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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绮梦多多(1)

孟多多与三个同伴装备整齐,出了旅馆,坐上汽车,不多时就到了一道幽深的峡谷。这便是他们徒步旅行的所在。两边是崇山峻岭,像一群巨兽,皮毛五颜六色,青翠,苍黑,棕褐,月白,斑斑驳驳地混杂在一起。中间一道长河,恰是雨季,河水涨溢,像一条金黄长龙,将群山猛然撞开一道豁口,淹没了两岸的树木稻田,龙身无限制地延长下去,不见首尾,一路闪着鳞光,卷走了断折的枝条、溺毙的牲口。可细听去,却是安静之极,不动声色,像是谁秘密布置下的一个阴谋,又像是时间忽然变成了实体,曲折绵长,无声地席卷了一切。

河流两侧,各有一条山路,就像在岩石之中穿凿而成,很少有人走,早生满了苔藓,黏腻而湿滑。山路一旁,偶尔凹进一个山窝,有些陇亩的痕迹,但早已长了比人还高的野草。正是炎夏,阳光炽烈,湿气蒸发,峡谷里像蒸笼一般,走不多时,身上似有汗,又似无汗,粘乎乎的,将热气都堵塞在体内,说不出的郁闷难当。

他们要沿石路溯流而上,走到百里外的大坝。多多想到接下来四五天,都要在这种地方风餐露宿,颇有些不寒而栗。人怎么会有自虐倾向呢?她能理解自己,是要寻找一种解脱,其他人呢,不知是怎样的想法。

同行的还有一女二男,女的是她室友,名叫舒乐斯,是个极脱洒的人儿,脱洒到孟多多羞于启齿的程度。她生得美艳,个子很高,双腿修长,行为乖张,总是独来独往,走路很快,胸脯焦急地往前探出,似乎比她本人还迫不及待,而臀部却执意往后,整个人的路线方针出现了矛盾,她的美目间永远有几分不耐烦。每次旋风般从校园里穿过,一路总能看到盛开的目光。可因为这种注目,乐斯偏就对他们就十分鄙夷,只愿意和多多在一起。

大一新生报到时,乐斯奔进寝室,一推开门就看到多多站在阳光里,皮肤晶莹得几乎透明,睫毛又卷又长,将眼眸保护得水晶一般澄澈。那种纯净的气质,让乐斯绝倒。

“原来世上真有美女。”

舒乐斯轻叹了一声。多多家境优越,性情不易成熟,因而善良无忧,心无城府。不像自己,虽然相貌不错,但因为父母无能,什么都得自己争取,渐渐变得功利,缺少多多的飘逸和从容。她有些嫉妒,有些向往,还隐隐有种保护的冲动,于是除了与男生约会,她总粘着多多,暗暗学习她心目中高贵的生活方式,皮包的品牌啦,衣服的搭配啦,如何选择化妆品啦。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她很快就变得时尚迷人。

在别人眼里,她俩算是闺中密友。但多多虽天真,却深知她们之间有道鸿沟,不可跨越。她听过许多关于传闻,说乐思与若干男生的瓜葛,也接受了大众的价值标准,开始鄙夷乐斯,却很难拒绝她的好意,内心深处甚至对她十分好奇。因此二人若即若离,各取所需,倒也一起度过了三年的大学时光。

其余两位男子,是她们同一年级不同专业的校友,一个叫曲鉴,是舒乐斯的绯闻男友之一。但也仅是绯闻而已,乐斯曾对多多说,曲鉴生得帅气,也仗义,但出身普通,不符合她的标准,但又不明言拒绝,只是暧昧纠葛下去。另一个叫叶柏,多多以前见过,也知道他明里暗里的示好,但她毫无感觉,所以装聋作哑,只作不知。

此次远足是乐斯安排的。多多的心里正遭遇一场沙尘暴,远离伤心地,出来走走,刚好也有静沙拂尘之效。那两位男生本来就是驴友,走南闯北,很是走了些地方,经验丰富,此次能与心仪的美女同行,自然欢喜不迭,对她们百依百顺,唯恐伺候不周。

如此走了两天,人烟愈加稀少,偶尔看到几个荒村,却早已搬空,只剩下些坍塌的废墟,碎瓦土墙落了一地,野草疯了一般长着。他们白天行路,阳光炽烈,固然燠热难忍,晚上天气却清凉。多多常常一个人静静发呆,神情里有种捉摸不定的忧郁。

