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爱着爱情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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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卧龙明远(4)

这么一气,身体恢复得自然就慢,等爸爸要去上班,和妈妈回了县城,她还不见大好,但到底呆不住了,也乘了车去找宁明远。爷爷奶奶瞧出了些端倪,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让她注意身体。

两人约见在经常一起吃饭的小饭馆里,就在燕子湖边上,唤作湖畔苑,虽装修简陋,但临窗一坐,湖景全收眼底,水光在天花板上潋滟,多多很是喜爱。但这天两人都没这份心思,点完了菜,都一句话也没说。宁明远坐在那里,双手搁在前面,一会儿手指绞在一起,一会儿又摊开手掌,似乎在认真地看手相。多多只是低头喝着水,一口接一口,她的病没有全好,不时地咳嗽一声,算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声音了。只有思绪像两团乌云,飘来飘去,但并没有碰撞。

“我……”两人忽然同时抬头说话。

“你先说。”

“你先说。”

宁明远先说了:“多多,你肯定很奇怪,为什么这段时间我变化这么多……嗯……其实我……唉,我……”支支吾吾,像鬼鬼祟祟的贼,忽然正视着多多,目光坚毅,下了决心似的,飞快地说:“唉,明说了吧。多多,我们分手吧。”

“分手?”多多慢慢咀嚼着,脑子里一阵混乱,似乎以前从未见过这两个字,一点都不知道它们背后深藏的含义。

“我知道,这很突然。但我想长痛不如短痛。毕竟,我们认识才不过三个多月。”

“嗯,三个多月……”

“我爱上了别人。”

“哦,别人……”

多多不断重复宁明远的话,觉得每个词都好陌生,好陌生,包括了眼前坐着的人,面容一片模糊,像被浸湿了的信纸上的笔迹,只有声音在飞舞,嘤嘤嗡嗡,是一群蜜蜂在飞,又有一群金龟子,都拍着金色的翅子,却又隔了层玻璃,乒里乓啷撞在上面,是全然与自己无关的。

他是谁?怎么和自己说这些话?她皱了皱眉头。

宁明远接着说:“她是我大学同学,在剑桥留学,这次放假回家,主动和我联系了。她说一直……一直喜欢我,只是以前没好意思说。她很能干,对我……嗯……很好,还让我和她爸爸一起吃了饭。她爸爸是省里的组织部长,说欣赏我,以后能让我出国,去名校镀镀金,回来后可以到政府里去做事情。我想,是需要出去见见世面的,尤其是学政治。……多多,你在听吗?”

多多机械地点头,但其实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宁明远给自己倒了杯啤酒,咕咚咕咚喝了下去,一抹嘴,接着说:

“你肯定认为我很功利,是不是?可是我不像你,出身那么好,还没工作呢,就有自己的公司了。可我不行,什么都得靠自己来……靠自己,谈何容易啊。这世道,什么不得靠关系?更何况,我要踏入政界,要有一番作为,没关系行吗?不错,我有抱负,也深信自己有那个能力。可是我怎么才能有这个机会呢?就怕是出身贫寒,只能一辈子怀才不遇,报国无门啊。”

他说到了伤心处,眼眶有些湿润。酒量并不好,才空肚喝了一杯,酒劲开始有些上头,但他又一口饮尽了一杯。啤酒的白沫在杯壁上缓缓往下流。

“我真的不甘心,不甘心哪……不过,不过现在好了,我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我一定会干出一番事业,推行生态主义,让天下百姓过得更好。多多,你说好不好?我知道,多多……我伤害了你,我对不起你,我太自私了——不!这不是自私,这是舍弃私情,为了天下苍生!是舍小家,为大家!就为了这个,我需要她。不,我爱她!……我需要爱她,我必须爱她……必须爱……”

他一手捏着酒杯,捏得青筋暴出,目光如铁,两颊的咀嚼肌突起,在抖抖地动。

多多忽然清醒起来,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看眼前冷酷无情的男子,再不是她心爱的儒雅安闲的宁明远,而是一个被政治洗劫了头脑的可怜虫。

她喃喃地说:“你不是说过,要先做学问再从政的吗?而且,你还说过,目前科技部部长、卫生部部长,都是从学者队伍中提拔上来的。这是个大趋势啊,你怎么又变卦了?”

宁明远低着头说话,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像初夏里的闷雷,呼噜噜碾过来,震动着多多的耳膜,却又恍恍惚惚,听不真切。

“可……可我也说过,那都是专业性很强的部门,所以要学者挑大梁。可是真正执掌大权的人呢?还不是从官场上来的?没一个过硬的背景怎么行?我想明白了,要推行政见,必须学术和地位齐头并进。否则,人微言轻,理念再好,也只不过是卞和献玉,又有谁来搭理?”

多多听他的话似乎前后矛盾,虽不以为然,却也无心反驳了,只是问了个在她看来最关键的问题:

“你不爱她,为什么要和她好?”

宁明远抬起头来,是一张扭曲而丑陋的脸,脸色白得像死。她不敢再看了,低下头去,接着问:“你和她好,就能实现你的梦想了?”

