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毛泽东本是崇拜梁启超的。在东山小学时,曾从他的表兄文运昌那里得到了《新民丛报》,《新民丛报》有许多梁启超的文章。梁启超的文章,其思想内容多是介绍西方社会政治文化道德,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就是文笔,也明白晓畅,富有感情,长于说理,有很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比之原来私塾里读的四书五经,梁启超的文章,无论是从内容上,还是从文笔上,都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毛泽东很自然就喜欢起了梁启超的文章,并以梁文为范本,尝试用他的笔法去写论文。
毛泽东进入湖南长沙第四师范以后,他原本崇拜的梁文受到了“袁大胡子”的批评。
这个“袁大胡子”就是毛泽东的国文老师袁仲谦,表字吉六,湖南新化县人。1868年出生于一个农民家庭里。他自幼苦读诗书,二十余岁时投身科考,终于金榜题名,中了举人。此后,他谨遵父命,拒绝入仕,一直在私塾、书院教书授徒。1913年春,到新建的湖南省第四师范学校任教,毛泽东是他任教的预科第一班的学生。
1914年春,袁仲谦和毛泽东所在的第四师范合并到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袁仲谦也随着毛泽东等300多名学生一道转入一师任教。在这里,他又是毛泽东所在的一年级第八班的国文教师,一直到1918年夏天毛泽东毕业,前后达五年半之久,是毛泽东在一师学习期间任课时间最长的老师之一。
45岁左右的袁仲谦到湖南四师任教的时候,留着一圈长长的“罗圈胡子”,在他那轮廓分明的方脸上,有着一双冷峻的眼睛,再加上那两道浓黑的眉毛,乍一见面不由不令人心生敬畏。袁仲谦刚正耿直,平时在讲堂里总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对学生严格要求,不打折扣,特别是对那些不认真学习、有违课堂纪律的学生,甚至还来点诸如“罚站”、“面壁”一类的体罚。所以,不少学生既怕他,又恼他,有的人就在背地里给他送了一个绰号——“袁大胡子”。
梁启超。
这个有点让人生畏的前清举人,对于梁启超的文章,很是不屑。不过,袁仲谦还是非常看重毛泽东的才气的,只是认为他学梁启超走错了门径。他主张毛泽东学韩文。“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记事抒情论说驳难,无不佳妙。韩愈为文,气象清新,善于造句炼字,“唯陈言之务去”,辞“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师说》中说:“圣人无常师”。“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袁仲谦认为,如果毛泽东学习正宗的韩文,门路就对了。以毛泽东的才华研习韩文,作文必大有长进。旧时的文人,一手好文章,就意味着一个好饭碗。
那么,韩愈其人其文到底都有些什么魅力,竟然得到后人如此的尊崇呢?
韩愈(768—824),是唐代著名的古文运动的倡导者。苏轼称他“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1)。
他反对六朝骈体文的华而不实,反对片面崇尚辞藻,重文采,堆砌典故,而内容贫乏的毛病。他主张“文以载道”,推崇质朴实用的秦汉散文。
