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仓央嘉措诗传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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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传记(16)

夜晚,风流倜傥的宕桑旺波又出现在了梅朵的小酒馆里。

饮酒至深夜,仓央嘉措一次又一次让江央操起扎年琴,唱起“洁白的圆月出东山”。朦胧中,有人为他斟酒,斟满后说道:“喝完这一碗,今夜就不要再喝了。酒是好东西,忘忧解愁,只可惜饮多了伤身。”仓央嘉措以为是梅朵,细想想声音却不是,是年轻的女子。抬眼看去,酒几乎当下就醒了:这不是救世度母、月亮般美丽的姑娘?

这次一定不能再错过!他伸出手紧紧握住姑娘的手,姑娘白皙的脸庞霎时红了。他不管不顾地嘟囔:“这次不要走,这次不要走!”

姑娘使劲抽手抽不回,高呼:“姨母,姨母!”

梅朵闻声过来一看,哈哈笑了:“我当宕桑旺波少爷思念的是谁,原来是我外甥女!宕桑少爷您撒手吧,她是不会走的,如今她就住在我的店铺里。”

仓央嘉措察并不松手:“救世度母啊,请答应我,不要离开我身旁。”

姑娘的脸更红得像山里的红杜鹃:“我不是救世度母,只是琼结来的平凡女子仁增旺姆,您醉了,请松开手。”

仓央嘉措又伸出另一只手,将姑娘的手紧紧握住:“您若不想救度世人,请至少救度我宕桑旺波。”

仁增旺姆心想,这汉子虽是莽撞,却真挚情深,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心动。见那双似乎有彩虹闪动的眼睛满含期待地望着自己,姑娘愈发害羞,更对他心生怜惜。

梅朵道:“宕桑旺波少爷是个重情义的人,你就答应了吧。”

仁增旺姆望望那张恳切的脸,重重点点头。

仁增旺姆是随剧团来拉萨演出的,按规矩这几日给达赖佛看的演出不能有女人参演,无事可做,她便到梅朵的店里玩耍。

姑娘不但容颜俏丽,更有一副婉转歌喉。每当仓央嘉措写了新的诗篇,她就在江央扎年琴的伴奏下为大家演唱。那份欢乐幸福,竟是仓央嘉措之前与其他女子交往时所未体会到的,因而对仁增旺姆更加迷恋。

仓央嘉措几乎天天夜里都会到酒馆去。两人常常找个角落坐下,亲亲密密地说些情话。一日仁增旺姆端详情人的面庞,故作神秘地说:“我注意,你脸上有两个秘密。”

“哦?什么秘密。”仓央嘉措怜爱地望着情人,伸手捋起她额前掉落的一缕头发。

“你的眼睛里藏着彩虹,每当你望着我的时候,彩虹就会在你眼睛里闪耀。”

年轻的活佛笑了,笑得如同吹开漫山遍野花朵的五月和风。

“看,这就是你第二个秘密!”旺姆指指仓央嘉措的嘴巴:“你从来不大张嘴巴笑。”

活佛微微一笑,张大嘴巴:“喏,我是不想让人看到这个。”他齿若编贝,十分洁白漂亮,唯有下边右侧的门齿是断齿,碧绿色的,看起来像一颗尖端折断的松耳宝石:“我小时候是听话的孩子,偶尔顽皮起来却也顽皮的紧。一次大愿法会,我与塔坚乃爬上高高的屋顶学师父们跳神,从房顶上摔了下来,磕到石板磕断了这颗牙。”

“疼坏了吧?”

“是啊,当时脸就肿了,疼痛难忍。我奋力向三宝祈祷,结果到天亮时,脸不肿了,伤口也痊愈了。”

“幸亏佛祖眷顾!怎么不知道敷药呢?”

“不敢告诉师父,哈哈哈……”

旺姆没有笑,她心疼地抚摸着恋人的脸,喃喃地说:“多疼啊……多疼啊……答应我,再有这种事情,一定得告诉我……”

不过是一句轻轻的叮咛,就使人置身于繁花似锦的春天,心头暖暖。沉眠已久的爱之花,亦轻轻耸动枝叶,破开了蒙蔽多年的尘埃。看着恋人疼惜自己的样子,仓央嘉措在心底问自己:这,便是真爱了吧?

