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便是农历四月十八。
天朦朦亮,潜家一行人便向白云寺进发了。潜家奶奶身体不好,躺在铺了厚厚毛毯的竹椅子上,杨勇潜丽琴夫妇在一旁小心伺候着。另外还提前雇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小工,四人准备轮流休息,一路把潜家奶奶抬上白云寺。
白云寺,顾名思义,座落在大山深处终年云雾弥漫的白云山顶,距离南江村足足有十余里蜿蜒陡峭的山路。离村是远了点,海拔也高了点,但听说那里风景秀丽,如斯仙境,寺里的方丈更是一位精通医术、才德兼备的老人,历年来为南江乡一带的百姓祭祀祈福指点了不少迷津。是以,现在的白云寺已经成为附近香客们祭祀朝拜的不二选地。
沿途的风景果然很美。丛林茂盛,山泉淙瑢,野花遍地,入得眼来皆是景。可惜潜小麦现在无暇去欣赏。尽管潜家已经把整个法事都包给了寺里准备,但自家要带的东西还是不少。比较重要的礼佛用品自然由潜丽琴挑着,但仍有不少必需品分派到了潜家三姐弟身上。
每个人身上都负了重,脚程自然就放慢了。这不,早早出发的潜家一行人,在半路就碰上了蓝妹儿等较迟才起程的老太太。
老太太们身上都挂着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经书、蜡烛和烧纸之类的小物件。每人手里还持了一把蒲扇,平时遮太阳,热时可扇风,有了蚊蝇还能赶一赶。这会儿老太太们正载笑载言、迈着矫健的步伐越过潜家一行人。有熟识的见了潜家奶奶还都热情地打起了招呼:“潜家嫂子,你可真有福,女婿、孙子这么孝顺,都陪你礼佛来了。”
潜家奶奶欣慰地笑笑,逐一回了话。小溪边的田埂路上,蓝妹儿也扯高嗓门、摇着蒲扇过来了:“弟妹啊,你慢慢来,不要急,我们先上去帮你准备准备……”
话正说着,人却一阵风消失在梯田的拐角处。看得潜小麦一阵目瞪口呆,难道常爬山礼佛的老太太都这么虎虎生威吗?
终于,潜家一行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登上了山顶的白云寺。此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大伙儿身后都密密沁出一层汗。一位眉目慈祥穿着黄色僧袍的老方丈出来,把众人迎进了旁边临时架起的蓬子。都是农家人,没什么讲究,匆匆喝过一碗粗茶,到了正殿,钵儿磬儿齐敲,木鱼儿与颂经声齐响,潜家的法事便正式开场了。
严格说起来,今天白云寺正殿的场地是由潜家包下的。但在南江,寺庙礼佛似乎讲究一个聚集互助原则。若有人办法事,主持仪式的方丈都会召集旗下的信徒,从四面八方赶来帮忙念经祈福,所谓人多力量大、排场也大,主家们都挺乐意。今天潜家的法事也是如此。
法事开始后,潜家奶奶素净的脸上布满了虔诚,没有人知道老太太在佛祖面前祈求了些什么。据说这场法事是潜家奶奶为了子孙后代平安如意而举行的,顺带也为她自己百年后的生活祈福。杨勇潜丽琴夫妻自是要在一旁帮忙,潜小海作为嫡孙自始至终被潜家奶奶带在身边,而潜小茉生平头一次参加这种活动,东瞄西看无不充满好奇。只剩得潜小麦一个人百无聊赖,遂决定去外面逛逛。
出了正殿,一路向西而来,堂宇宏美,庭列修竹,寺庙景色还算赏心悦目。但潜小麦最喜欢的却是一弯流过寺庙的白云山溪水。它们是她见过最漂亮的水了,充满了澄澈、剔透、空灵的气质。掬一掬入口,沁人肺腑;捧一捧泼在脸上,扑面清凉;一时兴起,她还撒下了几片透明的杜鹃花瓣……
正当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木鱼声,间或男子断断续续的抽噎。奇怪了,通常来寺里上香朝拜的不都是妇女吗?潜小麦循声而去,只见侧殿里,不知何时跪了一个背影佝偻的中年男子。殿堂正中已经燃起高高大大十斤重的红烛,他的手里更是夸张地握着几支一米多长拇指般粗的檀香。看得潜小麦一惊,自家奶奶病了这么多年,祈福时也才用三斤的红烛,此人这么郑重其事为的又是哪般呢?
