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所有的亲朋好友,操办完三天三夜的法事,又按民间规矩做了头七,潜家奶奶的葬礼算是圆满结束了。
这时候,潜家晚辈哀伤疲惫的脸上,才有了些微的放松。
日子慢慢恢复正常秩序。只是,没有了潜家奶奶的存在,大家都变得非常不习惯。总是一个不经意间,哀思与落寞又涌上心头。
东方出现第一道晨光的时候,潜家爷爷就醒了。习惯性地,他的手又伸向了床右侧。毫无意外,碰到的是一片冰凉的空荡荡。这个时候,他总会有一瞬间的呆怔,原来四十年如一日存在的枕旁人真的走了。
临近中午,潜丽琴正在卫生间里洗头,听得煤气灶上煲的汤咕噜咕噜冒泡,就朝外头喊了一声:“妈,给汤放点盐……”
还未等她喊完,她自己就愣住了,呆呆地立在洗手台前,任满头的泡泡顺着热水流下来,深深灼痛她的双眼。
无独有偶的是,潜小茉和潜小海也是如此。
这几天放学回家,两个小家伙还不等窜上三楼,就习惯性地打起了招呼:“奶奶,我回来了。”以至于走进客厅时,看着那张空荡荡的藤制摇椅,两人都是一阵恍惚。然后慢慢地意识到,从今以后,再没有人整天无所事事端坐在家里,微笑着专门等他们放学回家了。
杨勇的脸,却是自始至终都凝重得毫无表情。闲暇的时候,南江村的人们纷纷议论,这位上门女婿对自家丈母娘的去世是抱何态度。头七日的早上,浓雾还没来得及散去,进山比较早的几个村人,走过第二坳的时候,就看到杨勇在潜家奶奶坟头小心翼翼摆设着祭品与花圈。而后,所有的议论都全部销声匿迹。
和其他家人比起来,潜小麦的情况有点惨。
葬礼举行后的夜里,她就发起了高烧,接踵而来的还有感冒。脑袋隐隐发疼,呼吸闭塞难耐,更伴随着眼睛睡眠不足后的充血发疼,连带着额际的青筋也突突直跳起来。整个人浑浑噩噩,每走一步都虚飘飘,似乎踩在棉花上。
杨勇潜丽琴看了实在心疼,给顾亚维打了电话请假,又请来了南江乡卫生院的医生给潜小麦作诊治。当医生提议要打针与挂盐水时,遭到了潜小麦无理的誓死反抗。最后,还是杨顺出面陪着她去华阳医院看的医生。吃了几天药,病是好了,但人也狠狠瘦了一圈,青白着脸,瞪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看上去非常的虚弱疲惫。
星期六的早晨,太阳已经升起一杆子高,潜小麦却反常地还缩在被窝里沉沉大睡。只是,她的眉头紧蹙,额际冒着微微的薄汗,看上去睡得一点都不安稳。
不知不觉中,噩梦再一次乘虚而入。
纵横交错的田埂路上,潜小麦提着小篮子采绿豆。
今年的绿豆长势特别旺,高高的枝杆长过了她的肩头,墨黑的豆荚足足有拳头那么大。潜小麦喜不自禁,欢快地边走边采,往小篮子里装绿豆。奇怪的是,老半天下来,小篮子怎么就装不满呢。
愈发往前走,发现的果实便愈多。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植物在肆无忌惮地往上抽枝拔节。枝繁叶茂之间,更有密密麻麻的东西探出头,蜜桃、苹果、石榴、香蕉应有尽有,路的尽头居然还有一大片不知名的漂亮花朵。
潜小麦贪婪地撷取着,直至穿过那片花海,看到十字路口有人穿着白衣烧纸,鲜艳的火焰点燃了夜色,隐隐约约有唢呐的悲调从远处传来。
世界一片风声鹤唳。潜小麦的身子习习颤抖,本能地想往回逃。然而尚未等她回转,送葬的队伍便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纸钱翻飞中,一顶青布小轿“嗖”地飞过她的面前,没有人抬轿,也看不清布幔后面坐着什么人。轿后,上万匹野马飞扬着鬃须奔腾而过,马蹄雷动,嘶鸣声响彻云霄。最后面,不急不缓跟着的却又是两个身穿官服的押差人,腰系大刀,手挑灯笼,在低头寻找着什么,一遍又一遍,仔细又踌躇。
那会是黑白无常么?他们这么仔细,找的又是谁?会是我这抹尚在人间游荡的飘魂吗?