喝过几大碗青稞酒,艺人江央弹奏起了扎年琴,仓央嘉措唱起了新歌:

姑娘你在此当垆,

我日日沉醉于杯中美酒。

今生没有别的希望,

只愿与你和酒浆长伴醉乡。

原来爱,是这么简单。原来爱,是这么温暖。

半个月之后,各个剧团陆续开始返乡,仁增旺姆没有离开,她选择了留在拉萨,留在姨母的酒馆,留在心爱的宕桑旺波身边。

仓央嘉措让塔坚乃在梅朵的酒馆附近找了舒适的住所,作为与仁增旺姆的爱巢。他不时从宫中溜出来与情人相会。夜晚偷偷走出噶当基,巡夜的喇嘛注意不到活佛轻巧的跫音,只有老黄狗朗嘎会从兽皮褥子爬起来,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它知道是六世,早已习惯了六世在夜里来去。六世总会轻轻拍拍它的头,轻巧地消失在夜色里。他曾俏皮地作诗描述,让人忍俊不已:

守门的老黄狗请听我言,

不要把我的秘密说与人听。

不要说我趁夜走出宫殿,

也不要说我天明才重又出现。

夜短,情爱却绵长。每次离开,看着旺姆依恋的眼神,仓央嘉措总是颇为不忍,可是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解决的主意。这对真诚相爱的人,每一段幸福的时光都像是从命运手中偷盗而来的。仁增旺姆知道自己的情人有无法言说的秘密,这段真挚的爱情得来不易,与亲爱的“宕桑旺波”相处起来也特别珍惜,更让仓央嘉措心疼不已。

转眼间新年已至,寒风肆起。活佛沐浴在爱河中,越来越多地靠佛法排遣心中的不安,不时去拉萨城里的各大寺院走动。布达拉宫的老经师们不知道佛爷为什么放着宫里的功课不听,偏要常常去大昭寺或者色拉寺学经。老经师们德高望重,学富五车,只是这年轻的佛爷一看到这些第巴安排给自己的老师,禁不住生出逆反心理,只想逃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他会在阳光灿烂的日子推动几百只金色的经筒走过大昭寺的长廊,不为祈福,只贪求信仰为灵魂带来的须臾的宁静。他的爱情如佛前的花朵开得灿烂,他却莫名地担忧,担忧今日之后的某一个凄冷的夜晚,他所深爱的拥有月亮容颜的少女会在黑暗中哭泣。

他是格鲁派的活佛,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他作为一个弱势的君主没有足够的力量许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个未来。

爱,或不爱?

他的爱,就在眼前痴痴盛开,无论境遇如何,她的手就在他手里,不舍不弃。

他们住在彼此的心里,默然相爱。

他们寂静,欢喜。

就这样,爱吧。不管明日怎样。

新年前后,大昭寺附近人明显多了。每年藏历正月初三,一年一度的“莫朗青波”

(2)法会开始。在法会期间,要举办格鲁派的学经僧人最高学位“格西”的公开考试,还有盛大的祈祷和布施活动,所以寺庙内外人潮汹涌。

法会会一直延续到正月二十四,二十天里,有一支特殊的队伍在八廓街曲折蜿蜒的街道间穿梭——一群背水的女奴。

根据习俗,参加传召法会的喇嘛们只会饮用“丁果曲米”神井里的水。这口神井传说是大昭寺的倡建者松赞干布的饮水井,距离大昭寺有一公里的距离。为了保障喇嘛们饮水,城郊贵族庄园会派出二十几名女奴专门背水。法会期间是禁止唱歌的,要想唱歌跳舞需要花很多银子向铁棒喇嘛购买“歌舞许可证”,唯有这群女奴例外,她们背着高大笨重的水桶在神井与寺庙间往来,从日出到日没,一边行路一边歌唱。她们声称自己所唱的歌是白拉姆女神所授,铁棒喇嘛不可能去向大昭寺和拉萨城的护法女神白拉姆去收取费用。

背水女奴们的歌被人们称为“白拉姆歌”,她们每年都会唱出几首新歌,拉萨城里的权势人物都会关注歌词的内容,连历任达赖喇嘛都会派专人收集整理,只因歌中经常会暴出一些与政局有关的内幕,官家的秘密、政治交易都有可能是歌词揭露对象。白拉姆歌让心有诡奸的政客僧侣痛恨不已,却无可奈何,这些唱歌的女奴都不识字,见到贵族高阶只会胆战心惊地避于路旁,又从哪里得知这些秘闻呢?多少年来总有人试图追查白拉姆歌的来源,最后无不是不了了之。有人说,白拉姆女神化身为女奴行走于背水的队伍中间,唱出了那些让贵胄忧心、百姓眼亮的歌曲。

