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7月已是骄阳似火。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正午时分,连知了的叫声都有气无力,更别提树下四合院里正忙着拍戏的人们。在这个临时组建的小小社会里,地位高下一目了然。以明暗交接处为界,阴凉里坐着的是多少有些地位的演员,太阳底下或贴着墙边站立或席地而坐的,是不知名的新人和群演,而日头底下攒动忙碌挥汗如雨的,是各类工作人员,搅动起空气中一阵阵汗臭和化妆品混合的味道。
“看样子,是要下场大雨了。”一位眉目如画的中年女子用香绢轻拭汗水,微笑着说。她身着一条藕粉色的真丝旗袍,头发端庄地挽在脑后,手中徐徐地摇着一把用孔雀羽毛拼制的小扇子。她谈话的对象是她戏里的儿媳妇,一副民国时期大家闺秀的模样,正用笋尖般的嫩手在自带的保鲜盒里翻腾,不一会儿从里面捏起一枚紫黑色的葡萄,恭恭敬敬地送到美妇眼前。
“可不是吗,真希望早点收工。”女孩子略带疲惫地望了一眼天公,随即又甜甜地笑了。
美妇玩味地望着她那张青春逼人的笑脸,接过了她的水果,却不急着送进嘴里,只是握在掌心细细把玩。女孩子见状以为她不喜欢吃葡萄,于是又送过来一枚鲜红如血的樱桃。妇人向来不喜欢吃别人的东西,只好笑着婉拒,说自己这些日子肠胃不适,喝点清水就足够了。
“贵枝姐,真是辛苦你了!一会儿我一定一遍通过,让你早点回去休息。”
连贵枝身后站着的中年女子深深地看了女孩儿一眼,见连贵枝没有接话,便递过来一个精致的茶碗。美妇轻轻地抿了一口淡茶,然后闭上双眼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显露出淡淡的疲态。
“啪!”玻璃的破碎声刺破粘腻的安静,昏昏欲睡的演员们登时精神起来。只见米妮畏缩地站在一遍,导演满面煞白,坐在半空中的摄像正抱着手臂幸灾乐祸地等待着。
“你到底会不会演戏!!演不好就给我滚!”导演干瘦的肩膀剧烈抖动,让人不由得担心他一口气上不来,当场被气昏过去。
女孩子放在水果盒,薄唇一撇,低声叹道:“米妮真可怜,一场戏拍了8条也下不来。”可从她眼角呼之欲出的笑意里,连贵枝却读到了截然不同的情绪。这种女孩子她见得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她根本不屑于再去揣测她们的心理,于是她淡淡地答道:“万事开头难,慢慢地就好了。”
女孩子点着头回应,心里却在仔细揣摩连贵枝这句话的意思。万事开头难,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在这场戏开机之前,谁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个米妮呢?而自己作为一个科班出身的高材生,在演艺圈混了这么多年,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却依然要给一个带资进组的小贱人做配,换做谁,又能咽得下这口气呢?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再去凝视眼前这个美丽端庄的妇人。连贵枝,多么俗气的名字,可等你登上了她这样的地位,再俗气的名字也一样会成了别人嘴里的圣经。不甘的火苗在她眼中腾然一现,她赶紧环顾四周,又换上一副温柔的笑脸。“可不是吗,米妮第一次演戏,能演成这样也是不容易。”
“能有多不容易!”坐在附近的另一个女演员冷冰冰地接过话茬,“我们才是真不容易!天天为了一两分钟的戏等上大半天,全用来观摩她的演技了!后台硬也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就是!干脆单独给她开个档期,等她拍完了我们再来。”
“我的下一部戏就要开拍了,看来我又要做空中飞人了。她不差钱的话,能不能给我报销下机票啊,哈哈哈哈。”
她的话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片议论。连贵枝笑呵呵地扫过众生之相,游移的目光最后停了下来。靠近门口的梧桐树下,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年轻人正坐在一把竹椅上,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的剧本,两条浓黑的眉毛时而皱紧,时而放松,似乎完全沉浸在剧情的走向里,全然不知周围在发生着什么。她将头一歪,枕靠在手背上,似乎终于找到了真正令人舒心的风景。
