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讲评】訑訑,是自足其智,不嗜善言的模样。孟子又告公孙丑说:“天下之治,用人则有余,自用则不足。未有不亲善士,不受善言,而能成天下之治者也。夫苟自恃其才,不知好善,平时妄自尊大,视天下之人,个个都不如我,且好自称夸。谓天下之事,件件无有不知,这风声一传,则天下之士闻之,必将私议说,此人诡诎然,自足其智,不嗜善言,却又自言天下之善,我既已悉知之矣。这样的声音颜色,入皆知其无受善之心,非惟缄口而不言,抑且望风而远去。是距绝善人于千里之外也。夫君子小人,相为消长,使直谅多闻之士,自绝千里之外而不肯来,则谗谄面谀之徒,必然阿意取容,相继而至矣。谗谄面谀之人,常在左右,与之游处,则所闻无善言、所见无善行,政事日非,而祸乱将作矣。求国之治,何可得乎?夫惟好善则有休休之度,无诎诡之容。有直谅多闻之贤,无谗谄面谀之士。善言日进,善政日修,其于治天下何难之有。此好善之优于天下,而乐正子之为政,所以为可喜也。”按孟子此言于治道最为关切。人君处崇高富贵之地,正士易疏,而佞人易亲,谀言多顺,而忠言多逆,使非诚心好善之主,未有能任贤不贰,纳谏如流者也。故好问、好察,虞舜之所以圣;饰非拒谏,商纣之所以亡,有天下者,可不鉴哉。
【心学讲评】战国之君臣未尝不好士,而终不能致治,则以所好者非真士也。自以为其量能容天下,而实则驱天下以顺己,是其为量褊隘已甚。故游说之士日充于廷,而明王道、正人心、允协乎人情、动依乎天理之善士,则情固与之相睽,虽至乎前而不能用。孟子之门,唯乐正子身为善人,而乐与善人相亲,其与当世之结纳匪类者,声气迥别。鲁欲使之为政,则乐正子之志将行矣。孟子曰:“吾闻其为相,盖喜而不寐焉。鲁自此宁乎?天下自此可风乎!吾道自此可兴乎!”
而公孙丑未之知也,乃问曰:“执政之任亦大矣。危疑交集,非强者不断,而乐正子能御侮而不怯乎?”孟子曰:“乐正子非欲以气胜天下者也,而固不以勇决着任事之能。”丑又曰:“变故多端,非有智虑者不审,而乐正子能随机而曲应乎?”孟子曰:“乐正子非欲以巧穷天下者也,而固不以机智立应变之功。”丑又曰:“众论繁兴,非多闻识者不辨,而乐正子能以博雅资辨说乎?”孟子曰:“乐正子非欲以言折天下者也,而固不以淹贯资谈论之柄。”丑曰:“夫执政者,一国之事所取办,一国之人所待理者。非此三者,则才不足以胜之。而夫子何为喜而不寐?将勿令儒者之功名不见于天下,而当世益轻以为无益乎?”孟子曰:“乐正子而诚执鲁国之政也,而有不足喜者乎?夫乐正子之为人,所好者善也,于善而能好也。型仁讲义,天下之所视为迂也,而乐正子乐与之定交于靖共正直之中;敦诗说礼,天下之所略也,而乐正子相与同心于称先道古之内。则使执一国之政,实吾党大行之渐,而当世移风易俗之由也,而子何疑乎!”
