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边的晚霞(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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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屋檐

文/陶正洲

故乡的屋檐很低很低。当我十八岁瘦削的身子经过它下面时,我已不得不弓着腰了,虽然当时我的个头不过一米七挂零,然而稍不留心,头颅就会碰出个肉包包,疼上好一阵子呢。

晚炊袅起宁静的乡暮时,妈妈总是站在屋檐下,手搭凉棚朝村口望着。这时候牛羊归圈了,她牧牛的孩子正骑在牯牛背,斜背麦秸笠,嘚儿嘚儿地回家。牛蹄儿很沉重,很有节奏,与牛背上的叶笛相和。别有一番情趣。然而,使牧童最为兴奋的是屋檐下妈妈那张夕阳般的脸,以及温柔的、时时撩起饥肠的炊烟;对于困倦的他,妈妈是一块温软的青草地。

油菜花好远就送来了浓香。乡村的四月,金黄淹没了土地。一群群可爱的小蜜蜂,纷纷涌到屋檐下,嗡嗡声,更增添了午饭后的睡意。屋檐上的毛竹椽子、芦柴秆儿和墙缝,成了它们最理想的场所。父亲睡熟后,我就溜出来,用长长的细篾片从毛竹筒和芦柴孔里剔蜜粉,那黄黄的、很香很甜的蜜粉,至今令我难忘。妈妈替我“站岗”,一有动静,她就做出唤鸡婆的声音,这时候我赶紧溜进屋里。我知道父亲睡醒了,不要一会儿他就会到堂屋取他的烟斗。

屋檐下还常常有黄蜂窝和雀巢。摘黄蜂窝要有胆量,常言道:黄蜂一口针,扎上疼死人。我胆子比较大。悄悄靠近去,用塑料布或旧草帽蒙住蜂窝,顺手掩紧,拿到火上去烧掉。有一次,没想到旁边还有两只蜂子在“巡逻”,这下可吃了亏,我的额上给叮了一个小洞,红得耀眼,晚上父亲收工回家,厉声问我是怎么搞的,我死也不敢说是叫黄蜂扎的。屋檐下的雀巢多半是燕子和麻雀筑的。燕子是“家雀”,是吉祥的象征,根本动不得;麻雀可不同了,它是坏东西,只爱偷吃谷物制造屋漏。麻雀很狡猾,白天根本逮不着,只有夜晚上宿时才有机会加以剿灭。晚上,我们打着手电在屋檐下走,总是满获而归:笼子里装着扑棱棱的麻雀,口袋揣着很热的麻雀蛋。麻雀骨脆肉香,麻雀蛋很鲜。吃完了油炸麻雀和水煮雀蛋,肚里饱饱的,躺在床上实在睡不着。第二天早上妈妈捶着屁股叫起床,呼噜声却犹然不止。

雨声淅沥。故乡的雨水很多,因为故乡是江南的故乡,故乡的名儿至今犹带着潮意。妈妈拖了木凳坐在门边纳鞋底,不时透过屋檐望望外面那一片响着的世界,不时长长地叹息。我知道,田里的油菜该收了,可雨仍一个劲儿地下,似已做好了长久打算,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墨黑墨黑的天很忧郁,妈妈的眼睛很忧郁。雨天我没什么活干,就算有妈妈也不许我出去,她只叫父亲去。妈妈是心疼我,她怕我单薄的身子受不了雨淋。于是,我便躺在床上看书,不时惬意得伸懒腰,大声呼叫,弄得床底下躲雨的鸡们嘎嘎不止。

屋檐下的雨声仍在响着,妈妈的忧郁比天空更重了。

最使妈妈发愁的还是屋漏。往往,屋檐下的水滴多大,屋里的漏水就有多大,桶碗瓢盆全用上,还是不够,整个小屋里嘀嘀嗒嗒叮叮咚咚的漏声,组成一支乱七八糟的雨天交响曲。我开始懂得,阳光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屋檐下挂一串串牛角椒。那是妈妈特意地挑出来做种的,又大又红,远望如一团团火焰。这火焰熊熊燃着,农家的日子也一天天红火起来。妈妈春天里把吃剩的腊肉拿出来晒,发现这屋檐已承受不住了。于是复天里,父亲就将这古老的屋檐拆了,建起一幢两层洁白的楼房。妈妈熟悉的身影,开始在崭新的阳台上出现。面对这拔地而起的楼房,记忆里故乡的屋檐越来越小,小成朦胧而亲切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