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如蓝点了点头,笑容温温甜甜:“池先生刚刚讲得很清楚,我跟他解释过、也证明过了。之前的两轮考试我都参加过,只是之前不确定今天能来参加贵公司的最后面试,所以您的手下人才没有准备我的个人资料。我来之前跟黎副总打电话确认过,是他同意我过来的。”
显然姜如蓝细致入微的解释并不令人满意,但萧卓然还是松开握着鼠标的手,朝姜如蓝伸出手。后者非常配合地把捧在双手的资料又往前递了递。一目十行地迅速看完两页简历,萧卓然头也不抬地说:“这上面写你是在S大读的大学,还是法语专业,英语也通过了专八考试,毕业证以及两门外语的资格证书都带来了吗?”
乖巧坐在对面的人没有讲话,萧卓然等了几秒,抬起眼睛的同时看到檀木桌面上的几本大红色证书。拿起来依次翻过,很快又全部放下,推开。轻击几下鼠标,没过几秒,房间另一边的桌子上响起打印机的声音。萧卓然说:“这几页东西你看一下,五分钟通读,然后口译给我听。”
姜如蓝眉毛都没挑一下,乖顺地站起身,走到打印机前,拿起打印得满满的几张外文资料。内容并不单一,难度也是从业至少一年以上的译者才有可能掌握的词汇量和专业知识,姜如蓝默默地从头翻到尾。她心里明白对方的要求其实是强人所难,目的也很明确,分明是让她知难而退。可她依旧什么都没说,安静地走回萧卓然面前的椅子,坐回原本的位置,开始阅读做准备。
萧卓然的目光从她重新回到办公桌前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腕上的石英表。五分钟时间一到,他就开口:“可以开始了。”
姜如蓝把手里的资料分成两部分,看向萧卓然:“请问我是先翻译法文部分,还是英文部分。”
“法文。”
“好的。”姜如蓝翻阅着手上的资料,先用简略的语言扼要介绍了大意,随后便按照萧卓然之前所说,从第一行开始,逐字逐句地进行口译。她说话的声音其实很软,咬字却是北方女孩儿才有的干脆爽利,听来悦耳却不黏腻。她认真思考、边想边译的时候一直垂着眼睫,微微弯曲的脖颈仿佛童话故事里天犹的脖颈,柔软却也强韧,看着很优美,却有一种天然的倔强。窗外的阳光打在她洁白的脸颊,下颂那里的阴影交叠在脖颈,让人不由得想要伸手抚去那片晦暗。
萧卓然一直沉默地注视着办公桌对面的女孩儿,从眉到眼,浮光掠影地打量而过,仿佛并不很在意眼前这个人,那份不在意之中却又携带着某种沉重的阴郁,仿佛是在凝视着记忆里的某道身影。就这样一直听着她翻译到第三页,萧卓然才开口:“英文的那份。”
姜如蓝停顿下来,眼睛不眨地拿过另一份资料,按照之前的模式从头开始进行口译。
这次萧卓然并没有为难她太久,刚翻译了半页,就直接叫停:“资料上说,你之前一直都是自由职业。”
“是。”姜如蓝轻轻摁了摁喉咙的位置,之前连续讲了太久,此时难免有些口干。
萧卓然完全无视掉她的小动作:“意思是一”
“我都是在家里接稿子,有的是熟人介绍的,有的是出版社给的活儿,也有个别是一些公司的文件。”
“为什么突然会想要出来工作?”
这次姜如蓝沉默了一会儿,才面带笑容回答:“在家里憋得久了,感觉人越变越懒。认识的一个朋友说以我的翻译能力,可以尝试到公司做助理或者秘书一类的工作。尤其是像贵公司这样进出口业务比较多的。”
萧卓然说:“你的翻译能力确实很强,但是没有相关工作经历。”
“总要有个开始。做一段时间不就有了?”
