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人的身体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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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中国人的身心关系形态(3)

《资治通鉴》第四十七卷中有一句话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一般认为饿死的是宫女,其实饿死的是楚灵王的大臣:“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是其故何也?君说之,故臣能之也。孙诒让《墨子间诂》)按照墨子的说法,这些大臣之所以少吃饭以至于把自己饿死,只是为了迎合楚灵王的“细腰”之好,所谓“君说之,故臣能之”。

吃饭“吃“死了人,不是因为没饭吃,而是不能吃。因为不符合某种原则,或者吃了不能达到某种目的,或者是吃错了,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凡此种种,都“吃”出了人命。

(第三节)从身心关系看中国人的性格

在和谐、分裂与冲突这三种身心关系模式中,最常见于中国人现实生活中的是身心分裂模式,这种身心分裂模式往往将冲突的本质与和谐的假象糅合在一起。中国人的身心冲突蔓延深人到万事万物之中,而这一切都处于服装的遮掩之下。掩藏最深的就是性,最受压抑的也是性,而最受性压抑的是和尚与宦官。因此可以说,中国人当中普遍存在着和尚人格和宦官人格。所谓和尚人格就是一味从精神上压抑自己。其根源是儒家的节欲思想,这种思想要求人们平时要隐忍,必要时应做出自我牺牲。所谓宦官人格就是为了迎合社会的需要,不惜将自己最看重的东西割除,尽管身体已经残缺,但是看起来仍然像个完人。这里以一个做过和尚的文人苏曼殊为例加以简析。

近代奇才苏曼殊是个和尚,却被誉为“情僧”。这两个字本身体现的就是一种冲突:重情就不应去做僧人,要做僧人就得把情舍弃。苏曼殊的意义就是在这个冲突中体现出来的,他的作品就是对这种情与僧冲突的记录,凄美而哀艳。从内容上看,苏曼殊的诗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类诗表明其僧人意识:“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一类诗则沉溺于情:“桃腮檀口坐吹笙,春水难量旧恨盈。华严瀑布高千尺,未及卿卿爱我情。”再一类就是表现情与僧的冲突,一方面是在感受到情时意识到自己还是个僧人:“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另一方面是虽然知道自己是个僧人,却仍然不免多情:“收拾禅心侍镜台,沾泥残絮有沈哀。湘弦洒遍胭脂痕,香火重生劫后灰。”这些冲突诗无疑是苏诗的核心。“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九年面壁成空相,持锡归来悔晤卿”,“忏尽情禅空色相,琵琶湖畔枕难眠”,诸如此类,揭示的无一不是他的“情”、“僧”冲突。

苏曼殊之所以长期徘徊游移于“情”、“僧”之间,而难以稳固一身为僧的立场,其根本原因正如费孝通在《生育制度》中所说:“性的关系带着极其强烈的亲密感情,甚至是不顾一切的冲动……这种强烈的冲动可以销毁一切后起的、用社会力量所造下的身份。”苏曼殊虽然浪漫多情,并且有过不只一次的艳遇和风流,但在短暂的沉溺之后,总是突然再度唤醒他作为僧人的主体意识,克制自己主动撤出。于是,他便不无超脱地说:“禅心一任娥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把感情压制下去,这是苏曼殊给自己的最终定位,正如中国早期典籍里所规定的:“发乎情,止乎礼义。”

苏曼殊既是一个普通人,又是文人和僧人,因而,他的行为中既有儒家的节制和隐忍,又有道家的超脱和自由,当然还有普通人的实用和功利。这种多重身份和多元倾向使他的人生显得无比复杂而典型。因而,他的经历和归宿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大多数中国人的经历和归宿。其特点就是对自己进行精神阉割(和尚人格甚至是肉体阉割(宦官人格众从而将深深的痛苦潜藏于心,并以表面的和谐示之于人。就此而言,中国人的性格并不和谐,也不健全。

辜鸿铭和林语堂是两个对中国文化有深厚研究的福建人。辜鸿铭对中国传统文化推崇备至,认为中国人的性格是“深沉、博大和纯朴”以及“灵敏”。在其演讲《中国人的精神》中,他认为“真正的中国人是有着孩童之心,和成年人的智慧,过着心灵的生活的人”,因而看上去就像“被驯化了的动物”,并用“温良”这个词概括了中国人的性格。他说:

我所谓的温良决不意味着性格的懦弱和顺从。正如前不久麦嘉温博士所言:中国人的温良不是精神颓废的、被阉割的驯良。这种温良意味着没有冷酷、过激、粗野和暴力,即没有任何使诸位感到不快的东西。在真正的中国式的人之中,你能发现一种温和平静、庄重老成的神态,正如你在一块冶炼适度的金属制品中所看到的那样。

这里的关键是对温良两种含义的区分,按照辜先生的说法,中国人是此温良(温和平静),而不是彼温良(懦弱顺从1然而,不可回避的事实是,如果硬说这是两种温良,那么,对中国人而言,它们也是混合在一起的。因此,一味的夸奖和辩护无疑是片面之词。

另一个精通外语和西方文化的福建人林语堂继承并发展了辜鸿铭的思想,但是,林语堂不像辜鸿铭那样是个中国文化的纯粹赞美者,他既赞美又批判,并坦言这是他的爱国方式:“我能坦白地直陈一切,因为我心目中的祖国,内省而不疚,无愧于人。我堪能暴呈她的一切困恼纷扰,因为我未尝放弃我的希望。中国乃伟大过于她的微渺的国家,无需乎他们的粉饰。她将调整她自己,一如过去历史上所昭示吾人者。”正是秉承这样的心志,林语堂相对客观而辩证地探讨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和得失。《吾国与吾民》的第二章《中国人的德性》和第三章《中国人的心灵》可以视为《中国人的精神》的姊妹篇。在《中国人的德性》中,林语堂从圆熟、忍耐、无可无不可、老滑俏皮、和平、知足、幽默和保守性八个方面分析了中国人的品性。其中和“温良”最接近的是“和平”,但是,在林语堂看来,“和平”并非一种独立的存在,它时刻处于其他品性的包围和渗透之中。接下来,林语堂将中国人的心灵概括为“女性型”心灵,这与辜鸿铭所说的中国人“过着心灵的生活”是一致的。所谓“女性型”就是注重感性,大致属于阴阳文化中的阴柔型。

从身心关系角度而言,我认为中国人的性格有以下三个特征:节制、内敛与弥合,其核心是节制。因为内敛大体上是长期节制造成的结果,而弥合则是针对节制进行的虚拟式补偿。具体地说,所谓节制就是节制自身的欲望,以使之符合社会舆论和道德规范。它包含的一个潜规则是别人总是比自己重要,因此,人可以暗暗地伤害自己,但不能有意识地伤害别人。所谓内敛就是尽管内心感情丰富,但为人含蓄,不事张扬,甚至自我封闭。所谓弥合就是在遭遇挫折、身陷困境和求之不得的情况下,中国人总是习惯于自我安慰,以求得内心的平衡,并留给他人一个“正人君于”的印象。

中身体现象学

小引如何对待自己的身体

生命抽象,而身体具体。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他的身体的一生。身体寄寓着一个人的生命,身体的诞生就是生命的诞生,身体的死亡就是生命的死亡。简言之,生命就是活着的身体,身体记录着一个人生命的遭际。说来也奇,人的身体上下协调,左右对称,而且天衣无缝一只是有些孔洞,这些孔洞都是袖珍型的;说来也怪,这些袖珍型的孔洞竟是填不满的。据说人有七窍:看不够的是两只眼睛,听不完的是两只耳朵,吸不停的是两个鼻孔,吃不饱的是一张嘴。在人的身体上,每一处孔洞似乎都是一处永恒的匮乏和无尽的欲望。天衣无缝的身体只不过是这些孔洞的背景,正像忙忙碌碌的人生只不过是欲望的舞台。就拿那张吃不饱的嘴来说吧,少儿时咀嚼的是美食,年轻时咀嚼的是情欲,到老了咀嚼的却是匮乏和孤寂。

人活着的首要问题一一其实也是全部问题一就是如何对待自己的身体。身体不仅关联着人的生,还牵扯到人的死。所有的人生问题都在身体之中。梦是身体的隐秘,死是身体的终结,性爱是用自己的身体进人别人的身体,自。杀是自己杀死自己的身体。大至英勇就义,小到吃喝拉撒,无穷无尽的事都在身体上面繁殖。身体在时间的激流中承受着生活的全部重量,其坚强的程度超乎拥有它的人的想象。因而,身体的死亡实在是宇宙中最大的谜。各种疾病导致的死亡固然难解,自杀更是谜中之谜。