受袁仲谦影响,毛泽东决心认真攻读韩文。他曾到长沙过去有名的旧书铺街玉泉街去买韩愈的书。当时,韩愈的书有多种版本,善本价格较贵,不是穷学生能够买得起的,毛泽东便在一家旧书铺里找到了一部廉价的宝庆版《韩昌黎诗文全集》。回来一看,毛泽东才发现这本书不但页面有破损,而且文字也有讹误。于是,他到学校图书室借来一部善本《韩昌黎诗文全集》,逐页逐字校勘,改正讹误。先后一共花了几个月的工夫。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每天清早都朗读韩愈的诗文。据他当时的同班同学周世钊回忆说:“读韩集时,除开那些歌功颂德的墓志铭,叹老嗟卑的感伤诗一类毫无意义的作品外,他都一篇一篇地钻研阅读。从词汇、句读、章节到全文意义,首先凭借一部字典和注释的帮助,进行了解、领会,使其达到融会贯通的地步。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反复的默读和朗读,这样就懂得更深,记来易熟。通过这样持久地努力,韩集的大部分诗文都被他读得烂熟,背得很流利。”“他读《韩昌黎诗文全集》时,不但注意它的文字技巧,更注意的是它的思想内容。凡是他认为道理对、文字好的地方,就圈圈点点,写上‘此论颇精’、‘此言甚合吾意’等眉批;认为道理不对,文字不好的地方,就画叉画杠,写上‘不通’、‘此说非是’等眉批。他不因为这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古文大师韩愈的文章,就不问青黄皂白地一概加以接受,却要在同一个人的作品中认真深入地分辨出它的是非优劣,以期达到吸取精华,吐弃糟粕的目的。”
因受韩文影响,在毛泽东的课堂笔记《讲堂录》的后面,有大量关于韩文文字。共包括七篇诗、赋、论,即《元和圣德诗》、《改葬服议》、《谏臣论》、《省试学生代斋郎议》、《感二鸟赋》、《复志赋》、《闵己赋》。每篇后面有多条词、句的释义,以及有关内容的评介和议论。如《闵己赋》后,记有苏轼《颜乐亭诗并序》中的话:“古之观人也,必于其小者观之,其大者容有伪焉。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孰知箪食瓢饮之为哲人之大事乎。”又记司马光《颜乐亭颂·序》中评论韩愈的话:“光谓韩子以三书抵宰相求官,《与于襄阳书》,求朝夕刍水仆赁之资,又好悦人以志诏而受其金,其戚戚于贫贱如此,乌知颜子之所为乎?”然后引用韩愈为自己辩护的议论:“司马、苏氏之论当矣。虽然,退之常答李习之书曰:孔子称颜子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彼人者,有圣者为之依归,而又有箪食瓢饮足以不死,其不忧而乐也,岂不易哉。若仆,无所依归,无箪食瓢饮,无所取资,则饿而死,不亦难乎。”由此可见毛泽东对韩文的喜爱和熟悉。
不但从《讲堂录》里,就是从毛泽东后来的文章里,也可以看到韩文的影响。毛泽东的文风纵谈横论,气势磅礴,颇得韩文之妙。在《毛泽东选集》里,我们不但常常可以找到韩文中的词语,就是句法和结构,也都深受韩愈的影响。《新民主主义论》中的“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就出自韩愈的《原道》。
《反对党八股》中的“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就出自韩愈的《送穷文》,“行成于思”出自于韩愈的《进学解》。
毛泽东在评白皮书的时候,曾提到韩愈的《伯夷颂》,他认为当时应该写闻一多颂、朱自清颂。
1956年12月在同民建和工商联负责人谈话时,毛泽东又提到韩愈的《送穷文》,他说,我们也要写《送穷文》,中国要几十年才能把穷鬼送走。
1965年7月21日毛泽东在给陈毅的信中说:“韩愈以文为诗,有些人说他完全不知诗,则未免太过,如《山石》、《衡岳》、《八月十五酬张功曹》之类,还是可以的。”可见毛泽东对韩文的喜爱和维护。
“不打不成相识”
不过,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日后给毛泽东的文风产生巨大影响的老师,开始时认识毛泽东时居然是“不打不成相识”呢?而且,这样的不愉快的经历有过两次。作为普通的师生,老师可能变本加厉地不公正地对待学生,学生则会厌恶这个老师的课程,可是,毛泽东没有像通常的学生一样,袁仲谦也没有像通常的老师一样。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经历呢?
