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马贼(中)
26473300000003

第3章

理所当然的,那些听到声音的干事和学生都会冲到三楼来,正当所有人都在关注那间教室的时候,他便从四楼下来,或直接走到一楼或混在人群里面等着被干事赶下去——等到莫尚桑他们的注意力又被引到四楼时,他就可以从容不迫的用二氧化碳灭火器砸破男厕所的窗户逃之夭夭。

本来最早发现这个窟窿的干事是想跟着追出去的,但他脚刚一着地就摔了个仰面朝天。

莫尚桑这才知道,对方身上带着的钢珠不光只有前面在四楼教室撒下的那一点。

当然此时他们的行动还没有彻底失去希望。那个吃过钢珠亏的田径生干事被对方的嚣张气焰激发出了专业所长,小心而勇猛的从男厕所窗口一跃而下,在很远的距离安全落地,然后跑向自己那台助动车——毕竟,人腿再快也快不过吃油的机器轮子。然而他转动车钥匙后,车子引擎并没有一如既往的爆发出轰鸣,反倒像个弥留之际的老人在咳嗽,并且咳几下之后就驾鹤西游,再也没发出声响。

后来等这辆车被推进维修店,他才知道车屁股右侧那根三十五度仰望天空的排气管被人灌了不下200毫升的统一冰红茶。男干事绝不会想到,这些水不是对方在砸窗逃跑之后灌的——其实早在一个多小时前,当他停完车后跑上那条空中走廊时,自己顺路载来的男生就已经在给这台车子喂水喝了。

马贼是不会让他们抓到自己的,因为他总有一天要以新的身份出现在一个人面前。

他答应过那个人。

莫尚桑在那个停电之夜所犯的最大失误并不是让骆必达逃走。

小偷跳进男厕所的时候,莫尚桑距离目标只有二十米,但他并没有急于跟进,而是等待支援,因为他清楚小偷这一跳,就已经是瓮中之鳖。等他和两个干事跳进大楼后,第一个措施就是下去搜索各个楼层,却唯独忘记了仔细检查自己着陆的男厕所。

按照一般人的思维,小偷跳进男厕所后肯定会往楼上或者楼下逃逸,所以,很少有人会想到对方就躲在这个男厕所。

骆必达就属于那少数人之一。

当他跳进那个窗户之后,第一个动作就是伏在地上察看格间门下面那道宽缝。不出他所料,最靠里的那个格间有人,而且从缝里看进去,只有一只脚站在地上,还在微微发抖。没有一个男人会在上蹲位时玩金鸡独立,除非他不在上厕所,并且另一只脚刚刚扭伤,需要按摩。

骆必达退后几步,从书包里面拿出那根比较粗长的环形锁打开,紧紧握在右手里。后来他很庆幸自己把那根环形锁拿了出来,因为当他对那个格间说“假如你拿着那把丁字刀,就把它交出来”时,里面那人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格间门被呼的打开,一个黑影冲出来的同时手中的金属物件寒光一闪。

骆必达侧身避开攻击,手里的环形锁下意识的往那闪光的地方猛抽过去,紧接着也不管打没打中,再一个反手甩回去,砸在对方的脖子上。

丁字刀的刀头只划破了一点环形锁的塑料外皮,然后握着它的人就倒在了地上。马贼立刻一屁股坐到小偷背上,用环形锁当作临时手铐绑住对方反剪在背后的双手,然后一把抓起那人的头发,将脸扭向自己。

借着叼在嘴里的手机灯光,他终于看清楚小偷的上半身,手机屏幕的光线让一件金属物件闪闪反光,然后马贼怔住。

那是一张稚嫩的脸,乍看上去可能只有初一或者初二,连嘴角上的短毛都不曾长出。

他真的还只是一个孩子。

而那件在黑暗中因为手机灯光而反光的是左胸口的校徽。骆必达夜视能力极好,很快就认出上面的字,的确写着XX初级中学。在搏斗中稳占上风的马贼竟然周身一个冷战,再一次抓着男孩的头发,发现他并没有穿校服,而是一件平常朴素的外套。但外套里面的衣服领子他却也看清了,发现那是边缘破碎不齐的旧衣服,在这样的天气甚至显得单薄。他眉头一拧,反身去照亮他的脚,发现男孩穿的是一双很旧的回力牌跑鞋——这在如今的中学里基本可以称为古董。