乃丑犹未之知也,曰:“夫好善者,素士之风期,坐谈之高论耳。以之为政,徒与淡漠耿介之士讽诵于朝廷,事至且不能应,变生且不能御,而遂足乎?”孟子曰:“子勿轻言好善也。善者,天下之公理;好善者,天下之同情。为政者以之摄天下于一善之中,而集众善于所好之志,则天下具食仁义之福泽,而事各得所安,民各得所愿,以之变今之俗,而致一道同风之盛,皆优为之矣。而况一鲁之政,修先公之德,以兴治而保邦乎!故今者未有好善之人耳。夫苟知不有君子之无以为国,而逢恶者之不可与共功名也,则于人之诚有其善者,志与之一,道与之合,陈古谊而惟恐其言之不尽,崇儒术而惟恐其志之不行,则在今日者,虽习俗已敝,而不易得此善士乎?乃四海之内,守先王之道以正人心之邪僻,而合于匹夫匹妇之公好者,尚有人也。皆将曰,执政者而愿得雅正者与兴教化也,是吾党志行之秋也,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所称说者皆嘉言,所规谏者皆懿行;民何以生全,国何以永固,王业何以成,而天下何以定。合众善而举之,岂不优乎?乃子且唯才智多闻之为汲汲,视善为迂阔,而且漠然置之。夫苟不好善,而又将何如乎?矜强力,尚智辨,视天下之人可以威力取而智谋争,其于善也,且以有习闻而厌之。此其情,人皆见之矣,曰:彼之訑訑,自谓其智胜天下也,谓此五帝三王之陈言,予既已知之,特以其不足用而不乐言之耳。是终不足与有言,而且狎我也。则此訑訑之声音颜色,以其悖成其骄,以其骄益其悖,为善士者其肯至前而召其侮乎?盖距人于千里之外也。夫士止于千里之外,法言终无闻也,法行终无见也,奸邪在左右而无与斥之也,则谗人以求媚,谄阿以取容,心知其非而面谀之者至矣。于是而与游者无正人,与谋者无正道,胥此谗谄面谀之人也,诮君子以才术之无所自见,而称颂智勇之功德,谓唯行其意而勿嫌。民困而不知,国危而不恤,乃欲治也,其可得乎?
“呜呼!今之自许以强智多闻者,皆谗谄面谀之徒也,皆谗谄面谀之所惑而不知者也。上以之为功,下以之为风俗,而仁义息,王道湮。吾无所望于天下。乐正子诚利见乎,以一国之治,风起天下,世道之幸,吾道之幸也。而特未知,其果行焉否耳。”
【元典】
陈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
【译文】陈子问道:“古代的君子怎样才肯做官?”孟子说:“去做官有三种情况,辞去官职有三种情况。”
【诸儒注疏】其目在下。
【理学讲评】陈子名臻,是孟子弟子。就,是仕于其国。陈子问孟子说:“今之君子,急于求仕,苟且以就功名,固不可。然不仕无我,但以隐为高亦不可。不知古之君子,何如而后肯仕乎?孟子答说:君子之处世,不必于仕,亦不必于不仕,只看道理何如,遭际何如。如其可就则就之,固未尝绝人而逃世,其所就有三焉。如其可去则去之,亦不肯枉己以徇人。其所去亦有三焉。或所处之地不同,或所遇之人不一,故其去就之迹,有不能一律而齐者。然就非贪位,去非好名,亦各尽其道而已。此古之君子所以随时处中,而不失其正也。”
【元典】
“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
【译文】恭敬礼貌地迎接他,并将按他所说的去实行,那就去做官。礼貌没有衰减,却不再按他说的去做了,那就辞去官职。
【诸儒注疏】所谓见行可之仕,若孔子于季桓子是也。受女乐而不朝,则去之矣。
【理学讲评】孟子既明君子之去就有三,乃历数以告陈子说道:“自古国君之于贤者,其上则能用之,其次能敬,其下能养。这三件礼有厚薄,而君子所视以为进退者,恒必由之。如使为国君的,有乐道忘势之心,有任贤图治之志,其始则屈己以迎之。内致其敬,外尽其礼,且欲虚怀以听之说道:吾将采纳其言,见诸行事,这乃是可与有为之君,吾道大行之机也。君子方欲辅世长民,择君而事,岂得不委身而就之乎。使其言果得行,义无可去,则君子亦将久于其国矣。其或礼貌之恭敬,虽若未衰,而言论之敷陈,终不见用,则任贤之意不专,求治之心不笃。虽有礼文,不过虚拘而已。君子以道自重见几而作,岂得不洁身而去之乎?夫道合则留,不合则去。君子之去就,此其一也。”
【元典】
“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
【译文】其次,虽然没有按他说的去做,但也恭敬礼貌地迎接他去,那就去做官。一旦礼貌也衰减了,那就辞去官职。
