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出来也差不多很长时间了,我从草垛里站起身子,就在我拍着身上的草屑时一个身影从我前面蹿了出来。我没有理她,依然整理着我身上的衣服,杜兰有些不高兴了。哥,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呀。我笑着对她说,你哥没有害怕的神经,走回家吧。杜兰拉着我的手往回走着,杜兰一边走一边晃着我的手,哥,你刚才和齐小红干吗呢?我转过头问她,杜兰,我问过你刚才出来干什么了吗?杜兰歪过头不理我。过了一会她又转过头,一脸的贼笑,嘿嘿,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什么事。哦,你说什么事?还不是男的女的在一起啃嘴睡觉的事。我一拍她脑袋,你个小孩子胡说什么呢。杜兰一脸的不服气,我才没胡说,我什么都懂。你懂?你懂什么?这次杜兰没有再说话,只是嘿嘿地笑了。
回到家看到妈还没有回来,杜兰高兴地打开电视。她坐在炕上跟着电视里哼着歌,我看着她,杜兰,你爸死了,你好像不怎么难过?杜兰白了我一眼,那不也是你爸吗,也没见你怎么样呀。我烦他,死了正好。我被杜兰的话逗乐了,看她在认真地看电视,我就不再说什么了,躺在炕上,我手摸着肩头,锁骨的上方已经齐小红咬破了,高高肿起一圈,像个火山。
哥,哥,你看见大黄了吗?
我又不是给你看猫的,猫丢了干吗找我,再说了那猫也是我的。哥推开我,我知道他一定知道大黄在哪。
哥,你把大黄还给我吧。以后有什么东西我都不跟你抢了,哥你把大黄给我吧。
哼,本来就是我的。大黄也是我的,谁让它不听我的话。哥看着我冷笑,我握紧了拳头却不敢打他。
哥,你把大黄给我吧,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你不让我跟我小红说话我一句话都不跟她说了。
杜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没有逼你哟。哥把我拉过来,杜泽你把齐小红衣服上的那朵布花给我抢来吧。
哥,那是齐小红她妈给她做的新衣服,妈知道了会打我的。
那你去不去,你不想知道大黄在哪吗?
夜晚突然惊醒,左手里的东西紧紧扎着我的手心。是那朵绢花,上面还带着泥土的气味,我的头上满是汗水,越是靠近原来越是痛苦。也许我不应该去想这些事情吧。妈的屋子还有灯光,我轻轻地跳下了地。透过帘子我看见了妈的身影,是那样的瘦小。妈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里,我想过去看看,但却没有动弹,我听见从妈的屋子里传出细微的声音,像哭像笑,很难分辨。算了,最近事情想得太多,我已经没有多少精神去思考问题了。我重新回到床上,不一会又睡着了。
葬礼完全是按照当地的风俗办的。村子里人都聚到了山顶上的坟地,原来现在每家每户的坟地早有归属,并不是我想像的那样随便找个坑就埋的。老爸的坑就在杜鑫的坟旁边,简单的墓碑上刻着杜洪福的名字。妈和杜兰穿着丧服,我没有穿,妈也没有问我穿不穿,她知道我是不会穿的。送葬的过程很是复杂,我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人群里动静。许多人都参加了葬礼,本来小村子里家家多多少少都能拉上些关系。妈和兰站在人群的最前端,两个人都只是低着头,没有哭泣,没有歇斯底里。相反村长的老婆还有那个三表姑倒成了葬礼的主角,一个人在坟前大哭不止,口口声声说好人没好命,而另一个神婆又在坟前装神弄鬼。两个人的矛头一个冲着妈,一个冲着我。村长依然闷着头抽烟不说一句话,倒是小学校的那个张老师特意从人群里走到我的身边,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摆手拒绝了。他便站在我身边一个人抽了起来,我看见他的西服上衣的口袋里别着我的钢笔。
怎么样?没见过吧。农村就是这样,愚昧得不得了。
我笑了笑问他,张老师是本村人吗?
嗯,我去年在县里的教师学院进修,现在已经算是大专文凭了。
哦。对了,杜兰最近学习怎么样?
