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也是同样的月色,也是同样的湖光,他怎料到人生将会有这样的变故?
月光下,他在船头执卷吟哦,神情专注。夏夜的小虫缭绕在他的周围,仿佛也在聆听他的妙音。
忽然,水中那轮皓月被碾碎了,化成一道道的银光,就像被砸碎的冰屑四处飞溅。却见一艘气势磅礴的大花舫,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他的小船,冷森森的巨大阴影把他罩在其中。他被吓了一跳,仰起头细细打量那气势汹汹的庞然大物。
花舫甚是宽敞,漆得金碧辉煌、晶光灿亮,兼之雕梁画壁,实在是精雅华美至极。船头雕成龙形,栩栩如生,凛凛生威,使花舫如巨龙般傲然浮在水面。船舱中传来丝竹箫管之声,悠扬高亢,在水面上得意忘形地纵横驰骋。
船头站着几个身着白色盔甲的人,衣饰兵器整齐划一,颇有气派。为首的一人站在船尾对小舟上的慕蟾宫大声呼喝道:“赶快让开!”慕蟾宫看到花舫已驶到跟前,慌忙荡桨,却已来不及。小舟随波荡漾,一头撞在花舫上,剧烈地摇晃,把慕蟾宫重重摔在甲板上。慕蟾宫腹中顿时翻江倒海,吃力地用手扶住船沿。花舫原本已逐渐减慢,这一撞竟停了下来。船头的一个白甲士兵大骂道:“畜生,你找死么?”白色盔甲闪动着寒光,更衬出他目光的阴狠。
慕蟾宫大惊,挣扎着站起身,寻思着这船上是何等的人物,怎么穿着打扮如此怪异,言行举止如此蛮横霸道。那个骂他的士兵见他一动不动,顿时怒不可遏,又喝道:“还不快走!”慕蟾宫就算脾气再好,心中也不由得涌起怒火,沉声道:“真是欺人太甚!”他弯腰捡起掉在甲板上的诗集,冷冷地逼视那个白甲士兵,决心不向这些人让步。
“怎么了?”忽而如同黄莺娇啼、紫燕弄舌般的轻柔话语声传入耳中,随即一阵沁人心脾的芬芳幽香扑鼻而来,再听到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似是玉佩、珠宝的撞击声。
他转目望去,一看之下便呆若木鸡,再也无法挪开视线。一位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出现在船头!她年约十七八岁,肌肤娇嫩白皙,衣饰华贵异常。她侧着脸噘起嘴翘首昂立,悠悠闲闲地轻摇绢扇,面上荡起了笑容。那淡淡笑容竟透着诡异,分不清是微笑、嘲笑,还是冷笑。微毫之间的差异使得她的笑容变幻莫测,时而是风情万种的绝代佳人,时而又是天真无邪的清纯少女。那对清澈深邃的翦水双瞳,带着一种令人难以抗拒也几乎不敢仰视的光彩,顾盼间波光流转,似是脉脉含情,又若羞羞答答。碧纱灯笼的柔光披洒在她身上,更使她带上了一层如梦如幻的色彩。
慕蟾宫禁不住心神荡漾,凝目怔视着那美貌少女。
美貌少女巧俏的唇角逸出一丝比涟漪更轻柔自然的笑意,摆出动人心弦的仙姿妙态,樱唇微启:“快走开!别弄脏了我面前的水!”慕蟾宫刚才看得眼珠子欲坠,而现在却是耳朵摇摇欲坠了。这位千娇百媚的美貌少女用刻薄的话语,割剜着他的心。那美丽绝尘的面孔上,有着一股娇蛮高傲之色,晶莹的美眸正冷冷地用轻蔑的眼神斜睨着他。
慕蟾宫怔了怔道:“小姐,我可没有得罪你,何必出口伤人?”美貌少女潇洒的轻摇绢扇,媚声道:“你赖在这里不走,还不是得罪我么?”慕蟾宫道:“分明是你的船开过来,差一点撞翻了我的船,怎么倒成了我拦住你?”美貌少女道:“什么你的船、我的船,你那个破东西怎能和我的游龙花舫相提并论?”众白甲士兵纵声哄笑,充满嘲弄的味儿。慕蟾宫顿时哭笑不得。这名女子实在是从未见过的刁蛮人物,竟把他看成低三下四的人。他好歹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何时受过这样的欺侮。但他毕竟颇有涵养,依然不动声色。
这时一个白甲士兵扔了一锭硕大的银子到他的船上,不耐烦地说道:“劳驾阁下让开!”慕蟾宫一怔,立刻捡起扔回,道:“只要你们客气一点,我自然会让路的。”
白甲士兵们不仅纷纷震怒叫嚣。美貌少女扬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脸上却堆起天真烂漫的动人神态,上上下下的打量慕蟾宫,似要把他看通看透,然后对身旁的一位白衣女子笑道:“白姐姐,你听到没有?这个人不要银子要客气!真是有意思!”
