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毛泽东不只受到贝克莱的唯心论的影响,而且也深受人本主义思想的影响。原书有这样一句批语:“斯时即利己主义之人,亦知离群索居之不堪矣。”毛泽东就此发挥说:“离群索居诚哉不堪,然社会为个人而设,非个人为社会而设也。”泡尔生说:“且一切杀身成仁之事,亦皆含有保存小己之义,即所以保存其观念中之小己者也。”毛泽东在旁边批上了“此语甚精”,并用较多的语言,表达了他当时的一种思想:“观此语始知泡氏亦以个人主义为基础,此个人主义乃为精神的,可谓之精神之个人主义。个人有无上之价值,百般之价值依个人而存,使无个人(或个体)则无宇宙,故谓个人之价值大于宇宙之价值可也。故凡有压抑个人、违背个性者,罪莫大焉。故吾国之三纲在所必去,而教会、资本家、君主、国家四者,同为天下之恶魔也。或曰个人依团体而存,与团体之因个人而存其事相等,盖互相依存不可偏重也。是不然。事固先有个人而后有团体,个人离团体固不能独存,然团体无意思,其有意思仍系集合个人之意思也。社会乃集许多个人而成,国家乃集许多社会而成。当其散则多,及其成则一。故个人、社会、国家皆个人也。宇宙亦一个人也。故谓世无团体,只有个人,亦无不可。”这段话,无疑是对《新青年》倡导和个性解放精神的积极响应。事实上,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反封建、反宗教束缚的人文主义思想,比起中国的三纲五常等封建伦理道德要先进得多。毛泽东为强调个人大价值,提出“吾国之三纲在所必去”,这充分表明,五四以前,毛泽东已经具备了先进彻底的反封建思想。
在“义务及良心”一章,毛泽东更是表达了个人的无上价值,甚至近于激烈和极端。泡尔生谈到道德律出于神之命令之非,以及所谓良心即“道德生涯在客观世界适合自然之性,而反射于各人之意识中者”,毛泽东在此表达了一段经典的批语,他说:“服从神何不服从己,己即神也,己以外尚有所谓神乎?吾研究良心之起源而知之,此问题已得于己矣,即当举其所得于己者而服从之。吾人一生之活动服从自我之活动而已,宇宙间各物之活动,各物服从自我之活动而已。吾从前固主无我论,以为只有宇宙而无我。今知其不然。盖我即宇宙也。各除去我,即无宇宙,各我集合即成宇宙,而各我又以我而存,苟无我何有各我哉。是故,宇宙间可尊者惟我也,可畏者惟我也,可服从者惟我也。”在第四章“害及恶”里,毛泽东更是表达了可以预言他一生的人生态度:“吾只对于吾主观客观之现实者负责,非吾主观客观之现实者,吾概不负责焉。既往吾不知,未来吾不知,以与吾个人之现实无关也。或谓人在历史中负有继往开来之责者,吾不信也。吾惟发展吾之一身,使吾内而思维,外而行事,皆达正鹄。吾死之后,置吾之身于历史之中,使后人见之,皆知吾确然有以自完。后人因吾之完满如此,亦自加吾以芳名,然而非吾之所喜悦,以其属之后来,非吾躬与之现实也。”
毛泽东对于许多他赞同的观点,并非简单地表示赞同,而是加以发挥,这样的例子很多。
泡尔生在原书说:“凡实践问题,其发生常在学理问题之前,而尤为重要。所谓科学者,率由求实践问题之解释而后起。”毛泽东对这一观点深表赞同,他说:“此言学皆起于实践问题,故皆范于伦理学。”这表明此时的毛泽东已经具备了“学皆起于实践”的思想。后来,他写下了在哲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实践论》。