1913年春天开学后,袁仲谦来到四师毛泽东所在的预科第一班教室,开始了毛泽东的第一堂国文课。
这堂课上,袁仲谦讲的是宋代大政治家和文学家范仲淹所作的古典名篇《严先生祠堂记》。这是一篇碑文,说的是汉光武帝刘秀即位前,曾与学士严光交谊甚厚,刘秀登基后请严光一同执政,但被不慕仕途的严光拒绝。上完课以后,他要求学生写出他们读过这篇文章后的感想,作文题目叫“评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
毛泽东在作文中,对范仲淹的说法很不以为然,提出了与袁仲谦先生不同的解释。他认为光武帝仅仅请朋友帮忙处理繁难的政务,未必就是求贤若渴;还认为严光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纯洁高尚,如果他早知道自己不会接受光武的委任,那么他为什么还来拜访皇帝并与之同床共寝呢,这不也表明了他图权贵慕虚荣吗?毛泽东进一步提出自己的主张——光武初主朝纲,正是用人之际,无论作为刘秀的朋友还是国家的臣民,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严光都应当临危受命,出任宰相,辅佐刘秀,就像比他早200多年的前人张良辅佐汉高祖那样……
袁仲谦在批改作文时,首先让他不舒服的是毛泽东那初具特色的小楷字,笔划粗重不说,总受不了小方格的束缚,要“挤”出方格之外,两个字竟占了三个格子!“这个毛泽东,看来是颇有个性的!”袁先生暗自思忖道。及至阅读正文时,他立即被毛泽东在文章中表现出的那娴熟的章法、通达的文笔所吸引,他挥笔写下眉批:“大有孔融笔意”;当看到毛泽东打破传统看法、跳出先生提示的思路,独树一帜另立新意时,袁先生心中虽有一丝不快,但他对于这个学生敢于超越前人、大胆创新的学习精神,却是极为赞赏的。他又批道:“似有创见”!
不想读到最后,毛泽东居然在作文的后面写了句“民国二年二月二十五日第一次作文”。袁仲谦心想:我没让你这样写,你为什么偏偏要这样写呢?看来,这是一个不守规矩的学生。思想比较守旧的袁仲谦心里感到大为不快。他决意挫挫毛泽东的锐气,于是就挥毫写下如下批语:“作文、做事须守一定之规,切忌标新立异!”
批改完毛泽东的作文后,袁仲谦把作文本退给了毛泽东,要他把文章重抄一遍。毛泽东弄清原委之后,觉得袁仲谦太专横,根本就没有抄。后来,袁仲谦在国文课上两次催问,毛泽东都说“没有抄”。袁仲谦便认为毛泽东敢于违抗师命,真是大“不敬”,一气之下,竟然将毛泽东的作文本撕了。袁仲谦的过火行动无疑触发了毛泽东的反抗意识,他立即起立质问,为什么要这样做?并要同袁仲谦一道到校长那里去评理,弄得袁仲谦十分尴尬。最后,毛泽东还是又抄了一遍,算是让了一步,不过,又加上了关于写作日期的这句话。袁仲谦对倔犟的毛泽东也无可奈何,只好不了了之。
这次“作文风波”过后,袁仲谦因让学生当众给顶了牛,心里老大不高兴,便不再管毛泽东了。可令他想不到的是,“记仇”的毛泽东好像偏偏要存心和他作对——又一次抓住了他的把柄,当众出了他的洋相。
一天,一位工人不小心打破了学校庭院里的一个大花盆。这事被兼任学监的袁仲谦知道后,就把那个工人叫来狠狠地当众训斥了一顿。工人承认错误以后,他还是不依不饶,用手指着工人的脸大骂了一通。正巧被路过这里的毛泽东撞见,他本能地上去为这位工人鸣不平。他一时也顾不上师生礼仪,大声冲袁仲谦说道:“哪里这样恶,要这样骂人?有事可以好说嘛!”毛泽东虽然是自己的学生,但袁仲谦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只好住口了。
这两件事情之后,袁仲谦更加认为毛泽东目无尊长,便再也不肯理睬这个“犯上”的学生了。
胸怀坦荡尽释前嫌
转眼到了1914年春,袁仲谦和毛泽东随所在的第四师范一并转入一师继续教书和读书。不想,袁先生竟又是毛泽东所在的一年级第八班的国文教师,真是“冤家路窄”。
