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帝是善于等待的人。少年时代他即用完美的等待培养了一批布库少年(加注释),一举搬倒了权臣鳌拜。随着年龄的增长,皇帝这种性格上的特质更为明显。乌兰布通之战后,他一直对葛尔丹的肆意妄为抱着隐忍的态度。长久地引而不发便会有泄力之嫌,但是他机警地如潜猎的豹子,等待到了认为时机成熟的时刻,会毫不留情地出手给敌人致命的打击。
他是关外英雄的子孙,做事从来都是果断决绝,亦不会瞻前顾后。他要用让人惊骇的武装打击让那些枭雄知晓,谁才是坐拥中土的王中之王。
清康熙三十四年十一月,康熙帝决定第三次御驾亲征。
康熙三十五年二月十八日,西路抚远大将军费扬古率军开拔。
二月三十日,康熙帝亲领中路军挥师北上。
四月初六日,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率东路军出发。
五月初八日,康熙帝统御的中路军抵达克鲁伦河。
葛尔丹军营与清军近在咫尺。葛尔丹登山远望,目力所及皆是清军营垒,让人胆战心惊。而且,营盘腹地竟然有黄账龙旗!他葛尔丹是在草原驰骋多年的骁勇战将,不是空有一腔热血莽夫。葛尔丹不战而逃。
平北大将军、内大臣马思喀紧追不舍,西路军前锋统领硕岱顺势将其引至昭莫多。
清军口袋大张,单等那只苟延残喘的猛兽落网。
葛尔丹出现的时候,是正午时分。连日来的奔波使他憔悴,激战后汗水与血水浸透了全身。昭莫多的原野上有风,但是,他不能脱下身上沉重的护甲,享受哪怕片刻的凉爽。此刻,他已经分不清使他内心焦灼的是日益炎热的气候还是日益恶化的战局。
阿努可敦(6)从队伍后方策马上前,奉上水袋:“珲台吉,喝点儿水吧。”
满面的风尘遮掩不了阿努清秀的容颜。阿努的妹妹阿海是卫拉特(7)第一美女,虽没有妹妹那般摄人心魄的美艳,阿努眉宇间依旧有超越常人的秀美。早在乌兰布通之战时,留驻伊犁的阿海就已被葛尔丹的侄子策旺阿拉布坦掳走。如今,留在葛尔丹身边的只有阿努了。
阿努是葛尔丹的妻,更是他的战友。这个美丽的女人骁勇善战,战争女神般在战场中往来,无数男子伤亡于她的刀下。《清稗类钞》这样描述阿努:“颀质,敢战,披铜甲、腰弓矢,骑异兽,临阵精锐悉隶麾下。”这样的描述,写实,又有些神化。文学家们热衷于这样在史册中记载一个美丽的女人,尤其是一个在血肉横飞的死亡之地挥刃拼杀的美丽女人。《圣武记》中甚至说她的坐骑“似驼非驼”,俨然将她当做了从汉人的故事《封神演义》中走出的截教女仙。
葛尔丹仰头喝口水,天心传来一声鹰啸,有苍鹰飞过,巨大羽翼的暗影掠过他的脸。越来越多的鹰在昭莫多上空聚集,它们已然嗅到了风中萧杀的气味儿。白日刺目,它们宁可承受高温的炙烤,盘旋不去。
远方,无数马刀反射出雪亮的光芒。
身后,战鼓声声。
战斗从正午打到黄昏,震天的喊杀,慑人的火器,穿云的号角,使昭莫多的傍晚沾染上了血色的悲凉。葛尔丹与阿努都抛弃了战马,踩踏着尸体拼杀。战场某些寂静的角落,鹰群已经开始撕咬着尸肉。
费扬古命令两路骑兵一路插入阵地为步战助阵,另一路袭击葛尔丹后方辎重,其他各路战将亦相呼应,葛尔丹军大乱,死伤无数。
大炮怒吼。阿努身中数枚弹片,染透她的黄铜铠甲的赤红,是热血,还是艳美的霞光?
