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仁,理也,理在天下而各得者也。然理在天下,而何以见吾之必由、吾之必行乎?惟取而合之于吾身,则心自有所不容不生,事自有所不容不尽。于是而分之,而秩叙之差等不容昧,统之,而推行之公溥不可遗。则以之为纲常伦物,以之为礼乐刑政,皆此而已矣。仁之所统也,即人之可知可能而可弘者也。于是而言之,故曰道也。
“如其不然,执象数以言道,则象数者,事物之象数,何以为吾之所必由,而不可须臾之或离?托于空虚以言道,则空虚者,既已空虚而无所有,何以为天下之所必待,而成乎事物之始终?故君子之学以求仁为要,以诚身为本,而异端曲学之言道,不能乱也。”
【元典】
孟子曰:“孔子之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去齐,接浙而行;去他国之道也。”
【译文】孟子说:“孔子离开鲁国时,说道:‘我要慢慢地走啊,这是离开祖国的态度。’ 离开齐国时,将淘好了的米捞起来就走,这是离开别的国家时的态度。”
【诸儒注疏】离开别国的态度。
【理学讲评】孟子说:“君子当去国之日,固以洁身为贵,尤以合道为难。昔者孔子仕鲁不合,尝去鲁矣。其去鲁也,自言说:迟迟吾之行也。殆有去而不忍遽去者焉。夫义不可留,即当勇退,乃迟迟其行者,非濡濡也。盖鲁为父母之国,以恩为主者也。若一不合而急遽以去,其如显君相之失何,故宁过于缓,无过于急,用意忠厚,去父母国之道当然也。及其仕齐不合,亦尝去齐矣。其去齐也,炊不待熟,以手承水取米而行,时刻不少停焉。夫义不可留,固所当去,乃不俟终食,非急迫也。”盖齐为他国,以义为主者也,若义不合而迁延不去,其如失自重之道何。故宁过于急,无过于缓。见几明决,去他国之道当然也。夫孔子之去国,迟速各适其宜如此,此所以为时中之圣,而非一节之士可及也。
【元典】
孟子曰:“君子之戹于陈蔡之间,无上下之交也。”
【译文】孟子说:“孔子在陈国、蔡国之间遭围困,是由于跟这两国的君臣没有交往的缘故。”
【诸儒注疏】“君子”,孔子也。“戹”,与厄同。君臣皆恶,无所与交也。
【理学讲评】君子指孔子说。鹿字与厄字同,是穷困的意思。孟子说:“孔子大圣,抱道终身,宜乎行,无不得,何至困穷?然当时辙环天下,至陈蔡二小国之间,乃绝粮七日,从者病,莫能兴,其厄甚矣,何以至此?盖君子处世,上而君用之,则其交在上;下而臣荐之,则其交在下。惟有上下之交,故无困厄。”当时陈蔡二国,上不知孔子,而无能用之君;下不知孔子,而无能荐之臣,上下无交,是以道不行,而不免于厄耳。此于孔子之道固无所损,而陈蔡二国之君既不能举,又不能养,使饥饿于我土地,其简贤弃礼,不足与有为可知矣。
【心学讲评】孟子曰:“诸侯之交际,虽不可信以行道,而君子犹不绝之。盖其人而知与君子交,则犹有足取者,异于偷安无志自取危亡之国也。昔者君子厄于陈、蔡之间,岂君子之道穷哉?盖二国之君臣皆恶,不交于君子,是以至于此极也。于时二国南困于楚,东困于吴,有垂亡之势;而君臣异志,互相残害,有救死不赡之势,而人道几绝。不然,则当时列国虽不用君子,而无不可闻其政,何至是哉!未几而二国皆亡,其不足与交,久矣。故不能用君子而犹知交君子者,君子勿却焉;非其自绝,不轻绝之也。”
【元典】
貉稽曰:“稽大不理于口。”孟子曰:“无伤也,士憎兹多口。《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孔子也。‘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文王也。”