叶柏就使出浑身解数,烧篝火,唱歌,数星星,捉萤火虫,要将她逗乐。她毕竟单纯,看叶柏的百般作态,常常就笑岔了气。然而等夜深了,大家互道晚安,躲进野地帐篷,在涛声中别人酣然入睡,她却黯然,定定地想些事情。

“……他是那样爱我。”一念及此,心里就抖颤起来,在月光下闪动着泪花。

这一日,天色阴沉了些,太阳隐藏起来,到了中午,居然起了一阵劲风,直吹得通体舒爽,心旷神怡。众人正觉畅快,乐斯略一抬头,忽然喊了一声:“看!”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正南方满是黑云,如万匹灰马奔驰而来,在远处山崖之上,已看得见雨幕,被铁黑的岩壁一衬,白亮亮极为分明。

曲鉴喊道:“不好!要下雨了!”与叶柏七手八脚地解开背包,拿出了帐篷,接上支撑杆,展开帐篷布,忙得不亦乐乎。不料这山雨来得迅急,还没等他们插入地钉,雨点早已劈头盖脸而至,几个人顿时浑身皆湿。更有一阵野风刮来,摧枯拉朽,几乎让人站立不稳,各自扶着一棵矮树,眼睁睁看着帐篷布啪啦啦被风卷起,带到河水中去。时有闪电一劈而下,白生生得刺眼。雷声随之而来,将峡谷震得晃动。

两个女生早已慌作一团,而男生毕竟镇定一些。曲鉴定下神来,开始审时度势。再装一个帐篷已然不及,原地淋雨也不是办法,密林之中翠叶如盖,虽然可以避雨,但易遭雷击,更是危险。忽然想起路上经过的荒村,虽然大多都坍塌了,毕竟有几间还留着屋顶,可供暂时容身,就大喊一声:“往回跑!找个村子!”

那三人会过意来,当即背起包囊,曲鉴和叶柏在前面开路,舒乐斯紧随,多多落在后面。四人慌不择路,踏得淤泥飞溅,衣服裤子上斑斑点点,也顾不上了。

正跑得气喘吁吁,多多忽然感觉脚下一空。原来路边沙土被雨水泡得松弛,哪里承受得起接连的猛踩,就哗啦啦塌陷而下。多多身不由己,来不及喊叫,连人带包滚进河里,只听哐咚一声,激起一片水花,瞬间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些波纹。

其余三人听到声响,急忙站住,往回一看,都惊得呆了,喊了声“多多”,眼睁睁看着水花和波纹,却也无计可施。叶柏回过神来,卸下了背包,顾不上脱衣服,踊身就想跳下水去。一旁的曲鉴看到,一把扯住他,在耳边嚷道:“别下去!水流很急,她早被冲走了。”

乐斯哭得脸上变了形,听了这话,一把抓住曲鉴的衣领,厉声说:“那,那,那你说怎么办?就让,让多多淹死吗?”

曲鉴也没了主意,说:“就算下去——河水那么浑,能瞧见人吗?”

乐斯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松了手,瘫软在地上,脸上涕泪横流,只是朝着河水悲鸣:“多多——多多——”

多多掉进水中,幸好学过游泳,当即卸去背包,舒展了身体,等她的头重新冒出水面,已看不见乐斯等人。原来水流急湍,暗浪翻腾,疾疾地将她推向下游,已经离落水处很远了。她只能自救,用力挣扎了一阵,好不容易才游到岸边,可两岸都是悬崖峭壁,根本攀爬不上,只得随波逐流。岸边暗礁很多,多多被水面上的石头狠狠撞了几下,惊慌中嘴鼻中早呛了许多水,头脑里一片混乱,顾不上浑身酸痛,手脚并用,只求不沉堕下去。如此昏昏沉沉,不知漂了多少时候,手里忽然碰到了一件物体,仔细一摸,粗砾砾的,是一根粗大的藤条。抬眼一看,雨水迷离之中,发现藤条是从石壁上挂下来的。多多精神一振,用力抓住藤条,踩着凹凸的石壁,终于上得岸来,找一处平坦的石头上歇了,浑身湿漉,精疲力竭。等恢复了些体力,她准备去找同伴,可隔着厚重的雨幕,哪里还找得到?当务之急,得先找个避雨处。