葛尔丹望着躺在血泊中的女人,沾满血污的脸,看不出悲喜。在草原上纵横驰骋了几十年的枭雄、让大大小小的部落闻风丧胆的葛尔丹,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悲哀绝望。
葛尔丹怜惜地摩挲着妻子的脸:“……我本不想出征南下,如果不是达赖的信使说南征大吉,我又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阿努已经听不到了,汩汩的鲜血从耳道中涌出。
“逃吧……珲台吉,逃吧……”
生命如疾雨摧打的花朵即将委地,阿努不知自己的灵魂将投向哪里。她与她的珲台吉都是虔诚的黄教信徒,她记得佛经中说:
地狱鬼众如星辰万点,饿鬼如白昼明星。
诸多饿鬼如星辰万点,旁生如白昼明星。
诸多旁生如星辰万点,善道众生如白昼明星。
有这刀枪剑戟辉映的人生,必然做不了那颗美丽的白昼明星。
残阳下,战马嘶鸣,一爿白月映现于西天。
葛尔丹的率领部众杀出重围。费扬古领兵月下穷追三十多里,剿杀两千余人。
康熙三十六年三月,葛尔丹卒于科布多。葛尔丹的死因众说纷纭。有说其服毒自尽,有说其不思饮食绝粒而死,有说其死于重度梅毒,还有说其性交过度引发猝死,真假莫辨。无论哪一种死法,都够激烈,够传奇,符合这个漠西猎食者狂诞不羁的性情。
另有民间传言,葛尔丹死讯传来时康熙帝正在黄河大堤巡察。听信使言罢,皇帝立刻跪于堤岸上叩谢天地。这头差一点就打到北京城下的凶悍蒙古狼,终于被老天爷收了回去,皇帝的龙榻之侧从此少了一双贪婪者觊觎的眼睛。
所谓扯出藤儿连着瓜,葛尔丹失势,意外将五世达赖圆寂之事推上台前。
昭莫多战役后,抚远大将军费扬古在给康熙的奏折中这样写道:“据降人言,噶尔丹遁时,部众多出怨言。噶尔丹云:‘我初不欲来克鲁伦地方,为达赖喇嘛煽惑而来,是达赖喇嘛陷我,我又陷尔众人矣。’”
康熙帝大怒。这已不是达赖势力第一次插手葛尔丹的事情。早在乌兰布通之战中,达赖喇嘛的弟子济隆就曾作为葛尔丹的使者入清军大营将和,为葛尔丹逃逸拖延时间。
葛尔丹的一生,与黄教有着扯不断的关系。不仅仅由于他决定南征这一毁灭性的决定来自于黄教势力的怂恿,连他的生命,都与黄教有着难以言述的奇妙渊源。
准格尔汗国是信奉黄教的国度。温萨三世罗卜藏丹津纳木错活佛曾从雪域来到准噶尔传教,广为民众爱戴。多年后,温萨三世觉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决定离开准格尔返回拉萨。信众非常不舍,远途相送。巴图珲台吉的大妃尤姆哈噶斯只有一个儿子,临别前她拉着活佛的马镫请求:“活佛啊,请您再赐予我一个儿子吧!”
活佛这样回答:“我是僧侣,不能赐予你儿子。”
尤姆哈噶斯悲切地请求说:“您作为僧侣,不能赐予我儿子,但是您年事已高,当您转世后可以做我的儿子吗?”
活佛慈悲,答应了这可怜妇人的请求。
回到拉萨不久,温萨三世果然圆寂了。第二年,尤姆哈噶斯得到了一个儿子,这孩子便是葛尔丹。
西藏教廷认定葛尔丹为四世温萨活佛,将其迎回拉萨,入达赖五世门下学习。
五世达赖长期与固始汗周旋,他必须得到强有力的外部支持才更有希望在这场持久战中取胜。巴图珲台吉的幼子、他的亲传弟子葛尔丹无疑将是未来决胜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此外,西蒙古地区民众原本广泛信仰佛教,自公元十世纪中期以来,伊斯兰教不断向这一地区渗透,严重撼动了佛教的社会地位。五世达赖作为教宗,亟待有政治势力帮助他推广佛教,重树黄教威仪。所以,这个孩子即使“不甚学梵书,顾时时取短枪摸弄”,仍然得到了五世的宠爱。
葛尔丹与五世所宠爱的另一位弟子桑结嘉措,在朝夕相处的学习过程中结下了深厚的友情。这也就解释了在葛尔丹在得势后为什么会偏信桑结嘉措,数次骚扰清庭。
