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万章问道:“《诗经》上说,‘娶妻应该怎么做?一定先要禀告父母’。信守这道理的,应该没有人能比得上舜的。(可是)舜不禀告父母就娶妻,这是为什么呢?”孟子说:“禀告了,就娶不成了。男女成婚,是人类重大的伦理关系;如果舜禀告了(而娶不成妻), 就废掉了这种伦理关系,反而引起对父母怨恨,所以不禀告。”
【诸儒注疏】《诗》,《齐国风》《南山》之篇也。“信”,诚也;诚如此诗之言也。“怼”, 仇怨也。舜父顽母嚣,尝欲害舜。告则不听其娶,是废人之大伦,以仇怨于父母也。
【理学讲评】怼,是仇怨。万章问于孟子说:“婚娶人道之常,然未有不禀命于父母者。《诗·国风·南山》之篇有云:‘娶妻(当)如之何?必告(于)父母。’而后敢娶。诚如《诗》之所言,能尽人子之礼而不失者,当莫如大舜矣。舜乃不告父母,而娶帝尧之二女,似与诗之所言,大相违背,此何说也?”孟子答说:“告而后娶,婚礼之常。舜之所处人伦之变。盖舜父母顽嚣,每有害舜之心。若禀命而娶,必不听从,竟至于不得娶矣。而不娶则岂可哉!盖男女屋室,上以承祖考之统,下以衍嗣续之传,乃人之大伦也。若告而不得娶,既违室家之顾,废人之大伦,又伤父母之心,致亲之仇怨。舜之处此,诚有大不得已者,于是酌量于伦理两难之地,与其告而废伦,陷身于不孝之大,宁不告而废礼,犹可以全父子之恩,此所以不告而娶也。”盖事处其变,不得不通之以权耳!岂可以禀命之常礼而概律之哉!
【元典】
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
【译文】万章说:“舜不禀告就娶妻,我已领教了您的解释,帝尧把女儿嫁给舜,却也不告诉舜的父母,为什么呢?”孟子说:“帝尧也知道,告诉了他们就嫁不成了。”
【诸儒注疏】以女为人妻曰:“妻。”程子曰:“尧妻舜而不告者,以君治之而已矣,如今之官府治民之私者亦多。”
【理学讲评】帝,指尧说,以女为人妻,叫做妻。万章又问孟子说:“舜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夫子之命,而知其为通变之权矣。当时帝尧以女妻舜,据人情之常,亦当告于舜之父母而使之知。乃亦不告而妻舜,是何意也?”孟子答说:“欲妻其子,宜通言于其父,帝尧岂不知此,但舜之亲既有害舜之心,则妻以二女,必其心之所不欲也,使帝告而后妻,顽如瞽瞍,虽不敢以臣而抗君,将必以父而制子。那时舜既不敢逆亲之命,尧亦不能强舜之从,竟至于不得妻矣!尧知其事必至于此,故可妻则妻,以君上之法治之,不必问其亲之知与不知耳!此所以不告而妻也,亦岂可以常礼概律之哉!”
【元典】
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掩之。象曰:‘谟盖都君成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低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译文】万章说:“父母叫舜修理粮仓,(等他爬上仓后,)拿掉了梯子,(他父亲)瞽瞍放火烧粮仓,(想把舜烧死。)又曾叫舜淘井,(舜已经逃)出了井,(瞽瞍不知道,)随即就填井,(想把舜埋在井里。)象说:‘谋害舜都是我的功劳。(害死了他,他的)牛羊归父母,粮食归父母,干戈归我,琴归我,弓归我,让两个嫂嫂替我整理床铺。’象走进舜的住房,(不料舜没有死,)舜正在床上弹琴。象(赶忙掩饰)说:‘我可想念你啦!’神情很不自然。舜说:‘我惦念着这些臣仆,希望你来帮我管理。’我不知道,舜真的不晓得象要杀害他吗?”孟子说:“怎么会不知道呢?(舜看重兄弟情义,)象忧愁,他也忧愁;象高兴,他也高兴。”