【译文】貉稽说:“我貉稽被人家说了很多坏话。”孟子说:“没关系的。士人总会受到七嘴八舌非议的。《诗经》上说:‘忧心忡忡排遣不了,小人对我又恨又恼。’孔子就是这样的人。(又说:)“不消除别人的怨恨,也不丧失自己的名声。’说的就是文王。”
【诸儒注疏】“貉,姓;稽,名;为众口所讪。理,赖也。”今按汉书“无俚”,方言亦训赖。《诗》,《邶风》《柏舟》及《大雅》《绵》之篇也。“悄悄”,忧貌。“愠”,怒也。本言卫之仁人见怒于群小,孟子以为孔子之事可以当之。“肆”,发语辞。“陨”,坠也。“问”,声问也。本言太王事昆夷,虽不能殄绝其愠怒,亦不自坠其声问之美;孟子以为文王之事可以当之。尹氏曰:“言人顾自处如何,尽其在我者而已。”
【理学讲评】貉稽是人姓名。理是赖。憎字当作增字,是增益的意思。悄悄是忧患的模样。愠是怒。肆是发语辞。陨是坠。问是声誉。昔貉稽问于孟子说:“人之誉望显扬,本赖于众口,今稽每遭人之讪谤,是于众口甚无所利赖也,奈何?”盖未免有尤人之意,而不知自返。故孟子答说:“毁誉由人,不可必修为在我所当尽。虽为众口所讪何伤乎?夫为士者道修而不能保,其谤之不兴,德高而不能必,其毁之不来,较之常人,众口之讪,愈益多耳。试把自古两个圣人增兹多口的来说。孔子,圣人也。然在当时,上下无交,谗毁时有,或讥其栖栖为佞,或笑其累累无依。沮于晏婴,毁于武叔,且不免见愠,而重为世道忧。那《邶风》上说:‘忧心悄悄,愠于群小。’此孔子之谓也。文王,圣人也。然在当时,蒙难正志,明夷利贞,或多忌其文明,或卑訾其柔顺,谮于崇侯,拘于羡里,亦不免见愠,而终不为圣德累,那《绵雅》上说:‘肆不殄厥愠,亦不殒厥问。’此文王之谓也。夫以文王、孔子之圣,而多口且如此,况其下者乎?”由是观之,人患不能为孔子、文王耳。群小之可忧,愠怒之不殄固无伤也。子亦求尽,其在我者而已,何以不理于口为病哉!
【心学讲评】君子处乱世之末流,一时之是非初不足为重轻,其志定,其量宏、知有自尽,而讥非不恤,道固然也。孟子之在当时,外人之议之,小人之毁之也,不一而足,而视之若无有,自有道大而无疑者存焉。故因貉稽而深论之。
貉稽者,不详其为何如人,固不足以如古圣贤之道尽于己;而为当世恶俗所讥讪,则亦与合流同污者异矣。以物议之见毁而言于孟子曰:“稽大不理于口”,有伤世之心焉,有自伤之志焉,则将无欲改志操以求合于悠悠者乎?孟子乃坦然而诏之曰:“无伤也,有志者不可夺,有道者不可枉,以之为戚戚,则志不定而道不立矣。夫人既为士,亦患不能成乎其为士耳。苟其不愧于士,则不欲天下之所欲,不为天下之所为,愚者怪之,慧者忌之,行愈成而议愈甚,增此人言之藉藉矣。是道也,古之君子涉乎浊乱之世皆不免焉,而自处有道矣。尝读《诗》而有感于孔子、文王之似《诗》言也。柏舟之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此贞妇间于宠妾之词也,而以言孔子则有然者。忧心而既悄悄矣,圣人不忍忘天下,而日深其忧患;乃匡之围,陈、蔡之厄,桓魃之害,群小之愠者正在此焉。道大而莫能容,此以德之盛而成乎多口者也。《绵》之诗云:‘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此太王为狄所迫迁,而益自修德以致令名之词也,而以言文王则有然者。厥愠之不可殄也,圣人不与争得失,而增修其仁德;故密人之侵,崇侯之谮,商纣之囚,不足以陨令闻者,惟自尽焉。蒙难而正其志,此当多口而益修其德者也。然则将为孔子乎,道有可信,以兴废信之天,而知天下之多口无能如何也,释然以听之而已矣。将为文王乎,时之方屯,以出险任之己,而念天下之多口为修德之助也,皇然以自求而已矣。而要无足伤也。二者,惟子所择焉。若畏多口而改予度以徇之,又岂可哉!”