今年的白拉姆歌被“拉萨涅仓”的官员整理好呈到了达赖喇嘛的案前。仓央嘉措挨张翻阅,读到最后一首时,哈哈大笑。他把歌词递到塔坚乃手里:“你看看。”

塔坚乃恭敬地接下佛爷手里的册子,只见简单的歌词,四句六言:

别怪高座上人,

多情风流浪荡。

他的所欲所求,

与凡人没两样。

“佛爷,这是在说您呢。”

“是啊是啊,想不到白拉姆女神竟然是我的知音。”仓央嘉措笑着扬起脸对窗而立。

我想要的,与凡人没两样。

滚热的泪水早已溢出了眼眶。

塔坚乃忧心忡忡地望着敬爱的活佛。

他对这年轻的佛爷有近乎兄弟的溺爱,他与他相处多年,喜爱他,了解他,知晓他的善良与脆弱,知晓他的倔强与坚强。他看着他从草原上放牛的孩子平地腾起成为万人敬仰的达赖佛,看着他从自在玩耍的小孩阿旺诺布成为忧处深宫的佛爷仓央嘉措。

他仰慕他的才华,从小到大,他的学问智慧,总是如天上的星子灼灼闪光,让尔等凡俗之人无法企及。他怜惜他的境遇,自始至终,第巴桑结嘉措的双手就在以保护之名剥夺他的人生,他失去了爱人,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权力,失去了梦想。他是坐在坍塌的王座上一个孤独的年轻的王,渴望抓到力所能及的幸福,即使这样的做法幼稚、带着孩子气;即使这幸福,是转瞬即逝的泡影。

佛爷头顶不是青天,不是圣域,是第巴张大的手指禁锢而成的囚室之窗。

白拉姆歌能呈到达赖喇嘛案头,也会呈到第巴的案头。第巴需要一个傀儡,一个给信徒瞻观的偶像,这偶像必须洁净完美。他能乐于看到一个无所事事的达赖喇嘛,却不会忍受一个玷污了偶像形象的达赖喇嘛。

果不其然,达赖佛派人传话,“请佛爷自重,切莫失了佛爷的身份。”

佛爷置若罔闻。

(1)噶丹颇章:哲蚌寺大殿名,在该寺西南侧,上下7层,由前、中、后三栋楼群组成。

(2)莫朗青波:即传大昭法会。

(第十二回) 世间安得法,佛卿两不负

仓央嘉措拒绝接受第巴的劝戒,第巴并不意外,也并不恼怒。修佛者若想使佛法更为精进,进山修行是不二法门。第巴指示活佛的老师们,动员活佛进山修行,一则可以增进学业,二则可以收敛心性。第巴的主意得到了老经师们的支持。老师们都认为仓央嘉措慧缘深厚,学识渊博,只可惜心性浮躁,入山修行是能使修业进益的最佳方法。

仓央嘉措怎会不知第巴的心思。他希望自己佛法进益,可若毅然入山修行,必得抛却爱人。忧心的活佛写道:

为着温柔美丽的情人,

踌躇着是否该进山修行。

人世间可有两全之策,

让我兼顾佛缘与情缘。

在佛陀与情人之间,他最终选择了情人。他不忍看到情人充满依恋的无助的眼神。他多次抵住来自老师和第巴方面的压力,拒绝进山。

桑结嘉措此时没心思为这个大孩子的浪荡事纠缠,他有更重要的事担忧。这是1701年,藏历金蛇年,很少在蒙藏问题上插手的甩手掌柜达赖汗去世了,桑结嘉措紧密关注着和硕特部(1)的汗位交替。多少年来,因为达赖汗的不作为,他格鲁派政务能顺利推行。假若这次的继位者与拉藏汗同样庸碌,会延续保持了多年的相对稳定的政局,但若一位与达赖汗行事方式迥然不同的汗王上台,必将在雪域高原掀起血雨腥风,一如半个世纪以前事件的重演。

这是五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迫不得已埋下的一颗雷,一尊请得来送不走的佛。

公元1594年,那时还是明朝万历皇帝的天下,年仅十三岁的卫拉特蒙古和硕特部首领孛儿只斤·图鲁拜琥领兵击败四万俄伽浩特士兵,占据了巴里坤、乌鲁木齐一带。之后,他平卫拉特与喀尔喀战事、远征哈萨克,骁勇之名远播,大活佛东科尔呼图克图授其以 “大国师”的称号。