葛尔丹是幼子,能继承汗位,与康熙九年发生在准格尔的一次内乱有关。在这次内乱中,葛尔丹的兄长僧格被杀,僧格的三个儿子年纪尚幼,无法撑起大局。远在拉萨的葛尔丹听说这一消息,遂向达赖佛请求回准格尔平乱。
五世达赖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一次机会,一次难得的宝贵机会。葛尔丹虔信黄教,如果他此行成功,那么籍着他在准格尔地位的提升,西藏政府能从准格尔获取更大的利益。。
葛尔丹不负五世所望,潜回葛尔丹后迅速集结势力杀掉了杀害僧格的作乱者。权利如同珍宝,一旦拿到手中把玩,就迟迟不愿放下。葛尔丹天性喜好武力与权势,唾手可得的汗位又怎可轻易拱手出让?按照传统,僧格死后将由他的长儿子策旺阿拉布坦继位。但是葛尔丹将权利紧紧握在手中,废除了侄子的继承权,自己登上了汗位做了准格尔部的珲台吉。实事上,他不仅抢了侄子的汗位,还抢了侄子的女人。他的可敦、后被策旺阿拉布坦趁他南征之机掳走的卫拉特第一美女阿海,本就是策旺阿拉布坦未过门的妻子。所以,策旺阿拉布坦才会在南征中轻易被清庭策反,亦会在清庭与葛尔丹的多年战争中与清庭保持着合作关系,这种关系,直到葛尔丹的覆灭才宣告终结。
五世的期望变成了现实,而且这个现实大大超出他当初的期望——西藏教廷现在能直接影响一个强盛部落的汗王。葛尔丹掌权后,黄教势力在准格尔迅速扩大,无论是贵族阶层还是草根民众都成为了达赖佛的信徒。葛尔丹本人有活佛之名,自然更是虔诚。五世对葛尔丹非常满意,康熙十八年葛尔丹正式统一了卫拉特诸部,五世专门派使者赐予他“博硕克图汗”的称号,并赐给印敕。那一年,葛尔丹刚刚 34岁 。
也就是在那一年,葛尔丹童年时代的伙伴桑结嘉措成为了雪域之上权势仅次于达赖佛的第巴。
两个五世达赖钟爱的弟子,如两只金翅大鹏经历了漫长痛苦的生长期,终于开始了自己激扬的人生旅程。他们向着辽远的天空振翅飞翔,他们知道自己奔向的鲜血般凄艳的太阳会给生命带来怎样焦灼的炙烤,但是,他们更在乎的,是太阳所散射出来的极端华贵壮丽的俗世荣耀之光。
同为五世达赖的弟子,显然,葛尔丹天生勇武,而桑结嘉措长于谋略。桑结嘉措性情阴沉,擅长玩弄权术,他与葛尔丹情同手足,但涉及权利问题的大事,向来匿而不提,譬如五世达赖圆寂的秘密。当年达赖去世,桑结掌权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假借达赖之名发号施令,命蒙古喀尔喀黄教直接听命于西藏教廷。而康熙三十三年初春,那位专程来到达科布多向葛尔丹传达“南征大吉”指令的西藏使者达乐罕鄂木,是他掌门师兄桑结的心腹。
葛尔丹不知道他所敬仰爱戴的达赖佛其实早已离开人世,直到离世,都不知道。
康熙帝不是葛尔丹,8岁就在风云诡谲的政坛打滚,不仅能挽百斤硬弓,也能敏锐地从一系列被谎言包裹得密密匝匝的事件中剥离出一个真相。这次发现的真相让皇帝震怒。通过审讯葛尔丹营中俘虏的藏人,皇帝得到了五世达赖早已去世的消息。
广阔藏域的统治者去世十五年,竟然瞒而不报?一封急件由紫禁城疾奔入藏,内文曰:
“朕询之降番,皆言达赖脱缁久矣,尔至今匿不奏闻。且达赖存日,塞外无事者六十馀年,尔乃屡唆噶尔丹兴戎乐祸,道法安在?达赖、班禅分主教化,向来相代持世。达赖如果厌世,当告诸护法主,以班禅主宗喀巴之教。尔乃使众不尊班禅而尊己,又阻班禅进京,朕欲和解准噶尔部,尔乃使有亏行之济隆以往。乌阑布通之役,为贼军卜日诵经,张盖山上观战,胜则献哈达,不胜又代为讲款,以误我追师。繄尔袒庇噶尔丹之由,今为殄灭准夷告捷礼,以噶尔丹佩刀一及其妻阿奴之佛像一、佩符一,遣使赉往,可令与达赖相见,令班禅来京,执济隆以畀我。如其不然,朕且檄云南、四川、陕西之师见汝城下。汝其纠合四额鲁特人以待,其毋悔!”
