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接到刘飞鹏的电话,已经华灯初上,潜小麦正在工厂返回家的路上。
据他一位在上海医院就职、专攻耳科研究的学长说,曹山和周燕儿的听力能够通过人工耳蜗手术得到改善,其他孩子也能根据听力曲线调配出合适的助听器。
潜小麦欣喜若狂,双手合十,将满天神仙菩萨谢了个遍。当下,让欧阳轩立刻拐弯去医院,也不急着回家了。
车过洪波路,街上到处都是拥挤的车流和下班忙着采办年货的人流,熙熙攘攘,堵塞得厉害。
潜小麦欣喜难耐,受不了这种走走停停的龟速,当即拿了雨伞下车,顶着风雨穿小路由北门进入医院。
孩子们的病历挂到网上这么久,不乏有称“会祖传秘方”的人士上门自荐,也不乏有助听器公司的员工上门推销产品,她都让陈默酌情拒绝了。但是这次不一样,对方不仅品学兼优妙手仁心,背后更是站着一支专业的耳科研究团队。既然发了话,自然是有几分实打实把握的。
盼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好消息,潜小麦激动地埋头向前赶路,巴不得今天敲定了所有的细节,明天就送孩子们去上海接受检查治疗。不自觉的,前行的脚步变得急促匆忙,所过之处溅起水花朵朵,打湿了裤脚犹不自知。
可是谁也没想到,下一刻,拐弯欲穿过急诊大楼时,会遇上这等匪夷恐怖的事情。
几位白衣白帽的护工,正推着位急救无效蒙了白布的人往外走,旁边家属尾随着哭声悲凄。
潜小麦一个收脚不住,差点迎面撞上,只消是一眼,她就恶寒着吓软了腿。习惯性地后退,往拐角左侧让路。岂料对方拐弯后,亦是往这个方向而来。
背后是笔直的通道,再无闪避之处,潜小麦一时不知所措,全然凭着条件反射转身就跑。
脑子一片空白,五官却变得异常灵敏。背后的脚步声与哭泣声,声声入耳,仿佛怎么跑都甩不掉。平日里人来人往的医院,这会儿似乎变得异常寂寥,明亮的白炽灯下,四处空荡荡一片,连带着百米的过道,也似乎突然变得漫长延伸无限。
潜小麦心中的恐惧像潮水一波波袭来,火速前跑的身体渐渐控制不住,有些摇摇欲坠起来。直至一双有力的臂膀拉她入怀,把她紧紧箍在胸前,用魁梧的身躯挡住眼前的一切。
“别怕!都过去了。”刘飞鹏熟悉的低醇嗓音传来,非但抚平不了她心中的恐惧,反而变本加厉浑身哆嗦起来。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她紧紧揪着他的衣服,颤声哀求:“快……带我离开医院。”
“好。”刘飞鹏后悔莫及,他应该早早下来等在医院门口的。
可是祸不单行。当他拥着她朝门口走去的时候,一位农民衣着的医院合同清洁工,拎着个拖把从急诊室出来了。溽湿的拖把不停往下滴着污血,下面没有任何遮挡物,湿淋淋一地的狼藉猩红。
还不等刘飞鹏等医院人士出声纠正喝斥,潜小麦突然发呕,来不及去洗手间,现场就翻江倒海吐了个稀巴烂。
整个人浑浑噩噩,再次摇摇欲坠起来。“人中”和“虎口”当下被掐得老疼,耳际是刘飞鹏急切的呼唤,感觉四周隐隐有其他医务人员围拢过来。不用去看别人的反应,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有多糟糕。支撑不住瘫软在他怀里,拼尽所有的力气,再次蚊呐要求:“快带我走。”
彭辰一身寒气飞车赶回的时候,潜小麦已经瘫倒在自家卫生间干呕。门扉紧闭,刘飞鹏双手搓掌,在外面不停地来回走动,不时出言呼唤几声,直听到里面虚弱的回应才稍稍安心。
原来,这就是她说的不敢做医生的原因,太害怕面对疾病流血,太害怕面对悲伤失望,太害怕面对生离死别。原本以为只是女孩子惯有的胆小怯懦,没想到她却是真真正正的恐惧害怕,而且临场反应会这么惊慌剧烈。