【诸儒注疏】所谓际可之仕,若孔子于卫灵公是也。故与公游于囿,公仰视蜚雁而后去之。
【理学讲评】孟子又告陈子说:“君子得君而事,言听计从,固所深愿,然而不可必得也。其次则在人君礼遇之何如。若进见之始,情意未孚,虽未即采纳其言,见诸行事,然接待之间,内致其敬,外隆其礼,未尝有一毫慢易其心,这犹是敬贤礼士之君,足用为善之机也。君子进必以礼,岂得不欣然而就之。如使礼意之勤,始终无替,君子亦不轻去也。及礼貌衰薄,渐不如初,此非为他,好所移,则必为小人所间,是亦不可与有为矣。贤者避色,岂得不毅然而去之乎。是盖以礼意之盛衰,决吾身之进退。君子之去就,又其一也。”
【元典】
“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詈:乏周济之。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
【译文】最差的是,早上没饭吃,晚上也没饭吃,饿得出不了门;君主知道后说,‘我在大政方针上不能实行他的主张,又不能听取他的言论,致使他在我的国土上又饥又饿,对此我感到耻辱。’于是周济他。这也是可以接受的,是为了免于饿死罢了。
【诸儒注疏】所谓公养之仕也。君之于民,固有周之之义,况此又有悔过之言,所以可受。然未至于饥饿不能出门户,则犹不受也。其日免死而已,则其所受亦有节矣。
【理学讲评】孟子又告陈子说:“君子以礼貌为去就,已非其为道之本心。然亦不可必得也。又有下一等的,其君既不能用,又不能敬,使贤者身处固穷,朝夕之间,俱不能食,至于饥饿不能出门户,其简贤弃礼如此,既而闻之,乃始悔过,说道:贤者在吾国中,大则当推心委任,小则当不时周给。今吾大者不能行其道,使尽展经纶,又不能从其言,使随事补益,则已失待贤之礼矣。乃至困郁无聊,饥饿于吾之土地,是又不能尽养贤之道,吾之耻也。于是致其供馈以周之。夫君之于民,固有周恤之义,而又有此悔过之言,揆之情礼,亦可受也。然岂滥受而无节哉,岂可以免死而止耳。夫周之可受,则有辞之馈,不可以终绝,是亦一就也。然受止于免死,则非义之交,不可以苟留。是亦一去也。君子之去就,又非其一乎?”合而观之,则知行道者,君子之本心。礼贤者,人君之盛节。明主诚能任贤使能,各行其志,使天下仕者皆愿立其朝,则上下交而德业成矣。
【心学讲评】陈子问曰:“古之君子得志而大行其道,则其仕决矣。若夫时未可为,而君子以仕为义,将君之所以待之何如则可仕也?”孟子曰:“古之君子欲行其道,不轻绝人以不可近,则有就;而志不可行,不能辱身而徇世,则有去。就者,道也;去者,义也。所就者因其人而有三。望之深则就之难,望之浅则就之易,其所以就而为所以去,亦有三。就之重则去之轻,就之轻则去之亦不重;去者三,而归于不辱己者一也。
“三者维何?其一,人君迎之,果有尊贤之心而致敬,其文备,其仪恭,又有礼矣;乃君子进而有所陈说,抑将奉教而思以有为,是国且待治,民且待安,君子之志行也,则就之。乃既知言之可行而将行矣,是行不行之几在此日也,倘徒然礼貌之未衰,而言终弗行,是有敬贤之心,而迷于利欲,惑于邪说,可行而不行,终不行矣,则去之。不以礼貌故,原其情而姑为之留也,所重者不在礼貌也。
“其次,虽迟疑于道之可行,而言未之能从也,而迎之致敬以有礼,则望其敬贤之忱,可以徐为悔悟,盖初无行言之心,则亦无有沮之者,非善善而不能用之也,则就之,姑立其朝,而且无与深言事也。乃既而礼貌衰矣,则所望者终虚,而且辱及身矣,则去之。所就者在礼貌,而亦非但在礼貌也。
“又其下,则偶留其国,本非为之聘而来,而时偶未之能去也,于时而适有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之事,君子亦未尝有求于彼也。乃其君闻之曰:‘君子之至人国,岂徒然哉?大者欲行其道,而吾困于时势,不能行也;次者欲听其言,而吾各有志欲,不能从也。乃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能无深负于君子而愧之乎?’由其愧悔之言,知其无轻傲之意,则以羁禄致馈,而实则周也。周之,则君子未仕,可同于氓,而援义以自安,亦可受也。受其周,亦就之道也。乃不能听行者,终不能矣;周之可一而不可亟也,免死而已矣。可以去则去之,情止于是,而君子何容情焉?