梦是在身体睡眠时出现的,二般情况下,它只在主人睡去时才开始活动。看来它可能是身体的一种自律。尽管它的影像和主人的日常生活颇多关联,但绝非复现,其中充满了模糊流动的图形及其怪异奇特的重组。它运用的图景似乎是过去的,有时却能预示未来。身体真能在其不受支配时用具象的形式表现出人的欲望吗?梦里究竟有多少真实成分,又为何采取如此隐秘的方式?或许它根本并无意义,既无心提醒也无意警戒,只不过是它本身的自由表现而已。最常见的东西往往最难解释,弗洛伊德把梦看成愿望的表现也只能牵强地解释其中一小部分现象。作为一种身体之谜,梦至今仍然迷离难解。似乎可以肯定的是,梦很少凭空出现,它总是有其现实基础和心理动力。

身体之谜就在于它永不停息的内在运动。每一个身体都以相似的方式来到世间,却各有各的终结方式:呻吟于病床,横尸于疆场,突如其来的灾祸,如此等等。中国古代有相当一部分人生来就是为了体验一下死亡:龙颜的不悦、权臣的不满、主子的怒吼都会把无数来之不易的身体毁于一旦。身体的生命和死亡也连接于“性性”“命”攸关,一贯如此。性孕育着。新的身体,也能毁灭孕育新身体的身体。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有多少女人因难产和性侵犯而结束了自身的生命?像西门庆那样纵欲而死的男人也不是只有他一个。殉情更可以作为一种普遍现象进行考查。最动人的爱情故事往往以殉情而告终,古诗中的刘兰芝和焦仲卿以及民间广为流传的梁祝都是如此。众生芸芸,他们何必为了某一个人而舍弃仅此一度的生命呢?如果说他们这样做仅仅与性有关似乎亵渎了他们,但是性情相连,都包含在身体之中,谁又能否认他们正是由于彼此深深眷恋着对方那一个别的任何人也无法替代的身体而不惜舍命相随呢!性的不足在于它过于综合:不仅实用也可娱乐,不仅可以孕生还能致死。难道造物主真的担心人对性失去兴趣而中断其自身的发展吗? ‘

作为一种特殊形式的死亡,自杀更加难解。一个人在决定终止自己的身体时无疑是在作最大的决定,因为谁都知道身体的终结意味着一切的终结。活着固然有不如意的地方,但是,竟有什么力量能主动地让活生生的身体永远停止下来吗?每一个自杀的人都有他自杀的方式,这就不是平常的死亡方式所能概括的了。同样,每一次自杀都受了一股力量的驱动。这股力量不管来自何处,归根到底都积聚在身体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会有那么一瞬间超越了生命本身的力量,从而永远终止了身体自己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故事将要发生的生命进程。很多活着的身体时不时地感到生命过于漫长。尽管人们大都知道身体重要、人生美好’只是时间一长,不免懈怠了,因而吸烟、酗酒,寻求各种各样的刺激。虽然不是为了早死,其实已经达到了早死的效果。但是他本人并不觉得,所以也不畏惧。这种对死亡的催促和呼唤表明身体存在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它主人容忍的限度。其实,到了面临死神的时候,他也会大声说“不”。如果有可能,大概没有人不想长生不死。很显然,身体会聚着人生所能产生的所有矛盾。敷衍了事的人大可麻木一生,过于认真的人弄得疯癫而死或自杀而亡也不是没有可能。

病与梦、性与死这四种身体现象有密切的联系:它们都萌动于人的身体里。病使人感到身体疼痛,甚至可能使生命中断。面对死神,梦的出现往往非常密集。在梦中,常常会掠过性爱的身姿以及死神的面影。那些曾经活过而今已经死去的人大多整天忙于填补身上的孔洞,他们的一生就是填补自身孔洞的一生。在很大程度上,他们活着就是用今天的牺牲来维持明天的生存。事实证明,大量身体的涌现只不过是为了证实两个词:浪费与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