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康熙十六年,卢氏因产后患病,于五月三十日离世。
她永远离开了纳兰容若。(第一节)爱妻亡故
那是康熙十六年。
对于纳兰容若来说,这原本该是欢喜的一年。
这一年,父亲明珠从吏部尚书升为英武殿大学士,位极人臣,权倾天下。
也在这一年,妻子卢氏身怀有孕,算算日子,四月就要临盆了。
这个即将诞生的孩子并不是纳兰容若的长子。之前,妾室颜氏就已经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叫作富格。
作为明珠家孙辈的长子,富格这时还小,只知道自己要做哥哥了,欢喜着,盼着小弟弟的早日降生。
不光是小小的富格,府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在盼望着这个孩子的出世。
纳兰容若更是分分秒秒都在数着、盼着,期待着孩子的降生。
这是他与卢氏的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都将会是纳兰容若的掌上明珠。
四月的时候,卢氏顺利地产下了一子,起名海亮。
当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还沉浸在新生命诞生的喜悦中时,噩运却悄然地降临到了卢氏与纳兰容若的头上。
一个月后,卢氏因为产后受了风寒,缠绵病榻,终于在五月三十号那天,永远地闭上了双眼,离开了她刚刚出生的孩子,离开了她深爱的丈夫。
“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
有时候幸福是那么的圆满,可圆满的幸福总是那么的短暂,短暂得几乎是弹指间匆匆而过,刹那间,便已暗转了芳华。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以为自己能够与卢氏一起,直到天长地久,哪知所有的海誓山盟在命运的无情面前,不过都是一句轻飘飘的笑话。
纳兰容若这才惊觉,原来所谓的“与子偕老”,简简单单四个字,竟是如此的遥远,穷尽一生的时光,都再也无法实现。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长如玦。但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奈钟情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蝶恋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在前人的诗词中,描写月亮阴晴圆缺的,是李白笔下的“花间一壶酒,对影成三人”,是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是张九龄的“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更是苏东坡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是,如今景依旧,却已物是人非。
当初陪着自己赏月的人,现在又在哪里?
看着天边的明月,纳兰容若这样喃喃自语。
“辛苦最怜天上月”,可怜你每一晚都高高地挂在天上,却总是亏多盈少,一个月之中,只有那么一两天的时间才是圆满的,其他的时候,夕夕都缺。
如果上苍真的能让月亮每晚都圆满无缺,那么,我们也就能永远幸福地在一起,永不分离了吧?
纳兰容若这样向着月亮默默祈祷着。
但是月亮无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人世间一切的悲欢离合,把银白色的月光温柔地洒向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却唯独照不到人的内心。
看着天空中的圆月,纳兰容若想着,若是天路能通,自己就能再度与爱人相见了吧?
不辞冰雪为卿热,多么美好的故事。
那痴情的男人,为了重病的妻子,不惜在寒冬腊月,脱光衣服让风雪冰冷自己的身体,再与妻子降温,只是,这般痴情又如何?他心爱的妻子最终还是离世长辞,而这痴情男子最后也病重不起,追随妻子而去。
即使世人都纷纷斥责这个男人沉迷于儿女情长,但纳兰容若却从未觉得。在他的心目中,这个男人在世人看来“不正常”“不理性”的种种举动,是如此正常,可以感同身受。
大概因为他们都是同一类人吧?
所以,才“不辞冰雪为卿热”。
如果上天能让我们再度相聚,如果上天能让我们再度幸福地厮守在一起,那该有多好?