“我这里可不是你的试炼场。”
“我也并没有这样想。”相比较萧卓然的冷漠,姜如蓝的态度一直温温的,说话的语速也不快,仿佛每一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之前我来面试的时候也跟黎副总有过交流,我对您对员工的要求也有一些基本了解。我觉得我能胜任这份工作。”
“在你之前进来的那个女孩儿,翻译能力不如你,但是有过两年助理经历。如果你今天没有来,我会让她直接上岗。”萧卓然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如果你想要竞争一下的话,明天开始过来上班,岗位是翻译秘书,主要负责公司与其他公司往来文件的翻译,其他秘书岗位的工作,暂时由罗妃全权负责。”
姜如蓝露出一个微笑:“谢谢萧总愿意给我机会。”
萧卓然已经冷漠地垂下眼睛:“有其他不懂的直接问池然,包括工位还有其他杂事,他会帮你安排。”
从卓晨出来,姜如蓝并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开着自己的白色smart,前往位于B市远郊的一处墓地。
春季的风沙天气往往会持续几天,即便是正午阳光最为明朗的时间段,漫天沙尘也能让人无法正常睁眼视物。
姜如蓝从背包里取出一副墨镜架在鼻梁上,又在裙子外套了一件深色罩衫,拎着一袋东西下了车,拾级而上,缓缓走进墓园深处。
墓园最为常见的绿植就是松柏和槐柳,松柏四季常青,柳树和槐树此时也已绿叶荫荫,却又不是盛夏时节接近墨色的苍翠,即便隔着墨镜,也能欣赏到在城区难得一见的翠绿景致。灰色墨镜遮住大半脸孔,再加上身上套着的深色半大罩衫,此时姜如蓝的脸色看起来有一种异样的苍白,也不似有外人在时,总带着温温甜甜的笑。
一路走到墓园尽头的竹林,从左手边依次数过去,到第七座石碑的位置,她才停下来。弯下腰,用手绢轻轻擦拭过整块石碑。这个地方,她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过了,手绢上沾了一层灰尘,姜如蓝将手绢翻过来叠好,平整地放在墓碑前的石板上。从袋子里依次将东西取出,一大束蓝紫色的勿忘我,一瓶苏格兰威士忌,两只酒杯,还有一沓画稿。
每一座石碑旁都有一小块用铁圈圈出来的地方,是专门供死者家属烧纸用的。姜如蓝看也没看,就将手里的画稿点燃,扔进铁圈内,随后打开威士忌,斟了满满两杯。一杯端正放在石碑前,另一杯拿在手里,抬起头,她隔着灰色镜片,看向石碑上嵌着的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男子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眉眼很是俊美,却透着一股子不羁的邪气。从眉到眼,从鼻到嘴,包括整张脸的轮廓特征,都与萧卓然一模一样,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唯一不同的就是神态。照片里的男子,显然要比现在的萧卓然年轻一些,性子也要外放一些,而萧卓然虽然偶尔也会流露出调笑或不羁的神情,整体上却多了一分锋芒内敛的沉淀。
魏徵臣。
姜如蓝将这三个字含在唇齿之间,细细咀嚼,仿佛爱到极致,又似乎恨入骨髓’最终才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吐出唇际。
其实照片上的这个他,并不是姜如蓝记忆中熟悉的样貌。硬要比较的话,她所熟悉的魏徵臣,与不久前在哥本哈根邂逅的萧卓然更为相像。这张照片拍摄的年代太久,那个时候,她根本还不认识魏徵臣这个人,也压根儿还没有踏入那个危险到分分钟都有可能丧命的行当。可是他死的时候,她能找到的属于他的东西,也就只剩下这张不知道具体拍摄年月的照片了。
或许是这一天风沙太大的缘故,姜如蓝的眼睛很干涩,一口饮尽整杯烈酒,也只是觉得眼角酸涩,始终都没有挤出半滴泪来。相比那天在哥本哈根的全然失控,此时的她,或许才更像魏徵臣记忆中的丁一吧。姜如蓝这样想着,不自觉露出一抹淡淡的笑,伸出手抚上眼前的照片,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今天在卓晨总经理办公室仔细描摹过的那张面庞。
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到那张活生生的面孔,真好。
即便他说他不是魏徵臣,即便他再三强调他不认识她,不认识现在的姜如蓝,也不知道曾经的丁一,即便他在今天面试的过程中对她冷颜以对、诸多刁难,可是能这样见到活生生的他,看着他生动的眉眼,与他平平淡淡地对话,已经是多少次午夜梦回都不敢奢求的美梦了。
这样想着,干涸的眼眶终究湿润了些,姜如蓝又倒了一杯酒,对着照片的方向,用法文说了句祝酒的话,再度将杯中金褐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魏徵臣,或者叫你,萧卓然。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既然你会出现在哥本哈根,既然你又回到B市,重新出现在我面前,那么这一次,或许我们可以自己选择,选择一条没有黑暗也没有鲜血的坦途,选择一场没有背叛也没有牺牲的爱恋。
这一杯酒,敬曾经的你,也敬未来的我。
蓝紫色的细碎花朵,是他们两人曾经的定情之花,姜如蓝临站起身前,将整束花细细抚过,最终折了巴掌长短的一枝,塞进自己的背包,而后头也不回地沿着原路走了出去。
眼泪纷纷挣脱镜框的束缚,沿着苍白的脸颊流淌而下,落在脖颈、锁骨、深色的罩衫,可是唇边却含着真切的笑意,姜如蓝就这样一路微笑着,大步朝着阳光投射的方向走去。此时的她根本不会想到,她曾经以为的终结,其实只是一场大戏的序幕,她此刻以为的崭新开端,不过是那一段黑暗过往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