宁明远重复着:“多多,我的才华需要有人赏识,给我舞台!你明白吗?天下苍生,需要新的生活理念。我能因为儿女情长,而忘记了他们吗?”说到这里,浑身带着一点因崇高感而带来的颤抖,下巴也随之震动,说出的话语就像筛子上跳跃的谷粒,把细碎的糠末儿都抖落尽了,剩下一片金亮亮、圆滚滚。

她没有理会他的高调,接着问:“为了吉凶未卜的将来,牺牲了现在的幸福,你觉得值得吗?”

宁明远和她一样,开始沉入形而上的思考。是啊,值得吗?现在的幸福是什么呢?眼前的女孩,他是真心喜爱的,在一起的时光,寸寸都是甜蜜的。但他们毕竟是不同的两种人。对于多多而言,爱情是生活的全部意义所在;而对于自己呢,爱情或许只是生活的点缀,是新娘婚纱上的一道花边,是新郎胸前的一朵玫瑰。有了更好,没有也无伤大雅,日子还是照样地过。毕竟他要从事的政治,是半点也不浪漫的。离开她,短时间内,心里当然是刀绞一般的疼痛,可终究会平息的,就像爱情也有平淡的时候一样。而唯有光辉的事业,说起来就让他斗志昂扬的事业,可以持久地激励人心。这两者,如果鱼与熊掌不能兼得,那他当然选择事业。

于是他说:“爱情,本来应该不带功利性的。可是爱情源于欲望,欲望就是有所图,比如对两性结合的欲望,对花容月貌的渴望,对琴瑟相和的向往。”他说得非常流利,仿佛只是在探讨一个哲学问题,与自己相关,但并不十分密切。

“少年时候的爱情确实纯净,毫无功利性,所以被很多人推为爱情的典范。但要弄清楚,那全是出于少年少女的性冲动,换句话说,全是动物性的,只不过贪图对方的容貌,甚至肉体,尽管他们都不承认。所以这种感情能不脆弱吗?能经得起风霜吗?渐渐长大后,爱情就添入了更多的社会内容,看中对方的学历谈吐、经济基础、社会地位,这都是我们所谓的功利性,当然也是有所图。所以,综合而言,为了肉体结合而相爱,为了精神交流而相爱,为了经济或地位而相爱。这三者当中,真的有高下之分吗?”

多多注视着他,心里忽然一阵空空荡荡。他怎么能把性欲、利欲和爱情混为一谈?这太荒唐了,荒唐得让她连反驳的想法都没有了。或许,他只是在为自己的移情别恋寻找借口吧。这与自己心目中的爱人太不一样了。真奇怪,以前怎么还觉得与他情投意合呢?太陌生了。她心里不住地这样念叨,全身不住发冷。

但是她还是说话了。

“但关键问题是,你真的爱她吗?即使所有的爱情都是有所图,但只要真心相爱,一切就合情合理。所以,关键问题只有四个字:你爱她吗?如果不爱,即使她给你更多,但你还是不爱,那么,你只是在利用她,欺骗她。我相信,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被当成垫脚石、敲门砖,尤其是不愿意被一个打着爱情旗号的男人欺骗。”

她连珠炮一般把话说完,然后该做什么?她有点茫然,毫无征兆地突然起身,椅子被推得往后翻倒,“哐嘡”一声,摔在地上,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往这边看,她也没有知觉,只是木木地走了出去。

宁明远被她的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呆坐在那里,见多多起身,才醒悟过来,匆匆结完了账,跟在后面,却又不敢与她并肩。

他是怕我寻短见吧,我会那么傻吗?多多往前走得飞快,心里一阵苦笑。

外面没有太阳,天色灰蒙蒙的,风很大,湖面波澜起伏。可能要下雪了,那就下吧,遮住这荒唐的世界。小岛上的古塔,在湖面的风浪之中,更像一柱孤独的桅杆了,遥想着瀚海的涛声,却在风雨中和时光里渐渐剥蚀。

她一直走,走出校门,走到大街上,沿着河边一直走,偶尔看看垂柳,又看看街上的行人,足足走了三个小时,穿越了大半个城市,回到空中楼阁,一路上,多多出奇得没有眼泪。宁明远也一直跟着她,直到看见她进了电梯,他默立了一会儿,才回去了。

多多出了电梯,站在窗户前,往下已经看不到宁明远的身影。站在房门口,忽然觉得刚才的一幕,可能只是一场噩梦。她身体尚未复原,胡思乱想也属正常。可能一觉醒来,自己还躺在温暖的被褥之中,睁开眼睛,噩梦像见了光的鬼影一样惊飞着散去,一打开手机,就有宁明远温暖的短信:“亲爱的,起来了没?小懒猫可要打屁屁的。”于是她欢叫着起床,开始阳光灿烂的一天,搭建崭新的乌托邦。

打开房门,紫菱和紫姬在房间候着。在多多回家的一段时间,她们也各自回去了。毕竟,阴间也好,山府也罢,也是要过年的。她们知道多多有感情洁癖,也不去催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