前方恰好有一个山窝,生满了竹子,被风雨吹打得东倒西歪,如群鬼乱舞。竹林之中,隐隐可见一座庙宇,她急忙奔到近前,却见墙垣朽败,屋顶荒草丛生。门前有额,蛛网之间,隐约可见“文君庙”三字。是卓文君的庙吗?倒不曾听说她也成了神。雨又下得急了,她无暇细想,就推门进去避雨,心中惶惶然,生怕冒出个猛兽或恶人。庙里光线本来就黯淡,屋顶被风掀走了一些瓦片,若是晴天,漏进几根光柱,倒也能亮堂一些。如今淫雨肆虐,天地研着浓墨,越研越黑,虽说是正午,倒像薄暮一般,庙中自然更是昏茫一片。

她的眼睛适应了些,向四处打量。房梁上挂满灰尘吊子,一丝或一条,像灰白细长的舌头,随风荡漾,来回舔着空气。地上满是耳朵一样的落叶。正中有一座神龛,帷幔早已不存,里面该有石像的,但也只剩下一个底座。神龛前面是一只石制的方形香炉,斜斜地插着几支烧尽的香。香炉下面是油腻腻的烛台,一排蜡烛有些点完了,没点完的,也只剩下半截芦芯,留着细细的牙印。她知道,蜡油是被老鼠啃尽了。老鼠!天哪!灰土土,毛绒绒,吱吱乱叫,一群群往脚下乱钻,往身上乱窜……她不敢往下想了。

她浑身发冷,双腿不住地打颤,不知是湿寒,还是走多了路以后的自然反应。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要与乐斯等人联系,却发现早已关机,怎么按启动键也打不开,原来是被水泡坏了。背包已被水冲走,现在连件更换的干衣裳都没有了。

她几乎要大哭起来,就算于事无补,用哭声来充盈一下空间也是好的。可是一想到阴暗的庙宇之中,只有自己凄厉的哭声像鬼魂一样幽幽飘荡,那只能更增几分恐怖。于是她强作镇定,蹲下来,抱着腿,努力将自己蜷缩得更小,积蓄着一点微弱的热量。

地上横躺着一块断碑,字迹漫漶,几乎不可辨识。她百无聊赖,就努力让自己去读上面的文字,借此转移一些注意力。拂去上面的灰尘树叶,借着微光认了半天,加上自己的想象,终于读懂了大概的意思。

这里供奉了一位明朝的女子,是个富家小姐,名唤薛紫菱,闺居无聊,又是少女怀春之时,就爱上了奴仆,事情泄露后,奴仆被责打至死,小姐悲痛难当,当即触壁而亡。冤魂时常逡巡于乡野之间,哭哭啼啼,却从不害人,只是哀哀倾诉。村人都可怜她,集资修了此庙,让她受些香火,后来又颇有些感应,就尊她为文君娘娘。

她遥想当年惨烈情事,悲悯之心油然而生,不禁潸然泪下。

泪水滴在石碑上,忽有一股寒风吹来。身上本已湿透,这一吹,更是侵肌梳骨,寒毛直竖。地上的落叶被卷得啪啦啪啦直响,像无数只小鞋子,被无形的小鬼穿着四处乱跑。

风停了,她定神下来,又专注到石碑上去,忽然觉得眼睛余光所及,前方的光线起了些微的变化,似乎有些白生生的晃眼。她脑子里轰隆一声,心脏猛然被扯了一下,继而杂乱无章地跳将起来。她知道事情不妙,但还是不自禁地抬起脸来,怎么也控制不住。

眼前赫然站着一人,穿着雪白长裙,她渐渐往上看,等目光落到面庞上,这一惊非同小可。

孟多多一时间震惊得心脏停止跳动。若是像恐怖片里一样,眼前之人长发间露出苍白的脸,眼睛中射出阴毒乖戾的光,或者是一张被烧焦的脸,疤痕斑斑,沟壑纵横,甚至已被腐烂得露出森森白骨,眼眶中淌下一条蛆,那都在意料之中,最多让她吓得昏厥,但决不会如此惊讶。

因为她看到的那张脸,居然与自己一模一样!

