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公安局,已是华灯初上。
想起刚刚收到的《委托书》,潜小麦再次感慨缘份的奇妙。
这份《委托书》的手写笔迹,与她抽屉里保存着的匿名捐款大信封一模一样。
原来,从8632元现钞匿名捐款,到犀利网友“惺惺相兮”,或者追溯到七年前在工艺广场举行的聋哑学校捐款答谢会,她和叶兮的缘份不知不觉早已结下。
入夜后的公安局门口比较冷清,只零星几个打探消息的人。彭辰和邹佰琼、欧阳轩三个不熟悉的人,烟熏雾燎凑在一块儿聊得欢。余光瞥见潜小麦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纷纷扔了烟蒂,转身朝她走过来。
邹佰琼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出来,不能担保吗?”
潜小麦摇摇头:“我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不敢冒然行事。”
邹佰琼点头:“这样也好。现在索债的人闹得凶,那丫头走到哪儿都不安全,不如老实在局里呆着。”
神经,谁敢劳动人民警察当保镖!潜小麦不雅地撇了撇唇,突然想到他的身份敏感,忙机警地四下里打量了一番,说:“你赶紧走,这个敏感时期,让人看到咱们私下说话不好!”
“没事,哪有你说得这么紧张。别自己吓唬自己!”
邹佰琼不急,潜小麦急。顾不得彭辰和欧阳轩就在边上,伸手使劲把他往外推:“快走!万一要是影响到你,邹妈会带人把我家房子扒了的。”
邹佰琼笑喷,怕了她耍泼拼命的架式,无意识掸了掸并不存在的制服褶皱,道:“行!那我就不操这个心了。有你当家的在,这点事情不成问题。”说罢,赶在潜小麦恼羞成怒之前,一溜烟儿跑了。
赶走了邹佰琼,跟欧阳轩道过谢,潜小麦上了彭辰的车,一众人在公安局门口分道扬了镳。
一路畅行无话。红绿灯的时候,车子停下来,彭辰问:“叶兮跟你说了什么?”
潜小麦一本正经地打断:“别吵,我在思考!”
彭辰轻笑:“行!你慢慢思考。”
车内恢复安静,绿灯亮起,继续前行。期间,彭辰接了个电话,仿佛怕干扰副座上哲学家的思考,匆匆接起,只说了一句话,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五五折,多一分都不要。”
潜小麦越想越乱的思考状态,一直延续到吃饭。心不在焉的,一根鱼刺便梗住了她的喉咙。吞不下去,咳不上来,直梗得她双眼泪汪汪狼狈无比。
一阵手忙脚乱,喝了小半瓶醋,又囫囵吞了大半碗米饭,好不容易才将那根作乱的鱼刺带下去。
彭辰实在看不过去了,递给她一条温水毛巾,直接命令道:“好好吃饭,别瞎想了。有什么疑问,等下我都告诉你。”
饭后,彭辰没有食言,以消食为名,拉着潜小麦沿湖滨龟速走了一圈。
夜幕下,AA公司二十年前兴建的厂房铁将军把门,一片漆黑。在周边新兴建筑灯光璀璨的映衬下,愈发显得陈旧调敝。
厂区占用田地十来亩,背靠青山,呈狭长形陈列月湖北侧。
这个面积说不上大,却也是非常难能可贵了。浙南山多田少,想潜家世代在农村务农,杨勇、潜丽琴一家五口,山林有上万亩,田地却堪堪只有两亩三分。相较之下,叶兮能在新兴的江北湖滨拥有占地十来亩的厂区,不折不扣是个地主婆了。
远远看着厂区大门前停得横七竖八的讨债车辆,潜小麦叹息:“真是世事无常啊!叶氏几代人攒下的家业,就这么葬送在了七千多万欠款上。”
彭辰不吭声,见不得她在冷风中满脸落寂地长吁短叹,拉着她迅速离开了。
回程的途中,潜小麦把白天在公安局的所见所闻跟彭辰细细说了。
彭辰问:“你真的准备接下这个摊子?”