慕蟾宫这才注意到站在美貌少女身边的那位温雅婉约的白衣女子。
远远望去,白衣女子纤长的身影矜持地凝立在风中,素雅洁净的雪白衣裙在柔和的空气里如笼淡淡轻烟,秀发间点缀的羽绒轻轻随风飘动,那如梨花般轻灵迎风而立的身躯竟似要化羽而去!
她悄悄将目光移向慕蟾宫,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慕蟾宫。那是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像是在凝视一件失而复得而又已经残破的珍宝。慕蟾宫顿时心中怦怦乱跳,仿佛是他弄坏了那个珍宝,不知如何是好。
慕蟾宫再仔细看那白衣女子的容貌,只见她虽然一双妙目澄如秋水、乌如点漆,闪着凄迷动人的光彩,肌肤却是枯黄粗糙。即便五官姣好,站在美貌少女身旁也显然算不得美人了。
她柔声对美貌少女说道:“小姐,您出来游玩,本该尽兴。何必与此人计较,扫了兴致?”她虽是下人的口气,却无下人的姿态。语音悦耳非常,动人心弦。
美貌少女沉下脸,不理会白衣女子,忽然兴致阑珊地转动一双黑溜溜的美眸,挥了挥手中的绢扇,对慕蟾宫说道:“你看我这扇子算不算一件宝物?”那绢扇的扇柄和边缘皆为白玉制成,扇面用的是上等丝缎,绣着一枝带着几朵紫色小花的花枝,绣工甚是精致,扇柄上缀着一块温润纯净的碧绿色玛瑙。玛瑙反映着月光,闪闪生辉。
慕蟾宫茫然不解,脱口道:“是。”美貌少女道:“你只要在我面前跪下,我就把扇子送给你。”慕蟾宫一惊,立即醒悟美貌少女在试探自己究竟贪不贪财。他向来自命清高,不禁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但仍强行压制住心中的怒火,说道:“姑娘为何辱我?”美貌少女道:“我如何辱你了?向我下跪就辱没了你么?多少人争还争不到呢。再说我又没说向哪儿跪,也没说不能向这位白姐姐跪。”说罢格格一笑。慕蟾宫和白衣女子听了俱是又惊又羞。
美貌少女得意自己占了上风,便微笑道:“算了,看你这么寒酸可怜的模样,我就送给你罢!”话声未落,已把扇抛给慕蟾宫,那神情就像把一根骨头抛给趴在地上摇尾乞食的狗。
慕蟾宫愈发恼怒,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抓住玉扇扔还回去,道:“我不要!”扇啪地落在船甲板上。美貌少女微显愠色,一字一字缓缓道:“白姐姐,把扇子扔到湖里去!”那位白衣女子拾起玉扇,轻轻一挥。这件价值连城的宝物便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入波光粼粼的湖水之中,慢慢沉入深不可测的湖底。美貌少女斜睨了慕蟾宫一眼,冷笑道:“我送出去的东西,只能扔掉,不能还回来!”