泡尔生认为:“苟有一民族焉,其间人人果有同一之具足生活,则意味索然。且其民族中之各人,性质同,生涯同,而仅仅以某甲某乙为分别,亦复成何民族耶。故所谓人类具足之生活者,乃合各人各种之具足生活以成之,而非取其雷同者也。”毛泽东的批语说:“发达个性。至不同即至同,至不统一即至统一。”这表明青年毛泽东已经具备了辩证法思想。泡尔生说:“吾人所见各人有大同之动作者,徒观其表耳,苟求其内情,则无一不具特性。”和泡尔生一样,毛泽东对特殊性极为重视,因此他在此页的书眉上批上了“切论”二字。后来,毛泽东在《矛盾论》中,对“各种物质运动形式中的矛盾,都带特殊性”,“共性即包含一切个性之中,无个性即无共性”,作了更为详尽的阐述。
毛泽东在概括了原书第一章“善恶正鹄论与形式论之见解”第一段的大意后说:“即善恶之区别以何为标准——一说只论动机,一说兼论效果。”关于动机与效果的关系问题,毛泽东后来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又有更为详尽的论述。
泡尔生在原书中说:“吾人果得此无障碍之满足,无抵抗之成功,则必深厌之,如常胜之游戏焉。夫弈者苟知每局必胜,则无乐乎对局。猎者苟知每射必获,则无乐乎从禽。彼初无觊觎利益之希望,而以弈猎为消遣者,正以其或胜或负,或得或否,不能预必耳,否则兴味索然矣。”毛泽东说:“此缘吾人有好变化、好奇之心。人不能有俄顷不变化者。”这显示出毛泽东好奇求变的性格和气质。
从毛泽东的批注中,可以看出毛泽东当年对哲学的浓厚兴趣。毛泽东在第八章“道德与宗教之关系”中批注说:“此章论及哲学问题,颇好。”这一章谈到了宗教、世界观、形而上学、惟(唯)物论、无神论、泛神论、怀疑论、宇宙的构造和本质、灵魂不灭与死后的生活、时间是什么等哲学问题;也谈到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斯宾诺莎、莱布尼兹、休谟、康德、叔本华、黑格尔、费希纳等一大批哲学家。毛泽东在这一章一共写了19条批注,足见他对哲学的兴趣。
书中曾引用斯宾诺莎的观点:“世界者,现实也,其绝对一致之本质,则实体也。一切事物,虽若独立之状,而实皆实体之所规定,实体次第发展,为有意识进化之世界,与无意识进化之世界,而此两界间,又有普通中行之性质。至管理此两界之自然律,则又出于实体之自动,而非若机械之受迫于外力也。夫实体既不受外力压迫,而特由内部冲动,以开展其本质之内容,而为现实界,是即其惟一自由之原因焉。”这与毛泽东在《矛盾论》中所表达的:“事物发展的根本原因,不是在事物的外部而是在事物的内部,在于事物内部的矛盾性。”似乎有着渊源关系。
毛泽东对泡尔生强调抵抗、对立面的作用的哲学思想最为重视。书中说:“人之意思,不可无对象之抵抗,无抵抗则无动力,无障碍则无幸福,在人类,则享幸福者必当有障碍若损害、犹之识真理者必当有蒙昧若谬误也。”毛对此深表赞同,他的批注是:“至真之理,至彻之言。”书中说:“世界一切之事业及文明,固无不起于抵抗决胜也。”毛泽东举例证明:“河出潼关,因有太华抵抗,而水力益增其奔猛;风回三峡,因有巫山为隔,而风力益增其怒号。”书中说:“盖人类势力之增,与外界抵抗之减,其效本同。”毛泽东批注对此表示了反对意见:“此不然。盖人类之势力增加,外界之抵抗亦增加,有大势力者,又有大抵抗在前也。大抵抗对于有大势力者,其必要乃亦如普通抵抗之对于普通人。”泡尔生在书中说,“不幸之境遇,若失败,若坎坷,乃适以训练吾人,而使得强大纯粹之效果。盖吾人既逢不幸,则抵抗压制之弹力,流变不渝之气节,皆得藉以研练。故意志益以强固,而忍耐之力,谦让之德,亦足是养成焉。”毛泽东的批注是“振聋发聩之言”。