潜小麦抿唇,沉吟许久,微不可见摇了摇头。
“有什么别的主意了吗?”不需要明说,从她红着眼眶走出公安局,他就知道,无论如何,她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潜小麦没有回答,下意识揉了揉隐隐发疼的额际。
叶兮提出的建议不是不诱惑。只是,愿望虽然美好,她的能力财力却还远远不够。与其揽了大批聋哑孩子草草行事遭人非议,她更喜欢行有余力,慢工细琢,默默培养几个可塑之材。
更何况,她纵是生意白痴也知道,这片厂区价值绝对不匪。
她家所在的小区,只不过沾了点月湖的水气,就叫“烟波苑”了。那么,叶家这片看似陈旧凋敝的厂房,经商人们一捣鼓,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蓬莱仙阁”呢。
大公司固然看不上眼,小公司觊觎的绝对不少。种种利益的驱动下,商场诡谲如战场,她无意置身其中。
可是,叶兮是走投无路时找上的她,叫她怎么忍心开口拒绝呢?
别人可能以为,叶兮在铁屋子里做的那个梦,只是孤独无助时对父母的思念过甚。她却是深深地明白,对公司利益得失淡漠无所谓的背后,叶兮其实已经开始厌世了——世态炎凉,生无可恋,这个女孩只能转向虚无飘渺的梦里寻求慰藉了。
这个时候,看似倔强无畏、背脊挺得笔直的叶兮,其实最是不堪一击。她于心何忍雪上加霜。
剪不断,理还乱,潜小麦脑袋都想疼了,还是没有想出好办法。看来,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当务之急,就是先把叶兮担保出来,帮她把工资和利息结了。至于其他的,等局面稳定下来,倒是可以拖了时间从长计议。
考虑到自己结识的经济人士不多,潜小麦问彭辰:“你在商场行走,人脉应该广积,有没有优秀的律师和审计人员可以推荐给我的?”
见微知著,彭辰对她的想法了然于心。转动着方向盘,拔冗瞄了她一眼,道:“思考了大半天,你就思考出这么一个‘伟大’的主意啊?”
潜小麦没有心情开玩笑:“难不成,你有更好的主意?”
彭辰笑而不答,只是说:“你没接触过这类繁杂的事情。干脆不要插手,一切交给我来处理吧。”
“不行。”潜小麦断然拒绝:“这是我揽下的烂摊子,哪能拖累了你。”
“咱们有必要分得这么清楚麽?”
“嗯。这是原则问题。”
两人都不再说话。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喧闹,两旁的流光溢彩向后倒去,愈发显得车内沉默安静。
良久,车子抵达停车场。彭辰熄了火,转过身来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如果说,我一开始就介入了这个烂摊子呢?”
潜小麦推车门的手顿住,讶然:“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两个小时后,翻看完厚厚一叠关于AA公司的秘密资料,答案自动浮出了水面。——原来,他竟也是虎视眈眈觊觎着AA公司的人。
这份资料,不仅把AA公司的情况调查了个通透,甚至连每一位集资者的生平、每一笔集资款的来源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最早的一份文档日期显示,早在三年前,AA公司开始面向社会集资,彭辰先后共计三千万的资金记在某个远亲名下参与集资就已经谋算开了。
回国的半年时间里,趁着AA公司发不出利息,又陆续打折收购了几笔集资债券。便是叶兮被公安局带走的短短时间里,他也趁乱以五五折的低价成功收购了六笔小额债券,分别记在不同的人名下。
数据显示,截至目前,80%的集资债券已经悄无声息握在了他手里。
眼看着AA公司病入膏盲,其他的人早就闻风而动转卖债券,彭辰反其道而行,到底意欲何为呢?
资料里当然没有明说。但从两份系统规划的建筑设计图和收集的相关单位主管领导的个人资料,还是可以拼凑出大致的思路。
先是趁机低价购入债券,等AA公司破产拍卖时,月湖山庄便以最大债权人的身份优先取得拍卖权。
一直以来,月湖山庄的宣传工作做得很好,致力于“千年古道”旅游开发的消息,已是人尽皆知。现在,欲在“千年古道”的旁边、少数民族聚居地的附近拍下AA公司建设民俗文化旅游村,一切相得益彰,仿佛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很容易取得政府领导的好感。
有了他们的支持,打着低盈利的文化旗号,月湖山庄低价特殊拍下AA公司是十之八九的事情。届时,债券全额一抵扣,相当于就是半买半送了。
而土地使用权多处伏笔的埋下,表示真正的重头戏在几年以后。等到政府领导走马换任了,民俗文化旅游村低盈利经营、连年亏损资不抵债的消息就会炒得甚嚣尘上。
到时候,便可名正言顺推倒了,和月湖山庄的田地连成一片,建设银子来得最快的湖景房。
这一切,不需要太精明的计谋,也不需要太高深的经济理论。人人都想得出来,人人都眼馋,但并不是人人都能占据天时地利,有资本有人脉去打通其中的关节。
显而易见,彭辰便是那少数天时地利人和占尽的人。
注视着眼前仿佛清溪依旧澄澈清亮的双眸,潜小麦强制命令自己要冷静,内心却还是控制不住刮起了暴风雨。
月湖山庄开幕时,贵宾云集,宣传劲头所向披靡。当时,她还奇怪,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爱出风头了。却原来,每走一步都是有目的的。
这么一想,有些问题也就茅塞顿开了。
工人们闹归闹,不会真的希望叶兮锒铛入狱。叶兮若有个三长两短,谁给他们筹款发工资?