慕蟾宫叹了口气,心道:“这位小姐视金钱如粪土,也不知是何贵胄千金?她这样刁难我,要如何才肯罢休?”不禁微微皱眉。
美貌少女看着他笑道:“瞧你这副神气,是后悔了罢?”慕蟾宫道:“不。我只是在感叹,明珠美玉,陷于污泥。”美貌少女道:“你这是责备我不懂珍惜财物了?”白衣女子插话道:“小姐超凡出尘,自然不会把金银珠宝之类的俗物放在心上,岂能跟凡夫俗子相提并论。”美貌少女娇笑道:“白姐姐说得也是。这位仁兄,我看你瘦骨嶙峋的,也不知是不是吃得不饱,却连我的玉扇也不要。唉,你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呢?”慕蟾宫道:“我没有什么宝贝。”美貌少女道:“那你手中紧紧握着不肯松开的是什么玩意儿?”慕蟾宫道:“只是一本诗集。”美貌少女道:“我看你爱不释手的模样,怕是把那诗集看作宝贝罢?”慕蟾宫道:“这么说也无不可。只要自己喜欢的东西,价值千金也好,一文不值也好,都是自己的宝贝。”白衣女子道:“小姐,这人是个书呆子,别理他了罢。”
慕蟾宫见那白衣女子处处相护,不禁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白衣女子对他回报以温柔一笑。
此时慕蟾宫早把英勇气概抛到一边,完全气馁,只想让步。美貌少女的胡搅蛮缠比从人们的霸道无礼还要可怕得多。慕蟾宫真希望她能听白衣女子一句,把自己当成书呆子也好,什么都好,总之放过他就好。再怎么美丽的女子,把他当作污浊物、取乐对象,也不可能使他感到荣幸。他此刻只觉得那美艳绝伦的小姐面目可憎,而相貌平平的白衣女子却显得楚楚动人、妩媚风雅。
美貌少女仍是不理会白衣女子的话,对慕蟾宫笑道:“你的话虽有几分强词夺理,但也说得过去。想必你这样斯斯文文的大诗人一定会吟诗作赋喽?如此月白风清之夜,你有幸遇见在下,是否该赋一首风花雪夜的雅诗歌颂在下的花容月貌?”这小姐咬文嚼字,一番话说得是理直气壮,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一般。慕蟾宫一怔,带着一丝嘲弄的神情看了美貌少女一眼,默不作声。美貌少女不禁有些恼怒,喝道:“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白衣女子赶忙道:“他也许认为小姐的美貌笔墨无法描绘,所以不知如何作答。”美貌少女点头一笑,道:“嗯,说得好。这个书呆子可真不如白姐姐会说话,量他也作不出什么好诗。他既不要我的宝物,不如就送他这个罢!”她不知从哪儿抓起一把精光闪耀的利器,向慕蟾宫的船上射去。
利器如闪电一般迅捷无伦,立时穿透了慕蟾宫的船,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白花花的浪涛从射穿的小孔中飘飘摇摇地喷射出来,有如喷泉般扶摇直上,很快就漫透了慕蟾宫的船。船渐渐下沉,人也随着帆桅往下倒去,眨眼间已被浸至腰部。慕蟾宫不禁惊恐交集,不知所措地抓住船沿,慌乱不安。美貌少女看到这情景,哈哈大笑,笑得弯下腰喘不过气来。白衣女子却是焦急万分,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美貌少女,道:“小姐,他是无心之过,饶了他罢!”此时慕蟾宫已是心神激荡,大叫道:“你要杀了我么?”美貌少女轻轻松松地抿嘴一笑,道:“你不会游水么!笨蛋!我可要开船了!”然后示意手下开船。慕蟾宫本会凫水,但一时紧张,还未反应过来。这时花舫已冲了过来,眼看就要把他撞飞!
风声骤响,一道娇小的白影倏地掠身而至,轻盈如燕子般飞向他,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向一边。一刹那间,慕蟾宫腾身掠起,又扑通一声落入水中。等慕蟾宫回过神来,只觉得手中握着一只柔滑白腻的小手,一双如清晨甘露般明澈透亮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惊呼道:“姑娘!你……”
船头处登时溅起水柱浪花,在月光下形成一团团白色的花环,水滴似珍珠断链般从白姑娘的头发和脸上流下。慕蟾宫怔怔地问道:“是你救了我?”
美貌少女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格格娇笑,一副娇痴顽皮的可人神态,说道:“白姐姐,原来他是你的如意郎君呀!怎么不早告诉我?失敬,失敬!”
白衣女子凝视着慕蟾宫,低声道:“公子,求求你!向小姐倒个歉罢!我今日为你得罪了她,你若不道歉,我可死定了。”她的温言软语,有如一道暖流从慕蟾宫心底缓缓流过。她那清亮的双眸变得迷蒙,满溢着幽怨悲凉,一副不胜惊吓的娇弱神态。慕蟾宫看这姑娘脸色温和,泪眼盈盈的瞧着自己,充满了爱怜之情,一生之中,何时曾经历过?他顿时热血上涌,充盈胸中,此时就算叫他上刀山下火海也是万死不辞的,何况只是倒歉?
他拉住白衣女子的手,借着船板的浮力靠住已撞翻了的小船,仰首对美貌少女说道:“小姐,今日多有得罪,望您大人有大量,饶恕小人。”
奇怪!被撞翻了船,差点被撞飞的人居然向撞他的人道歉!