这位大国师的血管里流着成吉思汗家族的血,他是成吉思汗二弟哈撒儿的后裔。图鲁拜琥是蒙语,意为“天赋聪明”,这位汗王人如其名,不仅勇武非常,还很有智谋,善于审时度势。公元1635年,图鲁拜琥经受着前所未有的大危机,部落内部出现冲突,牧地也逐渐退化,需要寻找水草肥美的草场。正在此时,四世班禅罗桑却吉坚赞代表达赖喇嘛向他提出了邀请:出兵西藏,为格鲁派护法。

众所周知,格鲁派后来风生水起,是西藏最重要的教派,但是在当时,统领西藏宗教系统的却是噶玛噶举派。

噶玛噶举派依附于藏巴汗政权存在。藏巴汗,又被称作第巴藏巴,是明代后期兴起的世俗贵族政权,号称是“后藏上部之王”。 藏巴汗的权利来自于一次政变。公元1565年,仁蚌巴政权官员辛厦巴才丹多杰发动兵变,以风卷残云之势吞掉了大片土地。乌思藏地区几乎全部落入了辛厦巴手中。辛厦巴选择三竹节(今天的日喀则)作为府邸,自称“藏巴加波”。“藏”指日喀则地区,“加波”即是国王。1613年,辛厦巴的第四任后继者彭措南杰骁勇善战,控制了阿里地区,使藏巴汗政权的势力进一步扩大。

彭措南杰信仰历史悠久的噶玛噶举派,是位忠心耿耿的护法,在军事上、政治上给予噶玛噶举派坚决支持,而对新生的格鲁派抱有仇视态度,屡次打压。

藏巴汗不论在政治上还是在信仰上都是个大威胁,公元1617年,喀尔喀蒙古卫地一批格鲁派教徒组成联军攻打藏巴汗,引来了藏巴汗与噶玛噶举派的联合镇压。格鲁派失势,僧侣们向北方逃亡。这一年,彭措南杰正式建立了藏巴汗政权,自称“后藏上部之王”, 藏巴汗的说法首次出现在了史书里。

格鲁派为了自身的存亡发展,必须得与噶玛噶举派进行政治角斗,于是,他们相中了有实力与藏巴汗抗争的固始汗图鲁拜琥作为外援。固始汗因为其黄教信仰以及部族问题的双重考虑,同意出兵,于1641年发兵攻打彭措南嘉的继任者噶玛丹迥旺波,攻下藏巴汗府邸。

噶玛丹迥旺波兵败丧命,倚靠藏巴汗政权的噶玛噶举派彻底失势,从此一举不振。

护法任务已完成,五世达赖喇嘛想尽一切办法劝说固始汗离开西藏。他明白蒙古人如果进驻西藏会是什么后果,那真是打跑了虎又来了狼,后患无穷。聪明的固始汗怎可退出西藏这一大块水草肥美的宝地,他不退反进,布置蒙古士兵全面驻扎西藏各地,命长子达延汗驻守拉萨,自己留驻日喀则,由此形成了蒙藏共治的局面。

不是老虎也不是狮子,却能使老虎与狮子俯首帖耳的五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怎能容许他人在自己睡榻之畔安睡。他苦于没有兵权,不能与兵强马壮的固始汗进行直接抗衡,遂引而不发,表现出令蒙古人满意的合作的态度,不动声色地一步一步谋划权力的回收。

蒙古部落内部为继承权问题常起纷争。图鲁拜琥去世后,应由他的长子达延继位,无奈兄弟相争,即位之事拖了又拖,时隔六年他才坐上了汗王的宝座。达延争位不利,维护统治倒是把好手,他执政8年,使和硕特部在西藏的统治进一步加强。这个时期,达赖喇嘛并没有以硬碰硬,他按兵不动,依旧保持着优良合作者的形象。他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投在了讲经说法上,静观事态发展。

达延汗病死西藏,长子贡却达赖继承汗位。表面上看来,这是一次波澜不惊的权力更替,却被五世达赖看到了出手的机会。达延汗死后,因选不出继承人汗位曾空缺三年,这三年中,由青海王达赖洪台吉进藏主理事务,产生了一个蒙古人的权力衰弱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