【诸儒注疏】“完”,治也。“捐”,去也。“阶”,梯也。“掩”,盖也。按《史记》曰:“使舜上涂廪,瞽瞍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雨笠自扞而下,去,得不死。后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瞍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中出去。”即其事也。“象”,舜异母弟也。“谟”,谋也。“盖”,盖井也。舜所居三年成都,故谓之“都君”。“咸”,皆也。“绩”,功也。舜既入井,象不知舜已出,欲以杀舜为己功也。“干”,盾也;“戈”,戟也。“琴”,舜所弹五弦琴也。“弓氐”,雕弓也。象欲以舜之牛羊、仓廪与父母,而自取此物也。“二嫂”,尧二女也。“栖”,床也;象欲使为己妻也。象往舜宫,欲分取所有,见舜生在床弹琴,盖既出即潜归其宫也。“郁陶”,思之甚而气不得伸也。象言己思君之甚,故来见尔。“忸怩”,惭色也。“臣庶”,谓其百官也。象素憎舜,不至其宫;故舜见其来而喜,使之治其臣庶也。孟子言舜非不知其将杀己,但见其忧则忧,见其喜则喜,兄弟之情自有所不能已耳。万章所言,其有无不可知,然舜之心则孟子有以知之矣,他亦不足辨也。程子曰:“‘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人情天理,于是为至。”
【理学讲评】完,是泥补。廪,是仓房。阶,是梯。掩,是盖。象,是舜异母弟。舜所居三年成都,故叫做都君。绩,是功。氐,是雕弓。栖,是床。郁陶,是忧思郁结。忸怩,是羞愧之色。万章又问孟子说:“舜处父母之变,固子道之所难,乃其处兄弟之间,亦有非常情可测者。闻说舜之父母,偏爱少子,听象之言,每每设计害舜。一日命名舜涂治仓廪,待其外屋,瞽瞍却从下面撤去梯子。纵火焚之。舜将两个斗笠自扞其身而下,幸得不死。又一日使舜掘井,舜防其害已,旁凿一穴,暗地走出,瞽瞍不知,乃下土掩盖其井。象只道舜已毙井中,自谓得计,乃夸说,今日谋盖都君于井中,皆我之功,凡都君所有之物,我当与父母共之,若牛羊、若仓廪皆以归之父母;若干戈、若琴、若骶,我自用之,二嫂娥皇、女英则使治我寝卧之榻。遂往入舜宫,欲分取所有,不意舜已先至其宫,在床鼓琴。象既见舜,无词可解,乃假意说弟因思兄之甚,气结而不得伸,故来见耳。乃其真情发见,则不觉有忸怩之色焉。此时舜更不嗔怪,却乃喜而谓之说:凡兹百官,我一入不能独理。汝其代予治之。夫怨莫深于杀身,情莫亲于托国,象欲杀舜,舜不以为怨,而反喜之如此。意者不知象之将杀己与?”孟子答说:“家庭之间其事易见,而况焚廪盖井之谋,其迹甚彰,岂以舜之大智而有不知者哉!但圣人爱弟之心根于天性而不容己,故其待弟之情联若一体而无所间,见象之忧,则己亦恻然而为之忧;见象之喜,则己亦欢然而为之喜。欣戚相关,自无形骸之隔耳。彼以思兄而来,舜亦以其来见而喜,惟知亲就之为聿,而岂暇计及于杀已之事哉?”据万章所问,其事有无虽未可知,而亦忧亦喜两言,大舜爱弟之情宛然如见,非孟子知舜之深,不能如此形容之也。
【元典】
曰:“然则舜伪喜者与?”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悠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
【译文】万章说:“这么说,舜是假装高兴的吗?”孟子说:“不。从前有人送条活鱼给郑国的子产,子产叫管理池塘的小吏把它放养到池塘里。小吏把鱼煮煮吃了。回来报告说:‘刚放它时,半死不活的;不一会儿就摇摆着尾巴游开了;一转眼就游不见了。’子产说:‘得着它的好去处了!得着它的好去处了!’小吏出来后说:“谁说子产聪明?我都把鱼煮吃掉了,他还说:得着它的好去处了,得着它的好去处了。’所以君子可以用合乎道理的事欺骗他,难以用没有道理的事蒙骗他。象装着敬爱兄长的样子来了,所以舜真诚地相信他,而且感到高兴,怎么是假装的呢?”
【诸儒注疏】“校人”,主池沼小吏也。“圉圉”,困而未舒之貌。“洋洋”,则稍纵矣。“攸然而逝”者,自得而远去也。“方”,亦道也。“罔”,蒙蔽也。“欺以其方”,谓诳之以理之所有;“罔以非其道”,谓昧之以理之所无。象以爱兄之道来,所谓欺之以其方也。舜本不知其伪,故实喜之,何伪之有?