美貌少女泰然受之,还泛起一个顽皮的笑容道:“嗯,我就不打搅了。你们这对患难鸳鸯就在水里风liu快活罢!哈哈!”她从容雅逸地吩咐随从把船开走。不久,花舫渐渐隐入烟雾之中。
慕蟾宫长长的舒了口气,目送那位难缠的美貌少女远去,心里比送走了瘟神还要快活,简直想要烧香拜佛,祈祷今后再也别见到那位少女了。他自然想不到,一年之后,他又在同一处地方遇到那位少女。
最让慕蟾宫难忘的,还是当时他兴冲冲地转头看白姑娘的那一幕。他吓了一跳,愕然发现白姑娘的脸上竟布满了一道道黄色的水迹。白姑娘看到他惊讶的神情,脸上飞起两片红晕,微笑着低头用湖水洗干净脸。待她抬起头来,慕蟾宫陡然眼前一亮,只见眼前这位女子肌肤莹润,秀丽绝俗,其姿容不亚于刚才那位美貌少女。原来白姑娘的脸上涂满了油彩,被水一泡,很快就溶化了,露出欺霜赛雪的肤色来。此刻她满头满脸都是水,一粒粒水珠缓缓滴落,带着一丝羞涩的神情,向慕蟾宫盈盈浅笑,正有如一枝饱含露珠的水仙花。慕蟾宫也腼腆报之一笑,心中早已是魂荡神摇……
姓白的姑娘名叫白秋练,后来成为了他的妻子,也就是让他在此苦苦等候、魂牵梦萦的人儿。
令慕蟾宫困惑不已的是,那位不知名的少女美得超乎想象,达到非人间能有的境界,而且透着某种神秘的气息,还有她那掌握生杀予夺大权般的狂傲姿态,更使人难以相信她是位名门闺秀。她究竟是什么人?白秋练没告诉他。慕蟾宫觉得事不关己,也未多问。
但如今那少女就在眼前,一切悬念眼看就能解开,却又令人望而却步。慕蟾宫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望了少女一眼,心下忐忑不安。
只听少女对着老者娇叱道:“喂,你在干什么?”老者淡然道:“你这小丫头……”少女立即叱道:“你叫我什么?”她对老者怒目相向、声色俱厉,倒似她是老者的长辈一般。老者道:“你趁我不在,竟拿走我的如意杖!还问我干什么?”少女脸上浮起了笑容,道:“是你自己没保管好,怨不得我。哎,你怎么就收回去了,我还没玩够呢。”老者道:“你还想要?”语气有些难以置信。少女道:“那想一想都不行呀?你也太小气了。哪像个得道高人的样子?快给我嘛,这有张『松鹤图』,仙鹤画得很绝,我要变出来,然后就还给你。”老者道:“凡人画的那些黑乎乎的东西何必变出来?”
慕蟾宫一直听得稀里糊涂,此时心头一震,暗中惊呼:“我不是做梦。他们并不是凡人!”
少女撒娇道:“我就是要变嘛!”娇滴滴的声音婉转动人。老者却像没听到似的,冷冷道:“你一个人在这儿厮混,叫那些服侍你的人担心得六神无主,然后一声不响地回去。这又何必?”少女笑道:“你管得着么?看来你倒挺关心那些人的。我一天到晚让人跟着,烦都烦透了。不如让他们跟着你好了。也算各得其所。他们爱担心就担心呗,又不是我叫他们担心。我早说过我的功夫好得很,他们只管放一万个心。只要你这种老前辈不厚颜无耻欺负小辈,我有什么危险?”老者扳起脸道:“你再胡闹下去,我可要告诉你母亲了。”
老者明白对付少女最有效的就是这句话,说完后暗暗打量少女的神情。少女笑容立僵,冷冷地盯着老者道:“我没有母亲!”老者道:“没有母亲?可我听说你和你母亲很像呀!”他心忖这句话更能激怒少女。
少女听了果然神情大变,猛地站起来,叫道:“你这个臭老头!”她猛地举手把秀发散垂下来。乌黑柔软的秀发宛如倾泻而流的瀑布,自由写意地飘散开来。然后她像一片彩云般腾升起来,挟卷着香风,羽毛般轻柔灵巧地在云端乘风来去。空中响起了环佩铿锵的仙乐清音。
老者道:“提起母亲你就发怒,看来你并不是完全没有心的。”少女闻言更是怒不可遏,叫道:“你是什么东西?不用你多管闲事!”