“很严重吗?怎么不直接住院治疗?”彭辰进门劈头就问。
刘飞鹏对他摇摇头,说:“身体不要紧,主要是吓到了。她现在对医院有严重的排斥心理,不如先在家里静静观察一段时间。”
听他这么说,彭辰牙根紧咬,缓了缓脸上冰凝的神色,走过去轻叩卫生间门扉:“老婆,开开门,我回来了。”语气温和得与平日下班回家打招呼并无二异,只是,他敲门的手出卖了他的冷静,指尖冰凉而颤栗,他的内心远没有他表现的那么镇定。
里面有气无力轻“哦”了一声,接着便有哗哗的水声隐隐传出。然后,潜小麦便顶着张苍白的脸出来了,在沙发坐定,虚弱地朝刘飞鹏笑笑:“我没事了。你晚上轮班,快点回医院值班吧。孩子们的事,咱们有空再谈。”
刘飞鹏一笑置之,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体温正常,这才真正松了口气。说:“你先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等有精神了再说。”
还不等她发表意见,一直紧紧抓着她手的彭辰,就抢先擅自做了决定:“大刘,孩子们的事,你和陈默商量就行。需要多少钱,直接到我这里批。”
“呵呵,真是财大气粗啊!”刘飞鹏点头会意,却不忘淡淡地揶瑜。
“别理他!”潜小麦没有力气翻白眼,扁了扁干燥苦涩的嘴巴表示不屑。
刘飞鹏见状,冲着吃瘪低头的彭辰勾唇窃笑,不客气地吩咐道:“去给小麦倒杯盐水。”
彭辰反应过来,看向她略微干涩苍白的唇,暗自责备粗心,马上依言去她手提包里拿了钥匙,去隔壁厨房烧水。
看着他一系列熟稔自如的动作,刘飞鹏的眼里带了几分探究几分考量。视线转回,宽慰地朝潜小麦笑笑:“你心思放宽点,听听音乐,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就又生龙活虎了。”
潜小麦淡淡一笑,想的却又是另一回事:“你现在还是实习生,擅自离岗这么久,回去会被主治医生骂吧?”同为朝九晚五的职场新人,她自然知道其中褚多的身不由己。
刘飞鹏看看时间,不知不觉居然已经过去了个把小时。见她精神尚可,彭辰也回来了,自己是该功成身退了。于是,起身安抚地说:“别担心,没关系的。我刚才出来很多医生看到了,也有跟护士打过招呼。”
“那就好。如果万一连累你挨骂处分,你就说一声,华阳医院的季副院长是我小婶的亲戚,我托她过去说说应该没有问题的。”
“知道了。”刘飞鹏会意地点头,听着她设身处地为他多虑,冬雨喧哗的夜晚,心头满满都是阳光穿透树梢的温暖雀跃。说:“我晚上手机都开着,你身体若有什么不适,直接给我打电话。”
“好。”潜小麦轻声应下,起身送他出门。
临下楼梯时,刘飞鹏冲着隔壁一声大喊:“彭辰,我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彭辰迅速从厨房闪出,身上诡异地穿着潜小麦的印花围裙。明明只是烧个开水,阵势却摆得比做满汉全席还要足。指指厨房说:“大刘,今天麻烦你了。壶里烧着开水,我就不送你了。回去以后,你们头儿要是骂你,你就跟他说,我明天会做一面‘学雷锋、做好事’的锦旗给你们医院送过去。”
潜小麦倚着门框,无语凝噎,一下子冷汗重重了。
“敬谢不敏。”刘飞鹏也是满脸的荒谬,却也深深羡慕他们两个眼波流转间心照不宣的关怀和默契,趁着某种微酸叫作“妒意”的东西涌上喉头之前,旋即转身摆摆手,义无反顾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