夫貉稽者,未必可与言孔子、文王之道,孟子岂以是诏之;而自尽之理则有然者,此岂徒为稽言哉!淳于髡名实之诮,尹士干泽之讥、好辩之称,孟子不求免乎一时;而道垂千载,其怀来亦于此见矣。
【元典】
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译文】孟子说:“贤人用自己清楚明白的道理使别人也清楚明白,现在的人却要用连他自己都糊里糊涂的道理去使人清楚明白。”
【诸儒注疏】‘昭昭”,明也。“昏昏”,暗也。尹氏曰:“大学之道,在自昭明德,而施于天下国家,其有不顺者寡矣。”
【理学讲评】昭昭是明。昏昏是暗。孟子说:“自古圣贤之治,如《尧典》克明峻德而推之以亲睦九族,平章百姓,协和万邦。《大学》自明明德,而推之以齐家治国平天下,由己及人,自内达外,都有个本原。故贤者欲求于天下,必先求于身,省察克治在我之明德既明,然后有法制、禁令,以使家国天下之人,同归于明德。这便是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之为治者则不然,不求诸身,而徒求诸天下,未能省察克治,以自明其德,而乃以法制、禁令责人。以其身之所无,欲使亲睦于家,平章于国,协和于天下,必无是理也,这便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夫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是以躬行率之,贤者之治,所以不令而从也。暗于己而求明于人。是以刑政驱之,今之治所以虽令不从也。然则有治人之责者,可不先于自治乎?
【心学讲评】孟子曰:“道之不明也,而欲与天下明之,此贤者之责也。《诗》、《书》之所着,礼、乐之所定,古圣贤之所为,皆所以使人之共明斯道者也。故教者修焉,而使学者学焉,然非徒以其文具也。夫欲使人能悉知之,能决信之,能率行之,必昭昭然知其当然,知其所以然,由来不昧,而条理不迷。贤者于此,必先穷理格物以致其知,本末精粗,晓然具着于心目,然后垂之为教,随人之深浅而使之率喻于道。所以遵其教,听其言,皆去所疑,而可以见之于行。不谓今之不然也,其于道也,芒然未有所得,大义不知其纲,微言不知其隐,诵说而已矣,实则昏昏也。乃诏于人曰:‘道如是也’,欲其知之,欲其率行之。宜乎人之终日学而愈惑也。则其见诮于异端,而道日以废,不亦宜乎!欲明人者先自明,博学详说之功,其可不自勉乎!”
【元典】
孟子谓高子曰:“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译文】孟子对高子说:“山坡上的小路,一段时间内经常去走才能成为路;只要一个时候不走,茅草就会堵塞住它。现在,‘茅草’堵塞住你的心了。”
【诸儒注疏】“径”,小路也。“蹊”,人行处也。“介然”,倏然之顷也。“用”,由也。“路”,大路也。“为间”,少顷也。“茅塞”,茅草生而塞之也。言理义之心,不可少有间断也。
【理学讲评】径是小路。蹊是人行处。介然是倏然之顷。用是由。路是大路。为间是少顷。高子虽由于孟子之门,而用心不专。孟子恐其不足以入道,故教之说:“理义之在人心若大路然,本无障蔽然,然要在学者时时省察,不使一息间断,则良心方为我有,不观山径之蹊乎?山中小径可容人迹之处,本非大路,若使倏忽之顷,往过来续,由之者不息,则向之小路从新开辟,可以成荡荡平平之大路矣。及其既成路之后,使少顷之间,人迹罕至,由之者不继,则茅草乘间而生,将前路都阻塞了,反不如小路之可行矣。夫此一山径之蹊,介然共由,则成路甚易,为间不用,则阻塞不难。可见义理即人心之大路,物欲即人心之茅草,存亡出入之机,亦只在一念须臾之际,不可不慎也。今子本心未尝不明,向道亦非无路,但存养未几,而放失继之,聪明为耳目所蔽,湛一为攻取所乘,就如茅草之塞路一般。路以茅塞,或有他径可由,心以茅塞,将一物无所见,一步不可行矣,可不知所儆惕哉?”孟子此言,不独为高子而发,实古帝王危微精一之旨,理乱得失之机,后之有天下者,能时时讲明学问,以培养此心,亲近君子,以维持此心,庶可免于茅塞,而所行皆正路耳。
【心学讲评】天下之理皆具于心。凡有其理,皆人心之所见为然者也;苟有是心,则莫不可得乎理者也;而其道则在用其心而已矣。心用于理,则虽未豁然贯通,而推行之有序;心有时而不用于理,则利欲起而乘之,流俗之说起而乱之、而天理日以蔽矣。
孟子之门有高子者如是,故孟子责而警之曰:“人有是心,而道义出焉;豁然悟之,则坦然行之,如大路然。而为物欲所蔽之余,偶有志焉,偶有闻焉,以求通于道义,则如山径之蹊间而已矣,未有可由之路也。介然之间,人用之而求有所往,则亦渐成乎路矣。夫天下之路,其始皆山径也,修除之,则大道矣。是山径本有可为路之理也,而无如其不用何也。未成乎大路,则用之也愈不得不勤。何也?以其仅有此蹊间也,则岂待久而荒废哉?为间无几,不用焉,则茅复生而塞之矣。何也?其茅之俟乎其旁者,根株未除也。而今子则类是已。子之本心,固载道义之心,可为路者也。子锢蔽之风习已久,而求道也暂,是山径也,偶有所愤悱而求通,是介然之路也。乃一用而不继之以用,志不持,气不充,利欲之相伺不忘,流俗之旧染未涤,是皆茅也。有所觉而复迷,则前所觉者且忘;有所为而复乱,则前所为者无功;是塞也。而子安得不自警哉?不然,吾无所望于子矣。”
呜呼!孟子诏学者之心至矣。山径未用也,犹可望其用也。用之成路而又塞之,而乃成乎自弃。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役于名,而学以怠荒而失之,见异说而迁焉,学者之通患,岂徒一高子哉!