只听娇叱一声,少女凌空举起一条软鞭。这条软鞭金光闪闪,鞭首是个龙头,鞭身上镶嵌各色宝石,灿烂辉煌。她那对纤纤玉手以奇异曼妙的动作,交叉穿梭地挥动软鞭,织出一个波纹幻变不定的浑圆金网,流光闪烁,把她圈里其中。衣袂飘飞拂向,一展动间,化作彩虹般的漫空飘影。
老者沉着冷静,气度慑人,只是微微伸出一只手,现出那根华美的短杖,幻化出似有若无、虚实难分的青影,连绵不绝地接住少女的攻势。看似缓缓而出,其实力度强劲无匹。迅如雷霆闪电般地勇往直前,摧枯拉朽地折断了少女的软鞭。
二人实力悬殊,胜负立分。慕蟾宫虽是大开眼界,却丝毫不明白刚才是怎么一回事,只瞪圆了双目眨也不眨。
不过打斗却没那么容易结束,实际上打和不打结果是没多大分别的。
少女看到软鞭被折,花容失色,落到龟背上跺足娇声叫道:“啊!你弄坏了我的宝贝,你赔!你赔!”老者无可奈何。因为这少女他得罪不起。他只得伸手一指,用法力使软鞭在一片光芒闪烁中恢复原状。少女格格一笑,道:“多谢啦!”又挥起了软鞭朝老者甩去。
少女身体灵软如蛇,软鞭振处,生出朵朵彩花。软鞭上的宝石似若云霞缭绕里的不灭星光,流星般往老者奔去。老者须发飘扬,衣袂指舞,只见他收起短杖,双掌迅速发出皓月般的光芒,变化诡谲无伦,漫空遍地的向少女攻去。
平静的湖面尽化为白沫翻腾飞溅的浪涛。慕蟾宫的四周尽是碧绿湖水涌起的白沫,只听到阵阵衣袂破风声,使他心中涌起强烈的震撼与恐惧。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应当躲起来为妙,看两人没有注意到他,便赶紧钻进船舱。
漫天鞭影像轻烟被狂风吹散般化为乌有。少女终于不敌,给震得踉跄跌退,气血翻腾,心中叫苦。她身子后仰,眼看就要掉到水中。老者知道她若被打掉到水里,难免喋喋不休地大发脾气,便顾不得男女之嫌,伸手去拉她那纤美柔嫩的玉手,让她落到龟背上。谁知用力稍大了一些,少女娇软的身子又向前倾,眼看就要倒入老者的怀中。老者顿时心惊肉跳,就像眼前是狂魔乱舞、夜叉恶鬼一般,奋力推开少女翻身飞出十丈开外,令少女重重地摔在龟背上。
巨龟扭头望了望少女,似乎甚为关心。少女用手撑着龟背咬牙一跃翻身坐起,摆了个悠闲自在的姿势,冷冷地傲然逼视老者。
老者缓缓道:“老朽不想与你胡搅蛮缠了。请你快回去罢。”少女被他摔痛了,心中甚是恼恨,听他自称老朽,暗道:“老不死的,腐朽得不得了,朽木不可雕。我早晚要找你算账!”这么一想,不禁得意地微微一笑。她站起身来,揉了揉痛处,格格娇笑道:“我只是跟你闹着玩嘛,何必那么认真呢?”
少女和老者的对话使慕蟾宫心中惊疑不定。少女和老者是神还是妖?白秋练和他们又是什么关系?看起来老者似乎极为厌恶少女,但又不得不让着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从船舱的缝隙中悄悄窥视。
老者又一本正经地说了几句劝诫的话。少女听得大不耐烦,心中又暗骂了几句,一腔怒气无处发泄,便软鞭狠劲一扔。软鞭恰好扔在慕蟾宫的小舟上,不知她使的力气有多大,只听得轰隆隆的巨响,小舟脆弱小巧的身躯登时爆裂。慕蟾宫眼睁睁地看着小舟四分五裂,露出满坠星光的天幕。碎片统统摔到岸边,飞跃几丈以外,情景甚是壮观。慕蟾宫促不及防,也一同被摔到岸上,身上的衣衫被扯破,抬头望时,一块大木桩朝他的脑袋砸了过来。他还来不及叫喊,便感到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啊!”少女惊呼一声,尖利刺耳,就像被砸到的人是她一般。看这种砸法,凡人是必死无疑的。她自言自语道:“深更半夜的,这个人鬼鬼祟祟躲在船上干什么,也不吭声!哼!砸死活该。”又大声叫道:“喂!你可别怪我。要不是那臭老头儿惹恼了我,我也不会乱扔东西,不扔东西也不会砸到你的。你若是咽不下这口气的话,就去找那臭老头好了。”