毛泽东在书中的一些批注,实际上反映了他一生处世行事的心态,例如,他在书中有这样的一段话:“然则不平等、不自由、大战争亦当与天地终古,永不能绝,世岂有纯粹之平等自由博爱者乎?有之,其惟仙境。然则唱大同之说者,岂非谬误之理想乎?人现处于不大同时代,而想望大同,亦犹人处于困难之时,而想望平安。然长久之平安,毫无抵抗纯粹之平安,非人生之所堪,而不得不于平安之境又生出波澜来。然大同亦岂人生之所堪乎?吾知一入大同之境,亦必生出许多竞争抵抗之波澜来,而不能安处于大同之境矣。是故老庄绝圣弃智、老死不相往来之社会,徒为理想之社会而已。陶渊明桃花源之遭遇,徒为理想之境遇而已。即此又可证明人类理想之实在性少,而谬误性多也。是故治乱迭乘,平和与战伐相寻者,自然之例也。伊古以来,一治即有一乱,吾人恒厌乱而望治,殊不知乱亦历史生活之一过程,自亦有实际生活之价值。吾人揽史时,恒赞叹战国之时,刘项相争之时,汉武与匈奴竞争之时,事态百变;三国竞争之时,人才辈出,令人喜读。至若承平之代,则殊厌弃之,非好乱也,安逸宁静之境,不能长处,非人生之所堪,而变化倏忽,乃人性之所喜也。吾尝梦想人智平等,人类皆为圣人,则一切法治均可弃去,今亦知其决无此境矣。”这种思想反映在毛泽东晚年发动的“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的社会运动中,因为他终其一生认为,没有挫折,没有冲突,没有波澜的理想的大同世界,是人生所不能忍受的。
在谈论到生死、成毁的问题时,显示了青年毛泽东的辩证思维。泡尔生引述了歌德的观点:“死者,自然界所以得多许生活之善策也。夫自然界欲营历史之生活,计诚无善于有死者。无时代之变易,则无历史,不死之人类,其将营所谓非历史之生活乎。此其内容,非吾人所能想象焉。”毛泽东发挥说:“惟土石不死,然则人类将欲营土石之生活乎?”“且吾人之死,未死也,解散而已。凡自然物不灭,吾人固不灭也。不仅死为未死,即生亦系未生,团聚而已矣。由精神与物质之团聚而为人,及其衰老而遂解散之,有何可惧哉。且散非一散而不复聚者,散于此而聚于彼。”“世上各种现象只有变化,并无生灭成毁也,生死也皆变化也。既无生灭,而只有变化,且必有变化,则成于此必毁于彼,毁于彼者必成于此,成非生,毁非灭也。生于此者,必死于彼,死于彼者,必生于此,生非生,死非灭也。国家有灭亡,乃国家现象之变化,土地未灭亡,人民未灭亡也。国家有变化,乃国家日新之机,社会进化所必要也。吾尝虑吾中国之将亡,今乃知不然。改建政体,变化民质,改良社会,是亦日耳曼而变为德意志也,无忧也。惟改变之事如何进行,乃是问题。吾意必须再造之,使其如物质之由毁而成,如孩儿之从母腹胎生也。宇宙之毁决不终毁也,其毁于此者必成于彼无疑也。吾人甚盼望其毁,盖毁旧宇宙而得新宇宙,岂不愈于旧宇宙耶!”
毛泽东甚至在书中写下了这样的批注:“余曰:观念即存在,有限即无限,时间感官者即超绝时间感观者,想象即思维,形式即实质,我即宇宙,生即死,死即生,现在即过去及未来,过去及未来即现在,小即大,阳即阴,上即下,秽即清,男即女,厚即薄。质而言之,万即一,变即常。”其中的辩证法发挥到了极致。关于其正确与否,还有待世人评论。
毛泽东在批注中还认为“必尚有各种人生以外之世界”,这充分表明他思维开阔、好学深思、严肃认真的治学态度。
毛泽东受徐特立影响,坚守“不动笔墨不读书”的习惯,其实,笔到之处,也就做到了耳到、眼到与心到。
毛泽东一生读书,坚持勤于批注、勤于思索的习惯,这使得他的书读得更精,更深。他不只是把书籍看作前人思想的记录,更把它当成了内心探讨、思考的起点。毛泽东这种高明、高效的读书习惯和读书方法,很值得我们后人效仿、学习。
“独服曾文正”
——曾国藩对毛泽东的思想有什么影响?