顿时再没了玩乐的心情,倚在门旁静静听下去。
原来,这位中年男子是邻乡人氏。半年前,他的妻子身体不适,时常疼痛难忍。刚开始两人都不以为意,只以为是庄稼人时常吃冷饭导致的胃疼而已。一直等到止痛片失去效用时,夫妻两人才起了怀疑。忙到医院检查,却已是胃癌晚期。持续治疗的半年里,克服了种种金钱上的困难,但终究人不胜天,众目期盼下,癌细胞还是肆无忌惮扩散到了全身各处。随着县城医生的宣布医治无效,他的妻子就动了落叶归根的念头,昨天已经出院回家自行准备后事。听村里人说,南江白云山上的佛祖很灵验,所以今天一大早他就急急赶过来祈福了。
病入膏肓,生离死别,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凉与辛酸啊!
以前,潜小麦一直认为,礼佛是农村妇人没文化、没知识很愚蠢的一种迷信方式。直至自己欲哭无泪,辗转十几所医院被宣布无药可救后,才渐渐懂得那是经历怎样的悲哀与挫败后才有的谦卑啊。也许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才肯仰视星空和命运,才肯向大地和真理俯首。尤记得,那年初春,不辞千里,来到杭州的灵隐寺,一直高傲倔强的自己最终跪在了佛祖的面前。那一刻,西湖畔来来往往的游人看了,是不是也觉得这个年轻的女子竟然如此愚昧无知呢?
所以,看着眼前的男子不厌其烦地做着祈愿磕头的无用功,潜小麦的心底没有一丝的看不起,升起的反而是敬佩。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能为自己的妻子做到这个份上,那是怎样的一种岁月情深呢?
一番颂经后,中年男子苍白着脸站了起来,单薄的身子令人看得揪心,仿佛摇摇欲坠。他正躬着腰向门内的和尚辞行。
潜小麦倚在门边一动不动,真担心一阵猛烈的山风吹来,这单薄的身子就被飘走了。忍不住轻轻开了口:“现在下山时间很晚了。不如在寺里先用过斋饭吧。今天我家做法事,会免费提供斋饭的。”
男子一愣,浑浊呆滞的目光近乎麻木。良久,嘴角勉强扯出一道弧形,沙哑着说:“不用了,我得快点下山,内人还在家里等我。”说罢便跨出了殿门。身后,潜小麦的眼眶慢慢变得****。
那个妻子是幸福的吧。病入膏肓的最后时刻,还能体会到人间不离不弃的温暖。相濡以沫的男人,在为她散尽千金后,还愿意跪在可能连他自己都不信的佛前,为她企求一线连医生都已放弃的生机。因为她在家等着,这个男人宁可饿着肚子在近午饭的时间匆忙下山,只为提前一刻到家陪她。这样的人生,你是不是可以不悔了呢?
可是,天上的诸佛啊,为什么人世会有这么多的悲欢离合,为什么你又要让我看到这么多无辜好人的悲苦辛酸呢?您永远低眉俯瞰,你永远拈花微笑,为何独独不见你为人间下层人的苦苦挣扎辟开一条生路呢?