慕蟾宫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他听不到这句话,若是听见,定会和那站在一旁的老者一样哭笑不得了。
少女忽然眼睛一亮,紧盯着那条正在慕蟾宫的头部缠绕着的雪白绫缎,眉开眼笑,说道:“这不是白骥之鳍么?怎么会在这里?”她轻轻抬起纤柔的手掌,眸光妩媚生姿,似乎在引诱那条白绫。白绫很快就被打动了,就像多情的鸟儿一般自动飘飞到她的掌心中。那白绫害羞般瘫软下来,渐渐化作一片雪白莹亮的巨大鱼鳍。她看到老者在望着她,连忙把鱼鳍藏到身后,娇声叫道:“这可不是你的东西,你休想拿走!”说罢得意地冲老者侧目微笑。
老者甚觉无趣,叹了口气,起身欲走。少女叫道:“喂,你这么有本事,能教我么?”老者见她忽然求教,不觉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想了想,正色道:“你只要潜心修行,便可……”少女不等他说完,大声叫道:“修行!修炼成你这样么?我可不要变成你这蠢老头的呆傻模样!哼!”她在口舌之争中大获全胜,便嫣然一笑,扭着婀娜的腰枝,带着轻盈洒脱的仙姿妙态,袅袅亭亭地跃入水中,划出一道灿亮的银光?逦在湖面。巨龟也随之下沉,顿时踪影渺然。
老者被那少女狠狠地讥讽了一番,只得干坐着苦笑。
※※※
头怎么这样沉重呢?眼前还有挥不开的大片火星缭绕,是不是天塌下来了。慕蟾宫吃力地睁开双目,努力活动仿佛散了架似的身体。
他意识到那位法力高强的老者正以严峻的目光俯视着自己,不禁吃了一惊,浑身颤抖。老者淡淡道:“幸好有白骥之鳍守护着你,一点伤都没有。不过现在被那小丫头拿去了,我也没办法。”
慕蟾宫听得稀里糊涂,心道:“神仙说的话总是让人听不懂,多听几遍恐怕要头晕。”他见老者脸色温和,并没有恶意,便放心多了,但迎上老者凌厉的目光,不禁有些紧张,吃力地起身行礼道:“老先生!”
老者沉声道:“不必多礼。你姓慕,你妻子叫白秋练。昨日她放走了一条巨大的白鱼,后来就不告而别。是么?”这话慕蟾宫总算听明白了。他见老者竟一口气说出他的姓氏、妻子的名字以及他正在牵肠挂肚的事,不由得惊叹道:“老先生,您真的是神仙,竟知道得这样清楚!”老者微微一笑,道:“我是神仙不错。若说什么都知晓倒也不见得。你的船上写着那么大一个‘慕’字,一看就都知道是慕家的船。至于白秋练么,看到白骥之鳍就知道了。”
慕蟾宫回头看了看,满地的破裂木板块,有一块倒是可以看出半个慕字来。老者的后一句他还是听不明白,忍不住问道:“白骥之鳍是什么?”老者怔了怔,似乎想起什么,道:“天机不可泄露。”
慕蟾宫不再追问,沉入思绪的深渊,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昨日的情形。当时他随妻子白秋练到湖畔看望岳母,却没有找到人。白秋练让慕蟾宫到沿岸打听。慕蟾宫遵从妻命,挨家挨户去问,还是没打听到什么消息。回来时却看到一大群人围着一条比人还要大的白鱼。那白鱼躺在地上,艰难地喘着气,脸上似乎露出恐惧的神情。它把周围的人扫视了一圈,最后竟挣扎起来,向慕蟾宫投去求救的目光。慕蟾宫没有在意,只想着白秋练在等他,便匆匆离开了。
慕蟾宫返回时,白秋练焦急地问道:“怎么样?”慕蟾宫道:“没有打听什么消息。”白秋练更是惶恐不安,道:“那你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没有?”慕蟾宫道:“我刚才看到有个钓鱼的捉到一条大白鱼,大得不得了!足有一个人那么大。”白秋练大惊失色,惊慌失措地说道:“我过去曾经许过一个誓,见到不平凡的鱼就放生。你去把那条鱼买下来罢!”
