大于君臣,不可一毫僭差者也。且如有国的诸侯,才得设屏于门,以蔽内外。非大夫所宜有者。今管氏也设屏于门以蔽内外。与邦君一般,其僭礼一也。诸侯为两国的宴会,那时献酬,有反爵之坫。非大夫所宜用者,今管氏也有反爵之坫。与邦君一般,其僭礼二也。这等僭上,决不是知礼的人。若说管氏知礼,则天下之人,谁是不知礼者乎?”盖人之器量大小,固不在于行事之广狭。大禹恶衣菲食,不害为圣。周公之富,不病其奢。或人既以器小为俭,又以不俭为知礼,其心愈惑,而失之愈远矣。然孔子竟亦未明言器小之意,岂或人之浅陋,不足以语此欤?
【心学讲评】王道之不明于天下久矣。贤者且不能行之,而愚不肖者愈惑于俗论,而不知其得失之所由,此君子所以重为斯世忧也。古之大人,正己以正君,正君以正天下,非不以天下之安危,生民之疾苦切于匡救为念,而深见夫君心为万化之原,修己为治人之本,则以一念而立百世之矩,一人而定四海之则,功不求其即可,乃以功施无外而垂及无疆,其器量之大为之也。管仲之心,匡天下之心,其才,治天下之才也。夫子惜其德之不立,功之不高,而叹之曰:以管仲之志与其所行,若可以任天下之大者也,而王既不成,伯亦不终,由今思之,其器小哉!招携以礼,怀远以德,似矣。而礼之为经纬之大用,德之为教养之宏规,未之图也。正君臣之大分,明中外之大防,似矣。而尽性以立人伦之极,存心以辨人禽之纪者,未之及也。故所补者一时之弊,所舒者目前之难,量止此而用亦止此矣。惜哉,其有救世之情而未讲于君子之大道也!夫夫子之小管仲也,其旨深矣,非深知乎大学至善之理者,固不能知也。而即就管仲之行事言之,唯其有苟且以就功名之心,故器止于此。功至于此,而易移易骄,此亦其不能正身率物之明验矣。
乃当春秋之世,流俗惑人,以约己自守者为小,而以崇奢逞志者为大;以节于自处者为无礼,而以忘分备物者为礼;则道之不明而成乎乱者滋甚。故或人闻器小之言而问曰:管仲俭乎?盖以侈于用物者为大,而以慎于自持者为小也。夫子曰:居室无游观之美,家臣有兼摄之职,此俭以服躬者之所守也,而管氏有三归之台矣。有治台之费,而抑有游台之乐;官事则不摄矣,事则寡而人则众,有其官则食其禄,侈以自尊,焉得俭也?或乃更言曰:然则管仲知礼乎?盖以奢以美观之为札,而谓节以循分者之非礼也。夫子曰:礼严于君臣之辨,而着于制度之经,知之者必不敢逾也。管仲人臣,而非邦君矣。大夫之门以帘,邦君则树屏以塞门,以养尊也,而管氏之塞门也亦以树。大夫之献酢也,反爵于篚,唯邦君以邻国来朝,而设坫于两楹之间以反爵,而管仲之堂亦有反坫。子乃曰:管氏而知礼也。唯忘分修文以鸣侈肆之为礼也,则今之大夫,居非其室,服非其制,行非其礼,奏非其乐,皆不俭者,皆可谓之知礼也,而礼果然乎哉?
呜呼!齐俗之陋也,以俭为小,以奢为大,以侈肆为礼,以节省为不知礼,而成乎无道之世,久矣!乃其失之始,则在赫然立功立名之士,不知正己以正物,而以清心寡欲为本,以辨上下、定民志为务,故王道废于天下,而始于功名者,终于犯。乱此正夫子所以深惜管仲之心,而天下终莫之悟也。伊尹严一介之取与,周公孙硕肤而不瑕,所以开王业而建万世之弘猷,其道异也,其学异也,岂易言哉!
【元典】
子晤鲁太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
【译文】孔子同鲁国乐官谈音乐,说:“音乐是可知的:开头是合奏;随后是纯正、清晰、绵长的音调,这样就完成了。”
【诸儒注疏】“语”,告也。“太师”,乐官名。时音乐废缺,故孔子教之。“翕”,合也。“从”,放也。“纯”,和也。“嗷”,明也。“绎”,相续不绝也。“成”,乐之一终也。
谢氏曰:“五音六律不具,不足以为乐。翕如,言其合也。五音合矣,清浊高下,如五味之相济而后和,故曰纯如。合而和矣,欲其无相夺伦,故曰皦如。然岂宫自官而商自商乎? 不相反而相连,如贯珠可也,故曰绎如也,以成。”
【理学讲评】语,是告语。鲁大师,是鲁国掌乐之官。翕,是合。从,是放。纯,是各。嗷,是明白。绎,是相续不绝的意思。成,是乐之一终。当时鲁国衰微,音乐废阙。乐官多失其职者。故孔子告鲁大师以作乐之道说:“汝为典乐之官,必知道乐之节奏,然后可以作乐,今先王之乐,犹未尽亡,其始终条理之妙,可得而知也。吾试为汝言之:盖乐有六律、五声、八音,有一不备,不足以言乐。故始作之时,必须声音律吕,件件都全,而翕然其合焉。然备而不和,亦不足以言乐,故乐之既放,必须清浊高下,皆中其节,而纯然其和焉。和,则易至于混乱,又必一音自为一音,而嗷然其明白。嗷,则易至于间断,又必众音相为起伏,而绎然其连续。夫翕合之后有纯和,纯和之中有明白,明白之中无间断。自始至终,曲尽条理节奏之妙,是乃乐之一成也。由此而至于九成,其道理不过如此,汝太师岂可以不知乎?”盖声音之道,与政相通,不但可以养人之性情,而亦可以移易天下之风俗,所系甚重。故孔子自卫反鲁,既汲汲于正乐,而其于太师,又谆谆以告戒之如此。