潜小麦莫名地恐惧,惧到慌不择路,没头没脑拼命往回跑,可是这时候,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所有的动作缓慢又大声。
两个押差人仿佛对这边的声响有了警觉,打着灯笼慢慢向这边靠近。眼看着他们就要逼近潜小麦藏身的棘树丛,再没有了别的选择,最后的瞬间,潜小麦纵身一跃,从高高的悬崖跳下。
好在,悬崖底下是一片收割后的荒野。麦茬像针尖刺进了她的双脚,血流如注,泅红了一地的野花。劫后余生,潜小麦再也忍不住,轻嘤出声……
“小麦,醒一醒,又做噩梦了吗?……乖啊,醒过来就没事了。”
有熟悉的声音从很近又仿佛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有只温暖的手轻轻覆上了额际,一下一下轻抚着被汗水浸湿的刘海。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攒尽所有的力气般,潜小麦泪眼迷离,缓缓睁开了眼睛。
“妈妈,我从山上掉下来了。那感觉好真实,现在我身上好疼好疼,手疼……脚疼……每一块骨头都在隐隐叫嚣着疼……”
潜丽琴听了不由泪流满面,稍稍掀开被子,伸手轻轻摩挲起女儿的细胳膊小腿儿,喃喃地安抚道:“不疼啊,妈妈摸摸就不疼了……”
“你这孩子,心思太重。小茉小海他们懵懵懂懂的,现在倒是什么事都没有。反而是你,状况很不对劲儿……早知道这样子,这次的事情你不在家该多好啊……”
亲情的涓流缓缓滴入心中,母亲的爱抚下,潜小麦捂着耳朵泪如雨下,忍不住大哭出声,仿若一个在外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妈妈,不对劲儿,真的不对劲儿……我现在又听见哭声了……是你在桥头大榕树下哭丧,可你现在人明明在这里啊……”
闻言,潜丽琴的眼眸里闪过了惊惧:“在华阳医院检查过,不都说没事吗?”
不待潜小麦回答,潜丽琴沉凝了一会儿,兀自一把掀开被子:“你起来,马上离家回学校。身体自己多留心,不舒服马上去医院,爸爸妈妈会轮流去学校看你的……”
母女俩正说着,浑然不觉外头有人进来。
潜小海拉开房门进来:“姐姐,有同学找你。”
于是,潜小麦穿着睡衣、披头散发坐在床上掉眼泪的尊容,就完完全全落在了彭辰的眼里。
眼前的女生蜷缩着身子抱腿而坐,眼神迷离,眼眶泛红,哭得梨花带雨,任着她的母亲轻轻给她拭泪。在家里的她,是这副小女儿娇态吗?分明才一个星期不见,怎么就瘦得这么厉害?
潜小麦窘迫地赧红了脸,全身不自在地烘热。羽睫密密地收敛,三两下擦干泪,一头埋在膝盖上,避开彭辰的打量,任由乌黑的长发把脸面掩个严严实实。心底不由暗暗埋怨潜小海,怎么没头没脑就把男生往自己房间里带。
潜丽琴先反应过来,朝立在门口的男生点了点头,对潜小海说:“宝宝,姐姐还没起床呢。你先带大哥哥去客厅,给他沏茶倒水。”
潜小海领命而去。
房间里,潜丽琴轻声地问:“那男生是谁?”