慕蟾宫也没多想,立时答应了。他找到捕鱼人,问了鱼的价钱。谁知捕鱼人竟开价五百两银子,慕蟾宫气得扭头就走。回去见到白秋练,慕蟾宫道:“那条鱼居然要五百两银子!实在太贵了,我没买。”白秋练听罢大惊失色,失去了往常的平静,跺足大嗔道:“我在你家给你们出主意做买卖,赚到的银子总不下三四万两罢!为什么花这一点钱都舍不得?如果你不肯把那条白鱼买来放了,我干脆跳进湖里淹死算了。”顿时泪眼盈盈,竟真的要纵身跳到湖中。慕蟾宫惊讶不已,连忙紧紧抱住她,道:“秋练,你别急。我这就去取钱。”于是,慕蟾宫从钱庄取来大笔银钱,也不还价,买下大白鱼,立刻就放生到洞庭湖里。
看到那白鱼在湖中翩然畅游,白秋练秀眉微蹙,凝视着碧波荡漾的湖面,脸上显露出哀怨怜惜的神情。慕蟾宫道:“它已经被放生了,你还有什么担心的?”白秋练欲言又止,犹豫片刻,还是转身离去。
慕蟾宫对白秋练当时的异常举止甚为不解,现在一想,显然与白秋练的不告而别有关。他心中猛然一震,扑通一声向老者跪倒,颤声道:“在下慕蟾宫,拜见神仙老先生!”老者道:“不必多礼。叫我真君就行了。”这位真君是洞庭湖中掌管潮起潮落的神仙,地位不低,却是随和豁达。慕蟾宫问道:“真君先生可知道内子白秋练的下落?”
真君长叹一声,肃然道:“梦幻泡影,如露如电,转眼既逝。她本不该来到人间,如今走了,就不会再回来。这是一场黄粱美梦,现在已是梦醒的时候了。”慕蟾宫心中猛然一颤,摇头道:“不。老先生,我不懂您说的高深道理。我只知道白秋练不是我梦中的人,而是我灵魂的一部分。自从她走了以后,我感到魂魄似乎在遥远的地方飘荡,不肯回到我的身上,终日行尸走肉一般。我若不是找不到她,灵魂中最重要的部分定会随她消逝。那我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滋味?”
真君听了他发自肺腑的话,叹了口气,道:“这只是你一时的感受,必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黯淡。你又何必追根究底?这世上的事,有些还是不知道的为妙。”慕蟾宫听了这番话,心中更是惊疑不定:“不错,秋练消失不见了。她的白绫刚才还在,现在也消失不见了。关于她的事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毫厘不差。但若是她一直不再出现的话,我对她的记忆必将渐渐模糊。也许过了很久以后,她的事情真的成了一场梦,我也分辨不清是真的遇见过她,还是仅仅在梦中见到她。别人许久不见她,势必遗忘她的存在。父母虽万般疼爱她,也将慢慢将她忘掉。但我清清楚楚那不是一场梦!我不能让她平白无故的消失不见!我定要抓住眼前这个机会!”他用诚挚无限的目光注视着真君,恳求道:“老先生,无论如何我一定要知道她为什么走!我求求您了!”他在甲板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磕得甲板咚咚作响。
真君不再坚持,缓缓说道:“既然你如此执着,我就告诉你罢。白秋练是洞庭湖里的白鱼精。她的母亲被龙王派来管理船只来往的事务。最近龙王下令选美人,听说白秋练颇有姿色,命令白秋练的母亲把她送去。她的母亲报告了你们已成亲之事。龙王听罢大怒,把白秋练的母亲打回原形,赶到湖岸边,饿得她快要死了,以至吞了钓饵,遭到昨日的灾祸。虽然还没有死,但龙王的责罚还没有取消。昨夜白秋练去见龙王,说所有过错都在于她,她愿替母亲受罚。于是龙王将她囚禁起来,发誓要让她如花般的青春年华在暗无天日的监牢中消磨殆尽。”
慕蟾宫如遭到突来的一记晴天霹雳,张目结舌,浑身一颤。慕蟾宫心道:“难怪秋练有这么多奇异之处。她每日都要喝洞庭湖的水,就算有甘美的泉水也不肯取代,她听说那条大白鱼的时候焦急万分的样子,还有种种往事,虽也曾有过怀疑,却都没敢细想。她和她母亲初见我时那种异样的目光,必定是因为料到了今日的后果。”他怅然望着轻轻漾开的涟漪温柔地抚平被惊动的湖面。
他想起白秋练曾问过他:“假若你是许仙,我是白素贞。你得知我是千年蛇妖后,还要不要我?”慕蟾宫诚恳地答道:“我当然要你!即使只跟你做一天的夫妻就立即死去,我也要你!决不嫌弃你!”当时白秋练娇弱无力靠在他身上,泪盈双眸,说道:“我知道,只有你对我好,只有你了解我的心。我也和你一样,只要跟你做一天的夫妻,就算立刻去死我也心甘情愿!”慕蟾宫笑道:“好好的怎么说到死呢?换做你,你会离开我么?”白秋练含泪微笑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慕蟾宫微笑着把她抱得紧紧的,道:“这句诗多不吉利。难道我们还会‘此恨绵绵无绝期’不成?”此情此景,历历在目。而后他们共同许下的誓言仍在耳边回响:“上苍作证,碧湖为凭,你我誓愿终身厮守,永志不渝!”即便此刻得知白秋练真的是妖精,慕蟾宫的心意仍是不变。说他是执着痴心也好,说他是鬼迷心窍也好,总之他仍是真真切切地爱着白秋练。但想不到的是自己那句不祥的戏言竟要成真!