虽然隔膜会导致疏远,但疏远却能够使人用冷眼观察到对方的全貌。袁仲谦和毛泽东在以后的国文课上互相观察着对方。终于有一天,他们感到彼此之间的成见已经不存在了。
毛泽东觉得袁仲谦虽然思想比较守旧,教育方法也有很大成分是封建式的,可是,他博览古代经、史、子、集,对“国学”有很深的造诣。他治学严谨,常以古籍中贤能之士的品行和治学精神自励,具备了为人师表的许多优良德行。他对教学尽职尽责,诲人不倦;对学生尽心尽意,从难从严要求。他在教授国文课过程中,善于用中国历史上一些史学家、文学家、诗人、书画家的成就和治学精神激发学生,要求大家“真心求学,实意做事”,要有“才不胜今人,不足以为才;学不胜古人,不足以为学”的志气……慢慢地,袁先生的形象在毛泽东眼前树立起来——这是一个好老师!他不禁自责起来:老师不让在作业本子上乱写,这本来就没有大错;训斥做错了事的工友,充其量是个方法问题,用不着自己当着众人的面去驳老师的面子,让老师下不来台。想到这里,毛泽东深感自己有些对不住袁先生,他打算抽时间向老师道个歉。
袁仲谦则觉得毛泽东显然比以往成熟多了,尽管他两次顶撞过自己,可他学习国文课的兴趣却丝毫未受影响,相反,在学校开设的20多门课中,毛泽东最喜欢的是国文和与之相关的历史、地理,在这些课上面花的力气、下的功夫也最多。更令袁先生欣慰的是,毛泽东具备一种勤奋好学、刻苦钻研文化知识的浓厚兴趣。他对学问十分用心,从先秦诸子百家之说,到宋明理学;从楚辞汉赋,到唐宋古文;从二十四史,到省志、县志;他都有过一番认真的阅读和探讨。他也十分喜欢诗词,能背诵好几百首。对于中国书法,他很感兴趣,天天坚持练碑帖,获得了可喜的成绩,他的“兰亭体”是全校闻名的。他对于外语也很重视,认为外国语是“中国人看世界之门户”,不可不将它打通。为此,曾刻苦攻读过一个时期的英语。他重视探讨历史,特别是对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和顾祖禹的《读史方舆记要》,进行了认真的研究。新出版的史地书和杂志上的史地资料,也多方搜集。对于哲学,他不仅上课认真听讲,认真作笔记,深入思考,而且还利用课余或自修时间深入钻研,或找老师请教,或与同学研讨;他求知欲极强,读书面甚广,由于囊中羞涩,买不起书,就常常到旧书店去买折价书。他还常向老师和同学借书,见其喜爱的内容,便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抄录下来。他有一个冠名《讲堂录》的读书笔记本,里面就手抄有古代大诗人屈原的《离骚》和《九歌》,由此可见其爱好之深……
好学生,哪个老师不爱啊?袁仲谦也一样,他平时对学生从严要求,正是为了在自己门下多出几个“高足”。毛泽东作为一个普通的师范生,对古今中外的文史哲学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兴趣,并已有这样深的造诣,这的确令他颇感意外和惊讶!人说“不打不相识”,通过这一年多对毛泽东的深入了解,他感到自己已完全改变了对这个学生的看法,深为能有这样一位门生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袁仲谦听说毛泽东有一本课堂笔记,冠名《讲堂录》。他便对毛泽东的笔记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特地找别的学生借来阅读。透过这本笔记,袁仲谦对于毛泽东那种勤学苦思、积久成学的学习风格,甚是欣赏。
毛泽东在《讲堂录》中写道:
想者,事实之母也。
高尚其理想(立一理想,此后一言一动,皆期合此理想)。
闭门求学,其学无用。欲从天下万事万物而学之,则汗漫九垓,遍游四宇尚已。
游之为益大矣哉!登祝融之峰,一览众山小;泛黄渤之海,启瞬江潮失。司马迁览潇湘,泛西湖,历昆仑,周览名山大川,而其襟怀乃益广。
农事不理,则不知稼穑艰难;休其蚕织,则不知衣服之所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