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如蓝轻轻挣开,率先走到车前,拉开车门坐到后面。端木朝站在原地待命的士兵说:“你开车送队长和姜小姐回城,路上注意安全,有问题第一时间呼叫总部。”
下山的路很颠簸,姜如蓝靠着车窗,闭着眼睛坐在那儿。唇齿之间依稀残留着蕈子和野菜的清香,而为她煮汤的那个人却已经魂归西天。前一秒帮她逃出生天、为她烧炉子取暖、为她洗菜煮汤的男人,下一秒就可以握着枪拿着刀片用她的性命作交换;几天前被她划分成陌生人、决定此生不复相见的男人,今时今刻却以旧情人、旧上司的身份站在她面前,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想要与她相认。命运到底是怎样一种无情的东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想让你哭,你就很难露出一朵笑来,他想要你死,你就绝对逃不开去。又或者说,命运无常的同时,善变的是人心。
记忆里魏徵臣的举止言谈,与前面副驾驶座上那个男人的种种,渐渐模糊了界限,却又无法完全重合。魏徵臣面对着旁人时,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落拓样子,唯独面对她,会有难得一见的认真神色;萧卓然面对着公司上下,常常就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可私底下与她两相对望,却会露出让人难辨真假的温柔情意来。魏徵臣会用各种心机手腕对付敌人,唯独不会对她说哪怕一句谎言;可是萧卓然从在哥本哈根与她相逢以来,一次又一次地想尽办法蒙蔽她、欺骗她。一年半前的那天,两人临分别的时候,魏徵臣在她眉心落下一个珍而重之的轻吻,对她说:“乖乖等我回来,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地,等我回来。”而萧卓然在与她重逢的第一天,在那间洒满阳光的小阁楼里,一边喝冰水、吃草莓,一边语气闲适地对她说:“哥本哈根并不是我常住的地方。这间屋子也是朋友的,我只是在工作间隙过来度个假。过去的二十八年里,也从来没人把我错认成别人,说这么多废话,只是想告诉姜小姐一件事,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一个看似浪子薄情,却始终对她情深义重;一个在众人眼中稳重冷峻,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她、伤害她、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到底是怎样的心思,才能让他这般两极分化地对待自己,她到底爱上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才会让自己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如果说魏徵臣坠崖失踪那段时日她是生不如死,确定萧卓然并非魏徵臣时她已经心死成灰,那么此时此刻的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被折磨得到底是人还是鬼。从头到尾,她除了像个傻瓜一样被这个男人耍得团团转,唯一周而复始在做的,就是思念,坚持。现在这个人好端端地出现在她眼前,她已经不需再去思念了。而她的坚持,也早在误以为萧卓然并非魏徵臣的那一刻彻底崩塌。她应该如何面对完好无缺重新出现在面前的情人,什么样的情绪才适合当下的情形,她是应该哭泣,还是沉默,抑或是歇斯底里才算恰当,她还知道些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姜如蓝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天色将暮。她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床铺软绵绵的,雪白的床单和窗纱,映着落地窗外的碧海白沙,目所能及的景致让她很久都没缓过神来。直到门口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以及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姜如蓝才突然从回忆中惊醒。端着水和食物的男人朝她温和地微笑:“醒了?这两天辛苦了,过来吃点儿东西吧。”
姜如蓝看着一身温润白衫的男子,明明什么都还没吃,嘴巴里已经先品出了苦味。端木看到她的神情,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桌,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先吃东西,再问问题。”
坐起来的时候,全身肌肉都是酸痛的,脖子上被刀片割出的伤口已经敷上纱布,手臂和腿上的伤口也都涂了碘酒。姜如蓝一语不发地端起杯子,一口接一口地慢慢喝光杯子里的水。水里泡了新鲜的柠檬片,还有蜂蜜,喝起来酸酸甜甜的,温润的水顺着喉咙下滑至胃腔,仿佛连身体里最冰冷的地方都得到了抚慰。
端木微笑着看她:“外面还有不少,我再倒一杯给你?”
“白水就好,谢谢。”姜如蓝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睛说。两片新切好的新鲜柠檬片,三勺加拿大特产的野玫瑰蜜,她怎么会不知道这种蜂蜜柠檬水是谁特意准备的。端木再细致,也不会细致到了解她的口味和喜好。
听到姜如蓝这样的要求,端木脸色丝毫未改,仍旧微笑着应下来:“好。”
隔壁房间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的男人却缓缓攥紧拳头。一旁’端着咖啡杯的黎邵晨走到近前,扫了一眼屏幕上的内容,咋舌道:“不会吧!”黎邵晨说着指了指对面的墙壁,“就隔着一堵墙,你把端木我们哥俩支使得团团转,自己坐电脑前看实时监控?你脑子没坏掉吧?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魏徵臣魏队长吗?”