潜小麦抬起头,眼神已经恢复正常,省得母亲拐弯抹角盘问,干脆一次性说完了:“奥赛班的同学,英语课代表,成绩稳居年段前三名。外语能力,整个初中部他要说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了。”
潜丽琴点点头,对成绩优异的孩子她总会有莫名的好感,女儿离家在外跟他们交朋友她也放心:“这么大老远赶来,那肯定有事情。你快换好衣服出来,妈妈先去烧点心。”
潜小麦“哦”了声。仿佛想起什么,小声叫住了潜丽琴:“妈妈,他很喜欢吃肉。家里都有什么肉?”
潜丽琴想了一下问:“时间也快近午了,直接吃饭可以吗?昨天你罗店伯伯送了些驴肉过来,妈妈早上做了驴肉火锅,想给你补一补的。”
潜小麦从床上下来,随口说:“你问问他,有什么忌口的。”
潜丽琴带上门出去了。不多一会儿,潜小麦也衣饰一新出来。客厅里,潜小海和彭辰缩在电视机前,不知在捣鼓着什么,一大一小窃窃私语,好像很有话聊。潜小海的眼神晶亮晶亮的,嘴角也露出了一周来第一个浅浅的笑容。
潜小麦由着他们,先去卫生间刷牙洗脸,又把要带去学校的东西稍稍处理了一下,才回到客厅坐下。
这时候,客厅里两人的捣鼓工程已经圆满完毕。电视机里连接了小霸王学习机,潜小海正兴奋地左左右右攻城掠地。
“你会惯坏他的。”潜小麦淡淡扫了潜小海一眼。
“不会,这都是些专门设计的益智类游戏。几张卡玩下来,我保证他的知识面会宽上很多。”彭辰放手让潜小海自己琢磨,坐到长椅这边跟潜小麦说话。这时的潜小麦,除了眼眶泛红,其他地方都已恢复成平素的样子。彭辰暗忖,这个女生果然不是温室里的小花,她的身上有着一般女生没有的坚忍。激赏的同时,心底却也涌上一股莫名的怜惜。
“你身体全好了吗?”
“差不多了。”
“顾老师叫我帮你把功课补一补,我把资料都给你带来了。”彭辰有点赧颜,忙低头在挎包里悉悉嗦嗦一阵翻找。事实上,老顾吩咐的是沈周。然后,好巧不巧,沈周这个周末就那么倒霉碰上了N多桩疑难事。危难之中,他临阵受托,就这么来了啦。
潜小麦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除了课堂笔记,还有英语竞赛辅导内容,条理清晰,重点分明,详细得可以媲美课堂录音,而且从头到尾都是彭辰一个人的笔迹。奥赛班的同学都知道,F3是从来不做笔记的,就是课本上偶尔留下的几个简便公式,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龙飞凤舞得只有他们自己能看懂。
潜小麦的心里说不感动是假的,轻道:“彭辰,你是个好人。”
彭辰哂然:“你是第一个……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这笔记做得值回票价了。”
“你一个人怎么来的呢?不好找吧?”
“司机载我来的,他先去办点私人的事,等下来接我。我也有找南薇薇问过。她和刘飞鹏也想来的,但最近老师都拼了命地留作业,还限时间交,他们实在忙不开。就是你,回校后也要急赶猛赶一阵子。”
“那你做好了吗?”