曾国藩给清朝统治者卖命,镇压了改变半个中国的太平天国运动,青年毛泽东怎么会喜欢读他的书,并且说“独服曾文正呢”?
曾国藩家书卷一治家篇首页。在近代中国历史上,曾国藩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没有曾国藩及他的湘军,清朝早被太平天国给灭了,至少也会使国家疆土分裂。曾国藩本是一介书生,根本就不懂得军事,他居然回家办团练,训练湘军,结果,他成了摇摇欲坠的清政府的救命稻草。
19世纪五六十年代,曾国藩带领湘军打败太平军,获得了显赫的声名。他在很多方面都留下了自己对后世的影响,“道德文章冠冕一代”。古人追求功名,常在三个方面下功夫,功、德、言,曾国藩这三者兼而有之。这使他成为了一个时代的精神偶像。
近代的中国人,上至达官贵人,如李鸿章、张之洞、梁启超、袁世凯等,下到仁人志士、青年学子,大多佩服曾国藩的治学为人和军事才能。可以说,曾国藩影响了一大批人。
曾国藩是湘乡人,毛泽东的外婆家正好在湘乡,而毛泽东8岁以前一直住在外婆家,16岁时又在湘乡东山高等小学堂读过半年书。在此之间,从老师那里以及乡间流传的故事里,他不会不知道大名鼎鼎的曾国藩。
杨昌济对曾国藩的推崇深深地影响了毛泽东
第四师范时的毛泽东。
1913年,毛泽东进入湖南省立第四师范学习,后并入湖南第一师范,对他影响较大的两个老师:国文课老师袁仲谦和修身课老师杨昌济,都非常推崇曾国藩。
曾国藩是杨昌济心中最大的偶像。杨昌济佩服曾国藩的武功,佩服他的办事精神、治学之道和文风。杨昌济无论治学乃至立身行事,都以曾国藩作为自己的楷模。这自然对他的学生毛泽东造成了深刻的影响。
在杨昌济的日记——《达化斋日记》中,有许多关于曾国藩的记载。
例如,1899年8月18日写道:“日内又萌停看《通鉴》(指《资治通鉴》)专看《文编》(指《皇朝经世文编》)之念,此大不可也。昔曾文正自定课程,每日读史十页,终身不间断,此可师也。”
1914年9月12日:“昨日将曾文正公家书钞完,颇自以为喜,已做成一事矣;此后仍当节钞其家训与日记,拟合刻之,名曰曾氏嘉言。”
1914年10月23日:“曾文正在营中读书如常,云借此以养心。”
1915年3月4日:“今日从周印昆处借来曾文正手书日记,共四十本。观文正之所以自克者,如多言、好名、忿怒等,余幸无之;又如好谐谑,亦非余之习惯。”
3月12日:“今日看文正咸丰九年十二月日记,兼看同时之家书、家训,于文正为事益为了然。惜无书札奏牍耳。”
杨昌济下了一番大工夫用来研读曾国藩的日记,在他自己写的《达化斋日记》中,可以看出模仿曾国藩的态度,常常自省的地方。
例如,1899年8月20日:“日内忽忽不乐,实为非理。平心自问,有何不足之处耶?若大局危急,则所谓他人之事,天意主张者,尽吾一人之心,一日之心而已,徒忧何益乎?子曰小人长戚戚,传曰无忧而戚忧必雠焉,不可不戒也。”
1899年8月24日:“予恒有自满之过,形于辞色,二三益友,往往微示风旨以警动之。此大病痛,宜痛加克治者也。人莫不自智而愚人,不知人之窃笑其愚也。负质愚鲁,虽竭力学问犹不免于笑焉,是诚莫可如何之事;惟忽好自用以益人之笑,斯为极不可忘者。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诗曰: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反顾生平,不胜愧悚。”
1914年3月18日:“人在社会之中,不能绝无交际,要不可过于脱略,使人生恶感情。余今日赴席,散席后即归,未与座客一一告别,似乎简傲,此后宜留意也。”
1914年7月18日:“昨与人谈话,有讥议人之处,此大不可也。盖乘兴而流,未及检点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