许知非并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正如连贵枝所猜测的,他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就在刚刚过去的一个小时里,他读了几遍新拿到的篇章,又把开拍前拿到的整个剧本快速过了一遍,找了找其中的变化,确定了一下人物在时间线中所处的位置,然后又琢磨起马上要拍的那一段。台词早已背熟,感情也已揣摩到位,他试想了几种不同的表现形式,但总觉得不太对劲儿,于是坐在椅子上翻过来覆过去地演练,觉得不够尽兴干脆站起来叨叨了一会儿,这才发现了问题所在——12个字的台词中多了一个“的”字!就这一个字,影响了他的语感,阻断了喷发的情感。
作为国内理工科第一学府数学系毕业的高材生,随着演员经验的加深,他越来越感受到了语言这种工具的精密——丝毫不亚于数字,因为语言还有着情感的维度。他没有经过表演方面的专业训练,却凭借思维习惯将语言作为纵轴,感情作为横轴,将真实生活定义成了一条红色的标准线,而任何超过或者低于这条线的表演都不能算真实、成功。他始终在努力向着这条标准线发展,可不知为什么,越是努力,表演的痕迹就越是浓重。
他揉了揉发酸的脖颈,这才发现周围的气压低得吓人。
李导坐在摄影机的后面,一言不发,脸色煞白。这样的情形,许知非在入行之初没少经历,所以遥望着满脸愧疚的米妮,心中竟升起丝丝不忍。仿佛感受到了他关切的目光,米妮远远地望了他一眼。
就在这时,沉默了半天的李导发话了:“算了,这条明天再拍。先拍下一条。”
话音未落,在场的人马上行动起来,走位的走位,通知的通知,僵持已久的片场终于活络起来。米妮提了许久的一口气突然松懈下来,不觉一阵眩晕,差点坐在地上。她定了定神,从助理手中接过剧本,紧接着脸上又是一紧。
不用看剧本许知非都知道,下一场还是米妮的戏,不过是跟别人的对手戏。刚刚还在吃葡萄的李依依已经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一遍就过”的野心。许知非想,有人带着,米妮应该没问题了吧。他突然想到李依依是电影学院毕业的专业人士,于是赶紧也跟了过去,打算在一边观摩取经。
专业的果然是专业的,许知非不由得赞叹,刚刚开始,李依依就一改往日的娇柔,换上了少奶奶的端庄大气,在她的带动下,米妮也好像找到了些许叛逆大小姐的感觉,全然看不到刚刚的可怜。按照妯娌冲突的设定,两人吵了几句,少奶奶就该掌掴大小姐了。许知非前一秒还觉得米妮差点情绪,后一秒就见李依依抡圆了胳膊一巴掌甩了上来。
“啪!”惊天动地一声响,禁断了院子里的所有声响。
许知非愣住了,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竟分辨不出这一巴掌究竟是真是假。看得出米妮也愣了,她难以置信地捂着火辣辣的腮帮子,两行热泪须臾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快速淌了下来。许知非依然分不清这究竟是表演还是真实,如果是表演,那他之前可真是小瞧了米妮。
“停停停!”导演愤怒的吼叫声将所有人从惊愕中拉了出来,“米妮,谁让你哭了!你看过剧本吗?!”
听到这番责难,米妮终于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肆意发泄着一天的委屈,丝毫不顾及形象。然而在导演的怒视下,没有人敢上前去安慰她。许知非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李依依那一巴掌根本不是在演戏。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李依依,头一次在她温柔的双眼中发现了一丝不同以往的感觉。而李依依并未察觉,她甩了甩同样火辣辣的手,用甜美的声音专业地问道:“导演,要不要重来一次?”
李导仍旧怒视着米妮,努力地平息着胸口的怒气,良久才终于摇了摇头。“不用了,这条算过了。”
李依依虽然心里有些失望,但刚刚那一巴掌也抵消掉了许多不甘。她迈着端庄的步子走了几步,将满脸迷茫的米妮从地上拉了起来,柔声柔气地说:“米妮,你演得太好了,一遍就过了。”
“一遍就过了。”米妮回味着这句话,愈发委屈。
许知非心口发堵,于是转身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半途听到连桂枝的助理正在唏嘘地感慨:“这样的一巴掌,是有多大的仇怨!”连桂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