如果说纳兰容若的《侧帽集》,还带着少年郎不知人间疾苦、潇洒不羁的风流,那后来的《饮水词》,当真就如标题所言一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个中的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经历了丧妻之痛,亲眼见证了生命的诞生,又亲眼见到挚爱的逝去,此时的纳兰容若,早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在他的心中,已经不可避免笼上了一层忧伤的色彩。
卢氏的故去,并未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在纳兰容若的心中逐渐黯淡,反而越来越清晰,最终,化为他笔下一首又一首的悼亡词。
纳兰容若的好友顾贞观曾经这样说过:“容若此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
也正好说明了纳兰容若写与亡妻卢氏的悼亡词,哀婉清丽,情真意切,令人看了感同身受,肝肠寸断。
悼亡词古来便有,即使豪迈如苏东坡,“大江东去,浪淘尽”的气魄,也一样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凄切哀婉,如今到了纳兰容若,因为卢氏的离去,他的字里行间,满是对爱妻的怀念,魂萦梦牵,字字句句柔肠悲歌,道不尽剪不断,当真是凄凄惨惨戚戚,摧人心肝。
这爱情的誓言,没有华丽的辞藻修饰,也没有慷慨激昂的字句,是那么浅显易懂,近乎白描一般的口语,读来却是那么清新自然,洋溢其中的浓烈深情,叫人看了在羡慕纳兰容若与卢氏之间那真挚爱情的同时,也不由得感慨,造化弄人,一对天作之合,竟是这么早便劳燕分飞,生离死别。
一僧曰幡动,一僧曰心动。
纳兰容若的悼亡词,清丽凄美,这是公认的,在他的笔下,曾经带给自己那么多欢乐的庭院、夕阳、星空、花树、回廊等,早已不复当初卢氏还在的时候,眼中所见的欢快与幸福。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浣溪沙》)
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多少人耳熟能详。
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却是千言万语,多少深情都饱含其中。
纳兰容若与卢氏,少年夫妻,恩爱缠绵,但幸福的日子却只不过短短三年。
当幸福远去,以前曾经在一起时候的点点滴滴,便清清楚楚地涌上心头,来回萦绕,刻骨铭心。
那些平凡幸福的夫妻生活,当时看来,随处可见,随时可见,就像呼吸一般自然,自己也从来不曾去留心过,但为何如今回想起来,却是每一点每一处,甚至对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那么的清楚。就像是融入了自己的骨血之中,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但没有逐渐遗忘,反而更加清晰。
纳兰词的魅力所在,除了他的词清丽凄婉之外,便是因为他把他对亡妻的无尽相思都化成了一首又一首的悼亡词,在词中怀念着自己心爱的妻子,如泣如诉。字字句句皆是出自真心,是自然而然的,写着自己最真实的心情。
卢氏亡故,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对纳兰容若来说,这段时间是多么的度日如年呀!时间似乎已经没有了意义,日出日落,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楚了,只清楚记得,那一天,当他得知噩耗,失魂落魄地走进房间的时候,她就躺在那儿,面容温柔,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双目却紧紧闭着,再也没有睁开。
她是睡着了吧?如果一直呼唤她的芳名,是不是就能再度醒来,微笑着,和以前一样,在自己的耳边喁喁细语?
但是,她已经走了,永远地离开了自己的孩子,离开了自己心爱的丈夫。
她走得那样仓促,快得让所有的人都反应不过来,快得连话都没留下,更遑论告别。
短短三年的幸福,如今随着她的离去而散成了风中的飘絮,就像那一片片西风中的落叶,带着秋天瑟瑟的寒意,缓缓飘去。
在阖府的悲伤中,纳兰容若失魂落魄一般,任由其他人忙碌地操劳丧事,自己只是呆呆地站着,就像魂魄早已不在此处。
他第一次觉得,面对生死,自己是如此的无能为力,当噩运突然来临,他竟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残酷的命运无情地带走自己心爱的妻子。
原来那些曾经让人艳羡的幸福,只不过是为了让他从云霄之上又高高地摔下,伤得更痛,伤得更深。
悲伤的并不只纳兰容若一人,对明珠与觉罗氏来说,失去了这么一位近乎完美的儿媳妇,也是无法弥补的遗憾,他们也感慨着,悲伤着,既为了卢氏的年少而亡,也是为了儿子的丧妻之伤,更有着对失去卢氏家族——封疆大吏势力支持的惋惜。
颜氏则一直安安静静的,表达着自己的伤痛。
她并没有趁机妄想去争夺卢氏的位子,而是照顾卢氏刚刚生下儿子——海亮,尽心尽意地照顾着这个失去母亲的婴儿,这是她表达自己对卢氏的敬意和伤痛的方式。
唯一有权完全浸入悲伤的,只有纳兰容若。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他至今还无法相信,温柔的妻子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自己。所以,他几乎是放任着自己被悲伤全然地侵蚀。
花草树木,楼台亭阁,甚至池子里的莲花、金鱼,每一处每一处,仿佛都还能看到妻子那纤细的身影。
就像从来不曾离去。
每一处妻子曾经待过的地方,空气中似乎还有着她身上那淡淡的、熟悉的香气。
当初两人携手共同走过的走廊,如今看起来,竟有这么长!
当初两人共读的书房,如今看起来,竟有这么空旷!
以前种种甜蜜的回忆,现在回想起来,竟是泛出了苦涩的味道。
在卢氏的丧礼结束之后,府中的其他人,就各自回到了自己生活的轨道上去。
他们并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悲伤。
只有纳兰容若。
卢氏的死,给了他沉重的一击,在心中留下了永生都无法磨灭的伤痕。
好在就在这一年的秋冬,康熙皇帝下了命令,让纳兰容若担任乾清门的三等侍卫。
有了公职在身,原本赋闲的纳兰容若也忙碌起来。
这样也好,忙碌着,有着其他的事情分心,至少就不会再无时不刻地想着卢氏了吧?
纳兰容若这样天真地想着。
可是,思念不是这么轻易就能从脑子里被驱赶出去的。
工作再繁忙,任务再沉重,也总有做完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对卢氏那刻骨铭心的思念之情就会从每一个角落悄悄地窜出来,在心中萦绕不去。
在卢氏逝世之后,纳兰容若似乎突然对易学有了浓厚的兴趣,书桌上,堆满了古今各大易学家的着作。
他一头扎了进去,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全新的知识。
这天并未轮到纳兰容若去乾清宫当值,他从一大早开始,就钻进了书房,全神贯注地阅读着那些大家的着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内,对时光的流逝完全没有察觉。
直到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他才发觉太阳已经移到了西边,夕阳西下。
啊,是了,已经这么晚了?