正有点走神,骆必达身下一阵扭动,显然是小男生清醒了过来。

马贼从他身上起来,捡起掉在地上的丁字刀,然后一把揪起对方的脖子连拖带拽地出了三楼男厕所。小男孩边走边要挣扎,骆必达一把将他摁到墙上,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轻声但是严肃的告诉他,自己不是来抓他的,是来救他的——这个混小子要是想在这个鸟笼子一样的大楼里面躲过那几个人的追捕,就要听他的。

当时楼道很黑,也没有打开手机灯光,男生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是那种吓人的语气震慑住了他,便连忙点点头。

骆必达满意的把他从墙上揪了下来带到二楼,发现一些自修教室里面还有不少人在拿手机灯光看书,都看不清脸,反倒像墓地里的鬼火,心里便顿时有了主意,悄声问男生有没有手机。不出意料,对方摇摇头。骆必达解下自己书包,拿出一本没写名字的大学英语六级参考书和一支笔塞到他手里,轻声叮嘱他道:你等下进去,看到那些用手机灯光看书的人没有?你就过去坐到他/她边上,问对方借点光源,然后用这支笔在书上做记号装作在复习。

骆必达最后提醒他一定记住,除非工作人员来把一楼的大门打开,否则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站起来离开教室,这样没人会发现他的腿有点瘸——哪怕是那些追捕的人进来查看,也要沉住气。

马贼眼看小男生走进教室,紧接着就听到楼梯口传来莫尚桑他们的脚步,便立刻悄声朝楼上跑去。

所以当莫尚桑对着一楼男厕所那个被砸出窟窿的窗户气得牙恨恨时,真正的小偷还在二楼自修教室里面坐着。十分钟后,姗姗来迟的学校工作人员才用仪器打开大楼的门,此时风纪监察部的人基本上都已走掉。初中男生混在重获自由的大学生里走出大楼,遁入茫茫夜色。

而那天晚上骆必达从一楼男厕所的窗口逃逸后,没有忘记把一件罪证销毁掉——那枚初中校徽。

之前在停电的E楼副楼里,那个小男生在走进教室之前忽然又被马贼叫住。当然,他不是想问对方是怎么得到丁字刀的——傻瓜都能猜出来,这里附近的中学生课后经常在他们大学校园里转悠,甚至那些离家出走的小孩也喜欢把这里当据点。眼前这个混小子肯定是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碰到了骆必达处理丁字刀那幕,可能一开始还觉得他是在扔硬币或者失恋的戒指……

但当时骆必达没工夫去想这些,他只是快速而灵巧的将对方胸前的初中校徽摘了下来,然后从裤袋里掏出两个一元硬币塞在他手里,轻声却不容置疑的跟他讲了最后一句话:

“回去买个新的,好好做人。”

骆必达讲这话的时候并没指望对方一定会按自己说的去做,但他相信这个混小子在经历这件事情之后应该会好好反思。他当然并不认识这个小偷,甚至连脸部特征也没记得很牢靠。他只知道这是还个孩子,也许家境贫困,甚至单亲,处在逆反期,有着这样那样的心理问题,或者诸如此类……

但骆必达只是马贼,管不了别的,只能作到不让对方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然后恰到好处的放手。