此章又言舜遭人伦之变,而不失天理之常也。
【理学讲评】校人,是主池沼的小吏。圉圉,是困顿未舒的模样。洋洋,是宽纵。悠然,是顺适的意思。方字解做道字。万章又问孟子说:“舜既知象之将杀己,在常情必以为深恨矣,舜顾见其来而喜之,或者内疏而外亲,伪喜而非出于诚心者与?”孟子答说:“圣人之心,纯一无伪。舜之待弟岂有伪哉。观子产处校人之事可知矣。昔者有人以生鱼馈郑子产,子产不忍戕其生,使校人畜之于池,校人乃私自烹而食之。假设其词以复命于子产说:方鱼始舍于池中,圉圉然困顿而未舒,少顷则洋洋而放纵,久之遂攸然自得而远逝矣。子产信其言,而幸鱼之得生。乃叹说:‘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而语人说:谁谓子产为智人,彼尝使我畜鱼,我既烹而食之矣,假以放鱼复命,而彼遂信之,乃叹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易欺若此,焉得为智?夫以校人欺子产之事观之。非校人智而子产愚也。校人所饰者,倘有之情;而子产所据者,可信之理。故君子虽明无不察,而或诳以理之所有,则亦间为所欺,虽未尝逆诈,而或昧之以理之所无,则必不为所罔。盖诚以待人,明以烛理,常并行而不悖也。若象执郁陶思君之言,而以爱兄之道来,此正理之所有者,也与校人欺子产之意一般,舜听其爱兄之言,以实心信之,因以实心喜之。此正可欺以其方,与子产之信校人一般。夫何伪之有哉!有伪则不足以为圣人矣。”观于此章之言,可见舜值父子之变,而能尽孝道之常;处兄弟之变而不失友于之爱。天理人情于斯曲尽,此所以为人伦之至,而万世为父子兄弟者所当法也。
【心学讲评】父子兄弟之际,亦至难言矣。均为天性之爱,而孝子之于父母、仁人之于兄弟,则又有不一致者,要以求此心之安而已。心无不安,则伦无不至。圣人人伦之至,固有非常情所易测者。千载以后,探微而如见其心,岂易易哉!
万章问曰:“《诗》有之:‘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云“如之何”者,以是为大事之必审,而不敢惟己意也。云‘必告’,则人无圣贤之与庸众,安常之与处变,其礼一也。《诗》之为此言也,故上稽往古,知为百世不易之则,以为可信也其可信也。则尽事亲之礼者互莫如舜。舜之先时而必告,宜矣。而舜之娶二女也,受命于尧而自听,未尝告焉,又何说以处此乎?”孟子曰:“《诗》言其常,舜处其变;《诗》言人子之礼,舜尽为子之心。事亲者岂但自尽其理而无忧哉?夫瞽瞍不欲舜之有室,明矣;告则不得娶,事之必然者也。而舜念此深矣。男女居室者,有夫妇乃有父子,以承先祀,以永世系,人之大伦也。如必告焉,则不得娶矣。亲既有命,不可违也,而人之大伦废矣。大伦废,而废伦之罪将何归乎?以为己咎,则己已告矣;则咎归父母,我虽可无怨怼父母之心,而父母有不可免于怼怨之实。他曰顾宗祧之坠,念孝养之虽,安得不以父母为咎?则与其陷亲于废伦取怨之大恶,不如自处于行权废礼之小愆。盖孝子之心,视亲如身,求以一事之拂情,遂终身之安,则后日之克谐底豫,皆自此始。是以不告。”
礼者,人子之自尽,而心者,孝子之所以安亲。舜不但尽诸己,而且曲成乎亲,此其所以为孝子之至也。此心也,非独舜然,尧亦见其然矣。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所以全亲,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以君命临之,瞍且不敢违,而亦不告,何也?”孟子曰:“帝可以制瞍而瞍,可以制舜;瞍不敢违帝,而舜不可以违瞍。帝亦知告焉而瞍之心不说于未娶之前,舜且不得不顺焉,而帝亦不得而妻,故不如相忘于无言之中,使瞍无征色发声之事,而舜为可娶。夫帝且不嫌于未告之妻,以全舜于父子之间,而况于舜乎?知帝之心,益知舜矣。观于此,则孝子之于父母,不但求尽于己,必曲喻父母之情,而善则成之,不善则矫之以曲防之,虽逆探其不韪之心于未然而不为过。盖视亲之得失即己之得失,岂曰吾尽吾礼,而善恶亦听之父母哉!”