“我现在是萧卓然。”
黎邵晨刚喝一口咖啡,听到这句话险些呛出来,拍着胸口稳了稳气,才说了句:“不过你家那位,一年半来可是心心念念地要找回她家‘魏徵臣,啊!”
萧卓然沉着面色,没有作声。
黎邵晨看着好友线条冷硬的侧脸,咳了两声,才说:“我说,卓少,你该不会自己在吃自己的醋吧?”
萧卓然抬头给了他一记冷眼:“罗妃的事你处理干净了吗?”
黎邵晨一听到这个名字,嘴巴一瘪,人也没了之前的精气神:“……这件事是我当初大意了。”能让罗妃这样别有用心地蒙混过关,顺利进入卓晨工作,与他们这群人朝夕相对,方便达拉斯获取多方信息,这一次不单是姜如蓝一个人少了提防,而是他们这一群人都马虎大意。
萧卓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池然那儿怎么样了?”
黎邵晨就近坐了下来,杯子在两只手之间转来转去:“昨天夜里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是情况不太乐观。主治医生说……”黎邵晨的声音低了下去,一只手在眉间捏了捏,尽量稳住声线,“可能会成植物人。”
过了许久,萧卓然才说:“是我不好。”
黎邵晨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这事跟你无关,池然父母那儿,我会尽量多瞒一段时间。他爸妈年纪大了,妹妹还在国外读书,我想……”
“上次你说要把事情告诉池然,我不同意。”萧卓然自始至终都很冷静,看着远处的眼瞳如同一潭深水,黢黑而缓慢地流动着,“我觉得他为人单纯,心里藏不住事,所以想把你和我当过警察的事瞒下来。可是中间在罗妃这一环出了错,我没想到,他会爱上罗妃。”
黎邵晨一拳捶在桌沿:“那小子怎么那么傻,他当时明知道那女人是有问题的,还心甘情愿跟着她上山。”烟罗山半山腰处确实有一栋别墅,池然和罗妃在当天下午也确实一起开车上了那座山,池然应该是在进了那间别墅之后就进了圏套。酒店电梯里有监控录像,虽然听不到两个人当时说了什么,但从两人的口型和肢体语言来判断,池然应该也发现罗妃不太对劲儿,尽管两人有着争吵,但最后他还是选择妥协,跟罗妃一同离开。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讲话,萧卓然虽然没有像黎邵晨那样红了眼眶,但从神情不难看出,在池然这件事上,他也很难原谅自隔壁房间里,端木端着水杯回来,再一次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姜如蓝慢慢喝完一大杯水,才温声说了句:“水一下子喝太多也不好。先吃点儿东西垫一垫胃。”
姜如蓝垂着眼,望着杯底,过了许久才说:“那天临出去前,他给我煮了一碗面。”
端木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但他很聪明地没有贸然接话,而是安静地倾听。
姜如蓝讲得很慢,声音也很轻,所幸这会儿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刻,几人选择入住的酒店临近城郊,酒店无论内外都很安静:“这么多年,除了魏徵臣,也就只有他给我做过饭。我爸妈去世得早,我连我妈的长相都想不起来,也不记得小时候她有没有给我做过饭,即便做过,是什么味道,我也记不得了。”顿了顿,姜如蓝又说,“那天早晨他一开始出去的时候,还把刀还给了我,后来看到来的是你们,才用枪抵着把我押出去。”说到这儿,姜如蓝抬起头看了端木一眼,“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我的手机被扣在达拉斯手下的车上,卫星定位系统检索到的位置离那间小木屋有相当一段距离。”
“是他一个手下说的。”端木简要解释道,“我们赶到的时候,你们应该才走没多久,他带的那几个人很能扛,弄死对方一半人,拖着剩下那十五六个人在林子里打伏击。”
“一共死了多少人?”
“达拉斯那边的人都被我们控制起来了,古泽熙的手下,只活了一个。”端木顿了顿,才轻声说,“我们赶到的时候,那几个人没一个停手的,我们随行带着军医,但一个都没救活。”
“古泽熙……”姜如蓝吐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只觉得大脑里某个念头再次一闪而过,却没来得及捕捉,“他到底是什么人?我总觉得这个名字挺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