【心学讲评】乐之用大矣,以之格神人,易风俗,宣天地之气而养人心之和,乃其用则在于音。精其数者存乎器,审其节者存乎人,其器得而人能审之者,存乎心与耳之间。
夫子以鲁太师固可与语者,而语之曰:夫乐之和不和也,其秒忽之失,在疾徐高下之间,有难言者。而今与子试设一乐于此,如是以奏之,如是以察之,则条理之际,不有可心遇者乎?其可知也。则试于始作想之:以荡人之志气而使专于听者,必八音之合作矣。其合作也何如哉?其本合者可以合也,则顺而合之;其不合者不可强合也,则相间以合之;无不合矣,此音之翕如者然也。知其翕如与否,而乐之得于始者可知矣。于是而从矣。引而长之,舒徐以任之,其先与后不相戾,彼与此不觉其异者,呗为纯如。乃于纯如之中,一音自为一音,而洪细高下不相掩也,则为傲如。于傲如纯如之中,一音复生一音,而抑扬唱和不相离也,则为绎如。如非纯如也,则离而不可知已;非嗷如也,则乱而不可知已;非绎如也,则或断或续不可知巳。乃即纯如之中,而傲如者自嗷如,既已傲如,而绎如者自绎如。于是尽其曲,卒其章,三者之善无不备也。自从而至于成,一而已矣。以此从,即以此成,不待别为一促急浮泛之音以为归也。以心度之,以耳审之,其能然者,习之熟而自兼乎众美;其不然者,思其所自失而为之调和。则今日与子于无乐之下,仿佛此相得相谐之音,以之试于八音方作之际,而自无不谐不得之疵,乐其可知也,在子之自遇而已矣。呜呼!古乐不传,而圣言具在,则天地之元音可想,而古圣王制作之精意亦可仿佛得之矣。
【元典】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译文】仪地长官求见孔子,他说:“君子到了这里,我都要求见。”见孔子后,出来说:“诸位,不要在乎官职,天下无道很久了,老天要你们的老师成为号令天下的圣人。”
【诸儒注疏】仪,卫邑。“封人”,掌封疆之官,盖贤而隐于下位者也。“君子”,谓当时贤者。至此皆得见之,自言其平日不见绝于贤者,而求以自通也。“见之”,谓通使得见。“丧”,谓失位去国,礼曰“丧欲速贫”是也。“木铎”,金口木舌,施政教时所振以警众者也。言乱极当治,天必将使夫子得位设教,不久失位也。封人一见夫子而遽以是称之,其所得于观感之间者深矣。或曰:木铎所以徇于道路,言天使夫子失位,周流四方以行其教,如木铎之徇于道路也。
【理学讲评】仪,是卫邑名。封人,是掌封疆之官。见,是相见。从者,是随从,孔子的门人。丧,是失位去国。木铎,是古人施政教时,用以警众的器具。其器金口木舌,摇之则有声,即今之铃是也。昔孔子周流四方,到卫国之仪邑,有个掌封疆的官,来请见说:“敬贤者,吾之素心。凡贤人君子来到这地方,我必求见,未尝拒我而不得见也。今夫子幸至于此,独不容我一见乎?”门人以其求见之诚,为之引见于孔子。封人既见孔子而出,乃对门人说:“夫子之失位去国,固其一时之不遇,然二三子何必以此为忧乎?盖治乱相因,是乃必然之数,而易乱为治,必待非常之人。今世教陵夷,人心陷溺,天下之无道,亦已久矣。世无终乱之理,必当复治。吾观夫子之道德,正可以易乱而为治者。天生斯人,岂是偶然,必将使之得位行道,施政教于四方,以开生民之耳目,以觉天下之愚昧,就如那警众的木铎一般,岂终于不遇也哉!”夫圣人盛德感人,能使封人尊敬而笃信之如此。然当时列国之君,不能委国而授之以政。至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此春秋之时,所以终不能挽而为唐虞之世也欤!
【心学讲评】圣,不易知者也,而光辉之发见,苟有识者固可以知之。天有可知者也,而气数之不齐者,则但能信之以理而不可必。夫子之道,其宜以继五帝三王之盛而开一代之治也,不待言;而世莫能用,非人也,天也。虽然,此天治乱不可知之数,而岂理之当然哉?
其适卫而至于仪,仪封人请见焉,不以封人之贱而素未闻名于夫子自疑也,而告于将命者曰:君子之至于斯也,皆抱所志而来者也,吾皆请见焉:亦自念有以窥君子之深也。彼君子者,未尝绝我而不得见也,亦或谓吾之可以与知乎君子者也。则今之请见夫子,而夫子尚不遐弃我乎?于是从者念其诚,奇其语,为之将命,而夫子许见之。其见之之时,其所以仰测夫子者,必有诚心,而夫子之接之也,异于他君子。盛德之容,见于动静语默之间者盛矣。封人于是出,乃告于门人曰:二三子以夫子之历列国而未有遇也,将以为患乎?揆之以礼,度之以时,何患之有?夫子之道,天下之所取法以为道者也,抑天之以昭示天下之一道也。乃观之天下,则无道久矣。无以治之,民其终于生之不厚乎?无以教之,民其终于德之不正乎?天之必不忍也,则将以夫子启天下之君臣,而使喻于其治理;将以迪天下之百姓,而使之安于伦纪之恒,殆天之木铎也。夫子之大行也,必矣,二三子其何患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