是道也,抑惟事父母之为然,而仁人之处兄弟则又有异者。万章曰:“窃闻舜之于象矣。象之欲杀舜也,非一日也。父母于舜讹讷有都之后,使之躬完廪焉。父母使之,实有使父母使之者,舜既升廪,遂捐其阶,瞽瞍于是而焚廪。瞽瞍焚之,有使焚之者。而舜早计而免也。又使浚井焉。使之浚者,即昔使完廪者为之也。廪可待焚而后下,井不豫出则不能出矣。出瞍从而掩之,有使之掩之者也。使焚之,使掩之,象也。象不敢与其事,因不知舜之出。料舜之死,而自暴其恶曰:‘谋盖都君咸我绩’,滔天之罪,而以为绩也。噫,甚矣!乃分舜之有而曰:‘牛羊父母,仓廪父母’;盖其先以此饵顽嚣而情露也。曰:‘琴朕,干戈朕,弓氐,朕,其以童心而极乎大忍也。且为覆载不容之言曰:‘二嫂使治朕栖。’噫亦至是哉!往人舜宫,将何为乎?乃不知舜之久出而在床琴也。舜则淡然其相忘,而象已愕然其失据,乃诡为言曰:‘闻君之几陷于险中也,郁陶思君尔。’而愧发于中,则忸怩焉。其情不可掩,观其言色而曙然矣。乃舜则曰:‘睢兹臣庶,汝其往为我治。’命弟之恒辞也。以所闻思之,在象何其险?在舜何其平?意者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若其知也,则可以矫父母之意旨而娶,以立夫妇之大伦;亦可不顺父母之非,而正兄弟之大法。若其不知也,则可以逆探父母不使娶之心于未告之前,何不可以洞知傲弟必杀己之心于今将之后?而恬然处之,命之治事,抑又何也?”孟子曰:“此岂待舜揣度而知者哉!象之恶已不可掩,而舜奚不知也?不知而何以免于焚与掩也?惟其知之,而仁人之心于此别矣。舜之于象,自尽其为尧之心而已矣。故象之辞若有忧焉,又若有喜焉。其忧也,触乎舜心之忧,而与之俱忧焉尔;其喜也,触乎舜心之喜,而与之俱喜焉尔。前之不轨之谋,应念而释;此之相感之几,随念而生。舜惟知我之忧喜与共者,乃兄弟必至之情,而象之顺逆,不在其意中也。”
万章曰:“彼舜不知而喜,则喜之也诚;既知之而又喜之,将勿伪与?”孟子曰:“君子无伪以待人,岂特圣人之于弟哉!子产之驭下也,亦然矣。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而子产使校人畜之池;可任则任之,初未尝以区区之一鱼作不信校人之心也。而校人烹之,岂贤者意计所及哉!乃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何其似鱼初脱于困之情形也!曰‘少则洋洋焉’,何其似鱼既遂所欲之情形也!曰‘攸然而逝’,何其似鱼终获所归之情形也!子产之望鱼者止此,所望于校人者止此,于此复何心焉,欣然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鱼未得,校人受使之道不得,而子产之心得矣。子产之心得,而抑又何求?校人出,不自愧也,而曰:‘孰谓子产暗?’以苛察而好疑者为智,则可谓子产不智也。曰‘予既烹而食之’,子产亦何用知其烹食为也?乃述子产之言以诮子产曰:‘子产且云得其所哉,得其所哉!子产之自得而可勿获念者,彼恶知之?子产且然况,大舜乎!舜之道,君子自靖之道也。自靖于己者,无求于物,特不可以相干而已。鱼之得水而乐,弟之得兄而喜,方也,以君子之有方,而托方以欺之可也,惟非事之方而罔之,则非道也,则难罔也。故象曰:‘思君’,爱兄之道也。昔虽知其将杀己,而今固以其道来矣。或者昔所知之未真乎?或者其有悔心乎?舜于此不容深计,而象既喜,我不与之俱喜,则是我友爱之心反薄也。诚信而喜之,所以待弟之道尽,所以待弟之心安,澹然相忘于恩怨之地,而又何伪焉?而仁人之心有不可以私意测者,于此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