那人周身有一种光亮,虽处暗室,却也能看清她肌肤如雪,红唇黛眉。一时之间,孟多多以为在照镜子,但那人头绾着个高髻,身穿雪白绡衣,神情恬然,气度从容,与自己的狼狈慌乱全不相同。而且与她目光相接时,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像沐在温暖的阳光中,心里的焦虑、恐惧,都悄然冰释,宛如雨晴风住,春水池满,说不尽的祥和安稳。

孟多多站起来,说:“你……”

那人猜中了她的心思,长袖款摆,露出纤长玉指,点了点身后的神龛。一时之间,烛台上多出一排新烛,都稳稳地燃着。烛焰如一枚枚修长的柳叶,光亮所及,四壁都变得金黄。神龛之中,神像重又竖起,白衣飘然,目光慈爱柔和。神龛上帷幔洁净,香炉中烟雾缭绕。地板房梁,都是纤尘不染。屋漏之处,也已修葺完好。两侧各一排楠木桌椅。白墙上绘着壁画,一位白袍女子有时驱逐猛兽,有时拂尘退潮。旁边写着几个大字:“文君娘娘佑民记”。光焰所及,多多身上的衣服也顿时亮洁一新,干爽舒适,连泥点也没有一个。

孟多多明白了点什么,问道:“你是文君娘娘?”

那人笑了,说:“何必说娘娘,称紫菱便是。”说话颇有古风,像从《红楼梦》里出来的,有些软绵奇异,好在孟多多喜欢红楼,不知读了多少遍,写起文章也带点那种风格,因而听她讲话,倒感觉既陌生又亲切。

“紫……菱……”孟多多心里一时有些发懵。又是娘娘现身,又是老庙复新,这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她忽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事。

“你怎么和我长得一样?”

薛紫菱吐气如兰:“眼中所见,只是心中所想。人若见神,也不过是见到自己。”

缓缓地吐字,如雏莺清鸣,入耳有说不出的好听。而且带着淡淡的微笑,脸颊上露出浅浅的酒窝,让孟多多深为倾倒。她素来自恋,从初中开始,就时常躲在房间里,对着镜子变换各种表情,自觉美不胜收。可今天她才发现,这张脸原来还可以变得更优美。就像一件华美的衣服,穿在紫菱身上更显婀娜妥贴,气质典雅。与之相比,自己显然是个浑浑噩噩的毛丫头。她第一次自惭形秽了。觉得这个脸蛋,或许就是紫菱的,而自己的反而是盗版。

紫菱接着说:“别人来我这儿,都是纳头便拜,烧一炷香,上些供品。嘴里念叨的,不过是升官发财,似乎将此处也当作了衙门,可以大肆行贿。起初我倒也热心相助,时间一久,心也渐渐懒了。那些利欲熏心之徒,见没什么利益,也就不再来。近几年来说要造水库,附近都搬得空了,自然没人会记得我。也惟有姑娘你,居然感怀我的身世,而且淌下泪滴。在此,我要多谢了。”

说罢就要盈盈下跪。多多哪里承受得起,急忙上前扶住,口里说道:“我也只是一时感伤……”

紫菱说:“世事往往如此,无心插柳,倒能亭亭成荫。一滴眼泪,于你不过一时感伤,于我却是宝物一件。我视你如姐妹,一些前尘往事,说来话长,不知你可愿听?”

“当然。”

多多连忙点头。自从紫菱出现后,她心中万分好奇,本来就想打探一番,只是一时不知从何问起,如今紫菱自己愿意倾诉,哪有不听之理。

二人落座后,紫菱说:“你既已看了石碑,又落了眼泪,自然对我身世有些了解。我生于明嘉靖年间,家父原是京官,因看不惯贪官横行,又遇到异人,懂得些法术,便辞官回乡,吟风弄月,日夜修行,过着神仙般日子。我也学了一些,但自小喜爱诗文,深闺之中,寂寥难耐,就作些诗词排遣。偶有一夜,独自凭栏赏月,忽有所感,就吟了两句诗:‘黄昏独倚阑,春寒月眉弯。’正想下句,忽听有人轻声续道:‘思君如满月,夜夜清辉减。’我的两句,化自冯延巳词。那人续的两句,却是化自张九龄诗。一首诗中,两个‘月’字,本是不妥的。但细细品来,却是妙不可言。我说月如眉弯,只是眼前之景,平淡无奇;那人却说,这月眉是满月害了相思,瘦减而成的。真是画龙点睛,竟比原作还要胜出几分。这是何等的才华!”

多多是学中文的,对古诗词尤其喜爱,但从未想到,诗词原来有这等妙用。这两人花前月下,诗词相和,真是浪漫之极,蓦然触动心事:诗词?……一个雪白的身影在闪烁了一下,眼圈一阵发红,又掩饰地点着头,问道:“那人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