桑结的罪状,一一列举:
达赖去世,隐匿不报,借机提升自己政治地位;
塞外六十年无战火,偏挑唆葛尔丹兴兵;
阻碍班禅进京;
在乌兰布通战役中为葛尔丹军作法助阵,葛尔丹失势时又助其逃逸。
哪一条罪状拎出来,都罪大如山,非常人能承担的起的。而且信到最后,简直就是盛怒下的威胁,可以想象皇帝在写信时是怎样的一种精神状态。
接到这封信,桑结汗流不止。他下令厚待来使,然后召集则省穷噶心腹拟定回信。这封回信写的极其高明,措辞婉转,语气谦卑,处处都显示着“不得已”:
“为众生不幸,第五世达赖於壬戌年示寂,转生静体,今十五岁矣。前恐唐古特民人生变,故未发丧。今当以丑年十月二十五日出定坐床,求大皇帝勿宣泄。至班禅,因未出痘,不敢至京。济隆,当竭力致之京师。乞全其身命戒体,并封达赖临终尸盐拌像。”
桑结给予愤怒的皇帝的回复是:
匿丧不报是为了维持社会稳定,新达赖马上就会坐床;
班禅没有出过天花,所以不敢到京城去觐见皇帝;
济隆将会押赴京师。
桑结俨然一长袖善舞者,腾转挪移间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不落痕迹。当年那个坐上权利之位会被汗水沁透衬衣的青年,如今不仅坐稳了王座,还滋生了庞大骇人的野心。以康熙帝的聪明,这一切怎能不心知肚明?但,桑结主持的西藏政府与蒙古政府共治的政治格局当时依然稳固,清庭并无实际管辖权。而且贸然发兵进藏,山遥路远,战况不可预知。
这位以机智和隐忍着称的皇帝,再次选择了等待。
桑结尝到了做政治投机者的甜头,在一场毁灭性危机下幸运地得以全身而退。
葛尔丹的部下丹济拉带着他的女儿和其部族在荒野中流浪,最终决定带着葛尔丹的骨灰投降清政府。
在寂静的巴桑寺中学经的阿旺嘉措,在耐心地等待着可爱的姑娘卓玛看他,等着欣赏她戴敦礼上的新衣服和新发式,没有意识到自己等来的,将是一个高贵、华丽,却危机四伏的王座。
(1)口弦:一种乐器,即口琴。
(2)坐床:西藏活佛坐床礼仪是藏传佛教寺院中最为隆重的宗教仪式。其主要内容是恭敬藏传佛教历代教派祖师以及莲花生大师、松赞干布、文成公主和白郎木女神。
(3)珲台吉:大汗。
(4)自科布多:今蒙古吉尔格朗图。
(5)巴彦乌兰:今蒙古温都尔汗以西、达尔汗以北。
(6)可敦:妃子。
(7)卫拉特:又称厄拉特、厄鲁忒、额鲁特。西部蒙古民族。明朝时称瓦剌,17世纪后期改称卫拉特。
(第八回) 门隅恋情断,浪卡子受戒
“我不是这里的人,我要回去。”
“这条路去往哪里?”
“这条路去往拉萨啊,孩子。”
……
碧草黄泥路,阿旺嘉措走了很远很远,牛儿们咩咩叫着向绿草深处散去,在潮湿的黄泥路上留下清晰的蹄印。他要去哪里?他说不清,仿若心头系着一根绵长的丝线,在牵引着他前行。是那座白色的大房子吗?是那座飘逸着奇异香味的宫殿吗?那里那么明亮,那么明亮,亮的仿若云端之上天人的宫殿,那里有琉璃宝树,七宝莲花,那里的尘埃灿若金屑,那里有珠宝莹润的黄金宝座,座上的人衣饰华贵,看不清脸庞,不知为何,阿旺感觉这个人流露出某种熟悉的气息,而且,他在向他微笑,即使看不清他的脸,他依然能觉得这笑容恬淡亲切。他禁不住向这高贵温柔的人走去。
走近了,那人却如被阳光穿透的薄雾渐渐消失了。留在少年阿旺嘉措面前的,是镶嵌着珍珠、琥珀、九眼珠的黄金宝座。
空寂的宝座矗立在阿旺嘉措面前,宝座之上,阳光璀璨,金色的尘埃在翩翩起舞。
“……尊者……尊者……请您醒醒,该用餐了。”阿旺嘉措从梦中惊醒,唔,对,这毕恭毕敬的侍从是在对自己讲话。他已被认定是活佛了,尊贵的达赖佛。阿旺揉揉眼睛,走出了代表达赖佛身份与地位的黄轿子。
已经走到羊卓雍错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