参与集资的人也不傻。民间高息借贷不受法律保护,惊动了政府部门,破产程序一个一个按部就班走下来,怎么说都得悬上一年半载。到了最后,能拿回多少钱,还得各凭本事。能全额拿回的人少之又少,大部分人能拿回个七成本金就阿弥陀佛了。若时运不济,被定义成非法集资,颗粒无归是最倒霉的事。
民间纠纷自有民间的解决方法,没有人会傻乎乎撞上墙去给自己按个罪名。
至于叶兮唯一的亲舅舅陈启豪,从警察阿姨的话里隐约得知,有意收购AA公司全盘接手叶兮的难题。这样子,于情于理便更不会希望叶兮被押进公安局。
有着甥舅这一层关系在,两人关起门来,怎么协议都是自己家族的事。可一旦公式化走上破产程序,马上就会招来无数满眼绿光的狼。这是陈启豪万万不想看到的。
那么,唯一希望看到这种局面的便只有彭辰了。
难怪,现在坊间上窜下跳闹得凶的都是些小数额的散户。却原来,真正的大户尚在隐身中。
难怪,一个数额并不大的集资案,会闹得人心惶惶、小道消息满天飞。明明没有人希望叶兮出事,叶兮却还是糊里糊涂被反戈一击押进了公安局。却原来,都是背后那只手趁机搞的怪。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没有知会的情况下,他能第一时间准确无误等在公安局门口。
看来,一切情况都在他的掌握中。
尚在公安局的叶兮,肯定做梦都想不到。她的这场牢狱之灾,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不幸与某个恶霸做了土地相接壤的邻居。然后,更不幸的,那个恶霸看上了她的土地。
殊不知,在她心力憔悴苦苦支撑着残局时,恶霸已经算盘敲得噼啪响,将她的土地纳入自己的蓝图,颠来倒去算计了一遍又一遍。
大冬夜里,潜小麦凉意渗透骨骼,汗湿了里衣。再看彭辰时,印象晃动,怎么都觉得这厮衣冠禽兽,长了一副奸佞相。
“在想什么呢?”彭辰小心打破沉默。自打合上资料,她就一直楞楞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我在想……若是有一天,咱们反目成仇了,你是不是也会这般算计我?……”
是居安思危?还是兔死狐悲?不知怎么的,涌上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样。可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在他如此缜密心思算计下,她是毫无招架还手之力的,便是想留个全尸也是妄想。
瞬间,彭辰仿佛呆滞了似的,脸色变了又变,像生病一样难看。
早在下属汇报她进了公安局、可能与叶兮相识,他就知道事情不妙。
她是见不得聋哑人受苦的。光是看到他们看默剧(听不到电视对白)就黯然神伤。若是让她知道有人“欺负”了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心底立马给人打上“坏蛋”的烙印。
从傍晚开始,他就一直琢磨该如何跟她说明。终于决定坦白从宽,拿出只有他和沈周才能过目的秘档,心底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浸猪笼、跪键盘,等等等等,她的十八般手段,他不介意全试上一遍。
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料到,她居然会担心他有朝一日会反过来算计她。
除了惊愕,一刹间,心像被钝物猛然击中。是疼痛,是悲伤,亦或是气恼,已经分不清了。只知道,窒息一般纠结得难受。
却原来,除了不愿踏进他的公司,除了不用他放在床头柜里的零钱,除了对彭家的一切漠不关心,除了对婚事提不起精神无所谓……她居然……还这么不相信他。
“潜小麦,我都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了。你怎么就是捂不热呢?”
第一次,两人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