轻轻的敲门声又再度传来,纳兰容若想也不想地就唤着卢氏的名字。
以往,每当自己看书忘了时间忘了用餐的时候,卢氏总会贴心地替他端来饭菜,温柔地提醒他不要太过废寝忘食,累坏了身体。
所以,当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的时候,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也不想就脱口说出卢氏的名字。
那端着饭菜的温柔女子闻声,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了一下,旋即带上一丝无可奈何,还有一丝悲伤。
她素来沉静惯了,如今,也只是恭敬地把饭菜放到桌上,然后有些担心地看了看自己的丈夫,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看着颜氏远去的身影,纳兰容若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当他面对这位安静的女子,却脱口唤出卢氏的名字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了,颜氏脸上那一抹无奈的神情。
如果卢氏……如果卢氏还活着的话,那么,刚才送饭菜来的人,便应该是她了吧?
当敲门声响起的那一刹那,纳兰容若几乎有种卢氏还未离去,马上就会推门而入的错觉。
桌上的饭菜渐渐凉了,纳兰容若却依旧毫无食欲。
他只是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逐渐西沉的夕阳,还有夕阳下,空荡荡的庭院。
“谁念西风独自凉”,这样的七个字突然钻进他的脑子里。
许久之后,纳兰容若轻轻地关上了窗户。
那被瑟瑟的秋风吹落一地的萧萧黄叶,在空中飞舞着,缓缓飘落在地,说不出的凄凉。
纳兰容若不忍再看,转过头去。
他无法阻止时光的流逝,更不能阻止秋叶的飘落。
就如他只能看着妻子逝去,无能为力一样……
如果她还在……
如果她还在身边,看到窗外落叶纷纷飘下的情景,会说些什么呢?
她总是微笑着,对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那么的温柔……
自己喝醉了,躺在床上沉睡不起,任凭身旁的人儿怎么呼唤,都装睡,在对方无可奈何的时候,才悄悄地睁开眼睛……
浮现在脑海之中的,都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啊,两人之间的心灵契合,是如此的幸福。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这些,不都是当时自己与卢氏曾经做过的事情吗?
李清照《金石录后续》有一则记载:
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
当初,自己与卢氏,不就像赵明诚与李清照,一般的诗情画意,一般的恩爱吗?
那些相处的片段,回想起来,分明只是些寻常的琐事而已,寻常的日子,寻常的时光。
本来以为会一直这么寻常下去,哪知道,在一起的日子只不过短短的三年。
当时只道是寻常。
恩爱再笃又如何?却抵不过命运的残酷。
就像赵明诚与李清照,终究,赵明诚还是先舍李清照而去,而自己,却是被卢氏先遗落在了这人世间。
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不知为何,让人想起万芳的一首歌来。
歌名唤做《恋你》,其中这样唱道:
想要长相厮守却人去楼空,红颜也添了愁,是否说情说爱终究会心事重重,注定怨到白头,奈何风又来戏弄已愈合的痛,免不了频频回首,奈何爱还在眉头欲走还留,我的梦向谁送?离不开思念回不到从前,我被你遗落在人间,心埋在过去,情葬在泪里,笑我恋你恋成颠……
歌是情歌,女声柔美,一句“离不开思念回不到从前,我被你遗落在人间”,唱的,何尝不是当时纳兰容若的心境?
如果我们能够回到从前,是不是就能再度相见?
心爱的人儿啊,你怎么可以如此狠心,把我独自遗落在这苍茫的人世间?在无尽的岁月中独饮回忆酿成的苦酒,永醉于痛苦的哀悼之中,夜夜沉沦。
古往今来,写过悼亡词的人不在少数,但没有人能像纳兰容若这样,十年如一日,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亡妻,把对妻子的思念写进词中。
从卢氏刚刚亡故后的“判把长眼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到跟随康熙皇帝北上南巡之后的“旧欢如在梦魂中,自然肠欲断,何必更秋风”,我们可以看得出来,即使经过了这么多年,纳兰容若对卢氏的思念之情,并未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有丝毫的改变,仿佛妻子的离去永远都是昨天的事情一样,伤痛弥久愈新。
说纳兰容若乃是情种,当真一点都不为过。
只是强极则辱,而情深,却是不寿……
(第二节)悼亡词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共银、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青衫湿遍》)
在词牌中,并没有《青衫湿遍》这首,也许是纳兰容若自制的新曲吧,却也是他无数悼亡词中,最早写给亡妻的一首。
这首词作于康熙十六年,大概六月中旬,那时候,卢氏亡故刚刚半个月。
想必这正是纳兰容若最伤心欲绝的时期吧?
思念亡妻,泪如雨下,以至于青衫湿遍,于是,才有了这首《青衫湿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