就像当年肖子龙对他做的那样。

肖子龙的父亲其实是个修车人。

骆必达是离家出走那次知道这件事情的。

其实那次也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离家出走,只是星期五他们班级的物理和数学考试成绩下来,骆必达两门课加起来一共才九十九分,当晚被母亲狠狠骂了一顿,晚饭都没得吃。翌日一觉醒来,母亲已经去单位加班,父亲照旧在更早的时候就开车出去拉生意了。骆必达看着桌子上的冷饭冷菜毫无胃口,忽然觉得一切终无所谓,便拿走自己平时积蓄的十几块零用钱,理了两三件衣服在书包里,走出家门。至于具体要去哪里,和大部分愤而离家的孩子一样,他亦无从知晓,只是想离开此地。于是便骑车在路上乱走,偶遇到同样背着书包走在路上的学生,明显是周末出来补课的苦主,心里便比他们要骄傲。

他是自由的,此刻。他这样想。

只是他的自由骑不远,因为轮胎里的气不足,便在一个车摊上打气。

横在躺椅上的修车人一脸的饱经风霜,只消看他的车轮一眼,便道:小兄弟,你的轮胎有洞,再打气也没用。骆必达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看他,再看看车前轮,很难像是有洞的表现。老头咬着快抽完的烟嘴讲,你这是小洞,是内胎老化磨擦出来的,不是碎玻璃小石子扎出来的,不信我拉出来给你查查,没洞我不收你打气钱。骆必达见他经验丰富又语气坚定,便允了。老头拉出放光气的内胎,打上气后分段摁进水里,水面上果然冒出很多细小气泡,每段都有。见骆必达一阵感慨,老头说这么多洞,补是没法补了,这样,看你是个学生,换个内胎算你十块。

初中生依依不舍的正要掏钱,忽然熟悉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别付钱,他在骗你。

他闻声扭头,看见肖子龙不知何时已经停车靠在马路沿上,一脚撑地,另一只脚高高抬起踩在车子横杠上,手撑膝盖,颇为惬意对着修车人道:老黄鱼,出来摆摊修车都不容易,撒个玻璃碎片靠补胎混口饭吃,也能理解——可你一骗就是换内胎的钱,未免不厚道了。

骆必达的内胎其实并没坏,他没注意到前面老头将内胎从外胎里拉出来的时候,左手拿一块木头垫着内胎,那便是玄机。

木头上嵌有一层铁片,打着细密的小孔,孔边凸出来的部分宛如小刺伸向空中。老头将有铁片那面的木头一垫车胎,小刺便扎破胎面,形成很多气孔,给人的感觉好像车胎本身就漏气。这是一部分修车人最阴毒的伎俩,骆必达一个初中生,纵是常泡自行车店,也不可能识破这街头骗术。

但肖子龙不一样,十岁开始就在他老子的修车摊上玩耍,方圆五六公里内的修车人没一个不知道老肖养了个马贼儿子,骑车像在平地上玩儿一样。也因为这个,老黄鱼被当面揭穿骗术后没有发作,只能忍气吞声给骆必达换了个新内胎,分文不取。

肖子龙带着骆必达离开车摊,问,你要去哪里?

骆必达说我不知道。

肖子龙似是明白一些,说,那你跟着我走。

骆必达也不问去哪里,只是跟着他走。行至一条较为繁华的街,终于停在一个小路口,他朝一个烤肉串的小贩吹了声响哨,对方便立刻过来,从肖子龙手里接过一个沉甸甸的小麻皮袋,掂了掂,笑嘻嘻的给他几张纸币。肖子龙点了点,又抽出一张还给小贩,再指指骆必达:给他来二十串。

骆必达咬着小拇指粗细的肉串,满口溢香,舌头被烫到也不在乎,神情宛如进食的小老虎。肖子龙坐在车上边抽烟边看着他,一言不发。顷刻二十根肉串便吃完,他才开口:吃饱了?