【元典】
高子曰:“禹之声,尚文王之声。”孟子曰:“何以言之?”曰:“以追蠡。”曰:“是奚足哉?城门之轨,两马之力与?”
【译文】高子说:“禹的音乐胜过文王的音乐。”孟子问:“凭什么这么说?”高子说:“因为(禹传下来的钟上的)钟钮都快断了。(可见人们喜欢演奏它。)”孟子说:“这哪足以说明问题呢?城门下的车迹很深,是一二匹马的力量造成的吗?(那是年深月久车马过得多了造成的。禹传下的钟钮快要断了,也正是年代久远的缘故。)”
【诸儒注疏】“尚”,加尚也。丰氏曰:“言禹之乐,过于文王之乐。”丰氏曰:“追,钟纽也。《周礼》所谓“旋虫”是也。蠡者,啮木虫也。言禹时钟在者,钟纽如虫啮而欲绝,盖用之者多,而文王之钟不然。是以知禹之乐过于文王之乐也。”丰氏曰:“奚足,言此何足以知之也。轨,车辙迹也。两马,一车所驾也。城中之涂容九轨,车可散行,故其辙迹浅。城门惟容一车,车皆由之,故其辙迹深。盖曰久车多所致,非一车两马之力能使之然也。言禹在文王前千余年,故钟久而纽绝;文王之钟则未久而纽全。不可以此而议优劣也。”
此章文义本不可晓。旧说相承如此,而丰氏差明白,故今存之,亦未知其是否也。
【理学讲评】声是音乐。尚是高出的意思。追是钟纽。蠡是啮木虫,钟钮将绝,有似为虫所啮的模样,故叫蠡。轨是车辙迹。高子问于孟子说:“先圣王如夏禹、周文王所作之乐,虽一般是治世之声,然自今日观之,禹之声比文王之声似高出于上,而不可几及者。”孟子诘之说:“子以禹之声过于文王,果何所据而云然?”高子答说:“乐之优劣,视人用之多寡何如耳?吾观禹之钟纽,如虫啮而欲绝,此必爱慕其音而用之者多,故至于此。若文王之乐则不然,即便见他不及禹处,吾言非无所据也。”孟子乃晓之说:“我只道子有独得之见闻,所以能为出奇之议论。若止据追蠡之迹,是奚足以知圣乐哉?试以车辙言之,城门车辙之迹,独深于城中,子之所明知也。然城门之轨,岂是一车两马之力,遂能使其独深至此哉?盖城中之途,车可散行,故其辙迹浅。城门惟容一车,众车莫不由之。岁月既久,往来者众,而车辙之迹不求深而自深也。然则禹之乐作于千余年之前,虽不多用,而纽自敝。文王之乐,作于千余年之后,虽多用而器犹新。盖时之先后不同,正犹车辙之浅深,以地之广狭为异耳。岂有所优劣于其间哉!”夫闻乐可以知德,圣人本无不盛,高子未知圣人之德,宜乎不能观乐之深矣。
【心学讲评】天下之理,不知其所以然,不知其当然,偶有所见而遂生其心,因不能忍而见之言,此天下之所以多妄人也。妄人之言,每为君子之所惊,不知其何以云然;就而叩之,则止此粗疏浅陋之见而已矣。茅塞之心成乎无忌惮也,有如是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