他不禁生出无比的担忧,问道:“真君先生,这该怎么办呢?如何去救她呀?”真君道:“为何你听得她是白鱼精竟不害怕,反而想要救她?”慕蟾宫道:“她从来没有害过我,反而一直助我、爱我、敬我。世人都笑我无能,连我爹也瞧我不起,她却对我流露出真挚无比的倾慕之情。她为了嫁给我,不惜冒死违犯龙宫的禁令。能这样待我的凡人又有几个?我何必在乎她是人是妖?她为了我才身陷险境,我又岂能不去救她?”
真君听了这话,点头赞道:“说得好!真是个痴情种子。”慕蟾宫又连磕了几个响头,道:“还望老先生指点。”真君叹道:“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帮白秋练?我和她也算是近邻。她聪明伶俐,心地善良,一年前为了救一个与她只有一面之缘、身份卑微的宫女,冒着被责罚的危险向龙王最宠爱的女儿三公主求情。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慕蟾宫想起花舫相遇之事,脑际间灵光一闪,问道:“难道三公主就是刚才那位女子?”真君道:“不错,就是那个蛮不讲理的丫头。”慕蟾宫大喜,道:“既然她认得秋练,就可向她求情,求她想法子放了秋练!”
真君道:“不可能。三公主骄横高傲,目中无人,禀性残酷,手段狠辣。其日常之所作所为,更是乖张怪谲,难以细说。当年那个小宫女只是碰掉一个杯子,将她从梦中惊醒,她就要把那个宫女关到她私设的充满了毒虫的魔牢里。白秋练伶牙俐齿,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不知费了多大的功夫才说服她放了那个小宫女。如今龙王责罚白秋练,也不仅仅是好色之举。他恨白秋练私结尘缘,违抗君命,使自己威严扫地。龙王的怒气翻江倒海,充斥云霄,就算三公主求情也不一定听得进去。三公主又如何肯做这般吃力的事?何况当年白秋练求她放了小宫女时,为了不引起她的妒意,故意掩盖自己的容貌。三公主向来视被骗为极大的欺辱,岂会善罢甘休?三公主尖刻难缠的本领可谓举世无双、旷古难寻。若是去求助于她,更不知她该多得意忘形呢。她定会颐指气使一番,最后仍不答应。不是老朽无情,老朽实在无能为力。”他对这三公主甚是厌恶,只是碍于龙王的情面不得不让她几分。三公主百无聊赖中偷了他的如意杖,惹来今日这场纠葛。类似的事比比皆是,简直“罄竹难书”。
慕蟾宫听得心里阵阵发冷。他虽然领教过那位龙公主的蛮横无理,也亲眼见到她那种目中无人、唯我独尊的狂妄脾性,但觉得她心肠其实并不坏,再怎么与她纠缠也不至有性命之忧,总比失去白秋练生不如死的好,还是决心试一试。他说道:“三公主说要责罚那个小宫女,也许只是吓唬她罢了。一年前她曾扬言要撞死我,后来仍然放过我了。不如让我去求求她罢!既然救秋练只有这个办法,我总得尝试一番。真君先生,您能帮我么?”真君惊道:“你真的要去?要知道,这件事危险至极,非你这个凡夫俗子能应付得了的。”慕蟾宫慨然道:“我心意已决,坚如磐石。人生在世,只是白驹过隙,匆匆而过。如果没有了白秋练,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能为我冒犯龙王,我也敢为她冒生命危险!”
真君深邃的眼神精光大盛,仰首望往天上的星月,暗笑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情关难过。他说道:“这世上人间的种种悲欢离合,有情众生的喜怒哀乐,有如海市蜃楼、镜花水月,短暂而虚幻。你可要看得开一些。”慕蟾宫道:“先生所言极是。只是晚生造诣尚浅,难以看破这红尘俗事。”真君朗声道:“你需再考虑一日,若仍是不改初衷,明日此时再到此处,我引你去见三公主。”言罢雪白的身影化为一缕轻风,飘然而去。不久,四周扬起的气流尘埃轻轻散开,化作无人理睬的烟云,被风推向遥不可测的远方……
来无影,去无踪,留下慕蟾宫一个人怔怔出神,理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此时已是残星欲敛,月儿暗淡,天将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