少年点点头,他也点点头,又骑车离开,骆必达依旧跟着他,最后来到一家电影院后门这里。肖子龙让骆必达下车,道:你前面吃了二十串肉,每串三毛,便是六块。骆必达这才醒悟天下的确没有白吃的午餐,便拿出身上带着的十块钱。

肖子龙却摇摇头:前面我替你省掉十块钱的冤枉钱,所以这钱本就该算我的,你不能拿来还债。说完扔给骆必达一把小钳子,说这条弄堂里有很多看电影的人停的自行车,你去把车轮上的钢丝剪下来,每根我卖给小贩要五分钱,所以你要剪一百二十根——记住,钢丝长度要一掌半,否则没用。

骆必达恍然大悟前面肖子龙交给小贩的麻皮袋,里面应该就是拿来串肉的钢丝。

肖子龙把麻皮袋也扔给少年:离电影散场还有半小时不到,你最好快一点。

那是骆必达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人追赶。

当时一个提前离开电影院的男子来弄堂取车,就发现自己的车子后轮不对劲,仔细一看发现钢丝少了很多,就在弄堂里找,终于发现了初中生蹲在另一辆自行车边的背影,很没经验的大吼一声冲了过来。骆必达扔下手里的钳子撒腿就跑。但人小腿短,加上提着沉甸甸的麻皮袋,跑出弄堂口时眼看就要被追上,守在出口的肖子龙一把钢珠洒在地上,追兵立时摔了个底朝天,为二人上车撤退争取到宝贵时间。

事后肖子龙问起过程,直骂骆必达是个蠢材。

一个自行车轮上有钢丝三十六根,倘若每只轮子分散地剪两三根,只消二十辆车就可以,既不容易被人发现,车子行驶也不会受很大影响,算是盗亦有道——可是菜鸟骆必达对每个车轮一剪就是十来根,弄得车轮满目疮痍摇摇欲坠,既过于明显也让车轮整个报废。

在五条街外的隐秘角落,肖子龙见少年喘得胸膛起伏不断,便递过去一支烟,被谢绝,便自己点燃抽了,然后从车把上取下一根环形锁,说你仔细听好了,然后就用环形锁的金属头轻轻敲击车身前杠,发出清脆的金属叮当声,也许是力道和角度刚刚好,回声显得极为悠长,之后一声接一声的敲开。

骆必达听到声音,觉得呼吸也跟着回声而变得有了规律,便闭起眼睛。

早先肖子龙就教过他,说一个好的骑手除了技能和体格,最好还有灵敏的听觉。

当车子疾速行驶时,除了人车划开空气的声音,其他一切声响都能反映车子后面和侧面的情况。好的听力,就像汽车的反光镜,骑手甚至不必回头,光凭耳朵就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判断后面有没有来车、车的种类、速度、左侧还是右侧。

肖子龙说,这一切的一切,取决于你的心和呼吸能否快速调整到平静下来,全神贯注。

良久,如鸣佩环般的声音停止,少年的急促呼吸也已缓慢平静。

肖子龙将环形锁挂回车把,鼻孔却喷出一股烟,鄙夷道:连小偷小摸都做不好,你一个人在外面能活多久?

骆必达脸上的汗珠还没完全干掉,五官显得有些异样:我不想做贼。

肖子龙没反驳,忽然问:你现在能在铁轨上走多远?

骆必达:两米。

肖子龙说你看,你是在向马贼学车,还有所小成。自古以来,马贼有两种,一是盗马小偷,一是骑马悍匪。我不是前者就是后者,而你就和这个贼字脱离不了关系。

骆必达有些揾怒:我和你不一样。

马贼忽然笑了:不错,这点你早该想到,所以你不该一个人跑出来。

见初中生不说话,肖子龙讲:前面的肉串好吃么?

少年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的意图何在。肖子龙揭开谜底:那些肉串说是羊肉,其实,是老鼠肉。

骆必达想到常在自己家的老式公房水沟附近见到的灰色身影,心中一阵恶心,俯下身去,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肖子龙无视他的状况,把烟头踩在脚下,说你的确和我不一样,你应该乖乖待在家里或者学校里,而不是这乱哄哄的街头。说完他俯身提起地上的麻皮袋单手背在肩上,扔下一句“回家去吧”,便将犯着恶心的少年留在那里,自己骑着车独自离开。

停电事件两周后,校园再度沸腾,不过这次不是坏事,而是三个月前就已定下的一个外宾访校活动终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