潜小麦的心变得很伤感,神思恍惚地走过小回廊,准备去找父母。时间差不多了,吃过斋饭,她也该下山回学校了。
突然,身上辟头盖脑一凉。接着,就是水珠自头顶滴答而下。等自己愣愣地自思绪中反应过来,已经早早成了落汤鸡。凭直觉朝里侧看去,只见一个十余岁的小和尚正扬着脸盆,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潜小麦心底一阵哀号:佛主啊,拜托你保佑,千万千万不要是洗澡水,那我会恶心一辈子的。
许是早上的法事告一段落了,杨勇和潜丽琴正搀着潜家奶奶往这边过来。见着大女儿这副样子,均是一愣,急急忙忙过来问出了什么事。倒是旁边的老方丈先回过神来,唤过小和尚问了问,然后对潜家人道:“没关系,这是洗菜水。洗去一身噩运,恭喜施主了。”
嘎嘎,心情极度灰败的潜小麦郁闷之极反而被逗乐了。
原来世界上还真有这么一回事啊。发呆干得好,叫做酷;木讷干得好,叫做深沉;回家蹭饭干得好,叫做探望父母;虐待儿童干得好,叫做望子成龙。现在居然连泼洗菜水干得好,都能说成洗噩运。这世界果然是无奇不有。
好在早上出门穿得多,爬山的时候嫌热就脱下了外套,否则现在哭都来不及。总不能跟和尚借衣服吧。潜小麦稍稍在侧房擦洗了下,换上干净的衣服就出来了。只见潜丽琴守在外面,拉了女儿激动地指了指前方的门说:“快进去方丈的禅室。你走好运了,方丈答应帮你看看手相。他可不轻易答应帮人看的。”
潜小麦满头黑线,什么好运,分明是一盘洗菜水换来的好不好,他这是变相在为他徒弟道歉呢。
微微推开一条门缝,潜小麦听见潜家奶奶正跟方丈说话:“……方丈,我很担心我家的子女啊。儿子早早就没有了缘份。大女儿嫁得老远。二女儿最近破了财。三女儿性子太过懦弱,驾驭不了三女婿,我们老两口一闭眼,家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至于小女儿,真是提都不想提,但想想总归是自己怀胎十月生出来的……”
见大孙女进来,忙止了话。招手道:“快过来,让方丈看看你的手相。”
可能是长期茹素的原因,近距离看老方丈,愈发显得其精神饱满、清瞿健朗,尤其是那双眼睛,迥迥有神,超凡脱俗。只见他一言不发,拉过潜小麦的右手,仔细端详一番,皱了皱眉,还是一言不发。
潜小麦心里暗忖:“你想说什么呢?如果是我的生命线断开了,且杂乱无章,这种人通常是体弱多病的短命鬼。那么,就不用说了。前世相亲被排八字时我已经听得耳朵生茧了。”
良久,老方丈重重咳了一声,缓缓对潜家奶奶说:“你不用太担心了,这孩子只要好好保养,注意健康就行了。你看,两条断开的生命线中间,不是有一条小小的线将它们连接起来了吗?会有贵人帮她的,但关键还是要看她自己能不能挺过来。”
潜家奶奶忙凑过来,眯起老花眼睛细瞅。果然,生命线的缺口处不知什么时候竟隐隐多了一条连接线。不由吁了口气道:“那我就放心了。为了这个,我们家人可没少操心。托方丈吉言,希望这孩子能早日遇到贵人。”
潜小麦呆呆坐在一旁,却是满脸的不以为意。心道:“老方丈,甭说那子虚乌有的贵人了。慧眼金晴如你,又能否看出,在我嬉笑怒骂的面具下,又背负了怎样一个只能带进坟墓的秘密呢?”
“孩子,你信佛吗?”老方丈和蔼可亲地问。
潜小麦淡淡地回道:“我不知道。如若要我相信,就先请佛祖保佑我今年万事如意吧。”是啊,我就是这样现实的人,就连跟佛祖都要讲条件。这样斤斤计较、背负着秘密的我,能否像那位妻子一样,在这个世上找到一心一意、不离不弃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