“我不要紧,英语和物理做好了。其他的,和沈周朱守斌换着抄……”
潜小麦满脸的不可思议,忙作了个噤声动作,朝潜小海呶了呶嘴:“别让他听到。”
彭辰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擤了擤鼻子,不再出声。潜小海却心电感应般立即转过身来,无比热情地招呼彭辰:“彭大哥,这个东西是什么?我没见过。”
彭辰趁机猫着腰溜到了潜小海那边,两人交头结耳一副哥俩好的样子。看得潜小麦微微一笑,潜小海这家伙真是有奶便是娘,这么快就叫彭辰“大哥”了。也不想想,这么多年,他有叫过小茉一声“姐姐”吗。
潜小麦起身走进厨房,看了看电饭锅的指示灯,饭已经焖好。便对炒着菜的潜丽琴说:“妈妈,菜少点没关系,早点开饭吧。彭辰下午要上兴趣小组培训课,得赶时间。”
“知道了。叫‘鹏程’吗?名字多好听,鹏程万里……不像咱家,小来小去,小气吧啦的,我倒宁可你们叫‘大海’‘大麦’……”潜丽琴借机发挥,开始絮絮叨叨。
潜小麦是欣慰的,她宁可母亲絮絮叨叨或河东狮吼,也不愿她郁郁寡欢。正想走开,却被潜丽琴叫住了:“小麦,客厅茶几上的礼品是鹏程带过来的,他说有一部分是薇薇给的。我翻了一下,里面有虫草和燕窝,太贵重了,都不知道该回什么礼好。”
“今天先准备点土特产吧,等下会有车来接,带起来方便。反正同学时间还长,明年他们过生日,我们再送礼物好了。”潜小麦的建议,得到了潜丽琴的同意。
菜都端上桌的时候,杨勇和潜家爷爷、潜小茉都回来了。
众人坐上桌,便马上开饭了。家里的氛围有些低落,一切都很随意,也没怎么热情地招呼彭辰。好在,彭辰算是半个自来熟,也不拘谨,在潜小海追星一样叽叽喳喳的陪伴下,很自然地吃了两大碗饭。
看着这个脸上星星点点青春痘的男生,杨勇似曾相识。一问之下,原来是以前在一中保卫处帮自己叫人的男生。想到这个城里的男生,能这么有礼貌地对待一个素不相识的乡下人,心里便多了几分好感,放弃了继续盘问的打算。听说了女儿过阵子要去杭州考试,又回屋多拿了一些零花钱给潜小麦带上。
潜家爷爷则把潜小麦叫进了房间,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只帕子。打开了一看,原来是只玉手镯,碧澄澄的,一看玉色就知道是个好东西。
“一大早,我和小茉爬上白云山寺庙,去给这镯子开了光。以后就由你戴着吧。”说罢,潜家爷爷就把玉镯子递了过来。
“不是应该留给小海的吗?”农村里很多东西可是传子不传女的。
“你戴着吧。这是祖辈们传家的东西,今天交给你,你就有责任保存好它。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小心收好,绝对不准卖。知道吗?”
潜小麦依言点头。把镯子缓缓推进手腕,衬着白晳的凝脂,甚是好看。心里立马就喜欢上了。只是现在她的手还没有完全长开,戴上还略显得宽松一些。
爷家爷爷从柜子里翻出了一条绿丝线,就着镯子的一边细细绕了起来。一边绕一边说:“回学校后好好学习,落下的功课要赶上去。同时,心思也放宽点,不要害怕,噩梦自然就没了。以后几个‘做七’的日子,你就不要回来了。考完期末考试,就先去华阳你杨家爷爷奶奶家玩一阵子。过几天,学校结年终工资和奖金,等拿了钱,我想把三楼再装修一下,家具也换一换。你奶奶走了,咱们更要把日子过好……”
潜小麦出来的时候,朝杨勇潜丽琴抬了抬手腕。夫妻俩定睛一看,都倒吸了一口气。又拉了她到房间,一阵细细叮嘱才放她离家。
正午时候,一辆黑色大奔在潜家门口缓缓停下。潜家人把一些土特产给彭辰放到了后车箱。见状,潜小海也有样学样,跑上楼把自己房间里的铁罐子给搬了下来,送给彭辰说:“彭大哥,这是我自己去山里采来的野猕猴桃。有些还没有软,我都用米糠敷起来了。等到过年的时候,把米糠倒掉,你拿出来吃就行了。”
彭辰漾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凑在潜小海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逗得小家伙眼睛里流转的满满都是雀跃的灿光。看得已经坐在车内的潜小麦一阵吁叹,潜小海什么时候如此厚待过自己和潜小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