“此三者,皆君子处乱世而不得志之为也。君子以天下为心,而酌情理以待诸侯,以立身为重,而因用舍以定去留,其道如此。古大有为之君,为君子同亮天工以成盛治,则上古之事固有道焉,而不易望之三代以下也。”
【元典】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译文】孟子说:“舜在田野中兴起,傅说从筑墙的苦役中提拔出来,胶鬲从鱼盐贩子中提拔出来,管夷吾从狱官手中提拔出来,孙叔敖从海边的隐居生活中提拔出来,百里奚从买卖场所提拔出来。”
【诸儒注疏】舜耕历山,三十登庸。说筑傅岩,武丁举之。胶鬲遭乱,鬻贩鱼盐,文王举之。管仲囚于士官,桓公举以相国。孙叔敖隐处海滨,楚庄王举之为令尹。百里奚事见前篇。
【理学讲评】设版以筑墙,叫做版筑。士,是狱官。孟子说:“天生圣贤,所以维持世道,康济民生,不偶然也。然穷达有数,屈伸有时,往往有自困而亨者。如舜以圣人之德,践天子之位,万世称为圣君。然侧陋末扬之日,尝耕于历山,躬执耒耜,其发迹乃在于猷亩之中。使不遇尧,则一耕稼之农夫而已。傅说,辅佐高宗,成中兴之业,是商之良弼。然当初隐居傅岩,亲操版筑,就与做工的人一般。是其举用乃在版筑之间,何其贱也。胶鬲左右文王,成开创之功,是周之贤相。然当初身亲贸易,鬻贩鱼盐也,与做商贾的一样,是其举用乃在鱼盐之中,何其陋也。这两人都是王者之佐,使不遇高宗、文王,则终身工贾而已,谁则知之。管夷吾,相桓公,一匡天下。然其始尝拘囚缧绁,桓公释之以为相国,是荐举于士师之中者。孙叔敖,相楚庄以霸天下,然其始尝隐处海边,庄王用之以为令尹,是荐举于海滨之野者。百里奚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然其初混迹市廛,穆公拔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是乃举于市井之中者。这三人都是霸者之佐,使不遇三君,则终身罪废而已,谁则知之。”夫自古圣贤,虽君相异位,王伯异术,然皆起于困穷拂郁之中,则天意之曲成,盖有在矣。张子西铭有云: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即此意也。
【元典】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译文】所以上天要把重大的担子加给这个人,必定要先使他的心志受困苦,使他的筋骨受劳累,使他的肌体受饥饿,使他的身子受困乏,使他每做一事都受干扰、被打乱,以此来使他心理受振动、性格变坚韧,增加他所缺少的才能。
【诸儒注疏】“降大任”,使之任大事也,若舜以下是也。“空”,穷也;“乏”,绝也。“拂”,戾也,言使其所为不遂,多背戾也。“动心忍性”,谓竦动其心,坚忍其性也。然所谓性,亦指气禀食色而言耳。程子曰:“若要熟,也须从这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