杜兰呀,挺好的。这孩子挺用功,我也特别爱教她。
是吗?不过这些天杜兰在家里倒是不怎么学习,她晚上的时候总是爱恶心,有时还吐。她在学校怎么样,我怕她得了什么病,想给她检查检查。
那个张老师的脸色果然一变,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于是我不再理他,一个人走到了杜鑫的坟前,齐小红已经站在那里。她双手插在裤兜里,歪着头若有所思。我走到她身边,像她一样把双手插在上衣兜里,歪着头看她。过了一会,她笑了。
像做梦。
什么?
像做梦,齐小红又重复了一次,昨天晚上就好像在做梦。
是真的。我伸出手轻轻抱住了她。齐小红连忙躲开,转过头看看另一边的人群,看到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才重新站在我身边,手指隔着衣服轻轻地在我手背上蹭着。她的脸红红的,鼻翼上泛着可爱的汗珠。
杜泽,我总是做着同样的梦,梦里就是抱着你,亲你。你把我按在草垛里、山路上,那时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长大以后是高是矮、是胖还是瘦。但我知道在梦里抱我的那个男人就是你,一定是的。
净做美梦。那梦里面我们俩人有没有……呀?
齐小红抬起头,她的眼睛清澈见底,不带一点瑕疵。不由得我躲开了她的眼。
杜泽,你给我的感觉和梦里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我一直以为那是个噩梦,那个梦总让我很害怕。
为什么?
因为每次梦的结尾你都会把我……
齐小红的话没有说完,葬礼却结束了,人群开始散去。齐小红连忙跑到了人群中,那个三表姑就是齐小红的妈拉住了齐小红好像训斥了她几句,齐小红极不情愿地甩开了她妈的手先跑下了山。不一会山顶上只剩下我和妈两个人。我走到妈身边,扶住了妈的肩膀,妈深深吸了一口气。
总算熬出来了,他再不死,我就要死了。
妈抬起头看着我,我们俩都笑了。
回到家里,家里已经摆上了不少大桌子,刚才送葬的人又全都聚集在了院子里。中国人的传统习俗,红白事以后吃喝当然是少不了的。农村人不外乎就是大碗吃肉,大碗喝酒。我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他们,就像所有的压抑的中国人一样,这些农民喝过了酒后似乎全都换了个人。脱去平时的伪装,大家好像全都在拼命展示自己真实的一面。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村长的老婆。她倒是从始到终都是一个样子,在酒桌上也是不停地指桑骂槐。这时妈端起一碗酒,拿到了她的面前。
大姐,不管我以前做了什么让你不顺心的事,今天都是我男人死葬。我就干了这杯酒算是给你赔罪。
说完,妈看都没有看村长老婆一眼,一口就喝光了碗里的酒。然后把空碗一扬,看着村长老婆说。
大姐,这是给村长面子,也是给我死去的男人面子。不过,过了今天,我就谁的面子也不看了。
妈猛地把手里的碗摔在了地上,谁敢在人前背后胡说八道,你看我不撕烂她的那张破嘴。
妈说完便回头去招呼其他人,留下村长老婆傻傻地坐在那,不知怎么发作。那桌人都静静地看着村长老婆,王破嘴突然把筷子往地上一扔,刚要发飙,却被赶过来的村长拦住了。村长二话没说就给了他老婆一个大耳光,然后拉着她就回家了。可以看得出有很多等着看戏的人脸上都写着失望。
到了晚上,村子里的人都已经回了自己的家,剩下妈一个人在院子里收拾东西。虽然家里因为死了人显得有些死气沉沉,但可以看出来妈的动作很轻松。我想过去帮妈的忙,被妈推开了。我回到屋子里发现杜兰不在家,她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想去找齐小红,但想想还是没有去。躺在坑上,慢慢地便睡着了。
醒来时发现四周黑黑的,我好不容易摸到了灯绳,打开了灯,却没有看到一个人。我走出院子,院子已经被妈收拾干净,可是妈却已经不在家里了。杜兰也没有回来,只剩下我一个人。院子里的角落里传出窸窣的声音,好像是老鼠。我从门框的缝中找出那段被拽掉的电线,借着屋里的灯光将线给接好,然后接上开关。院子里长杆上的灯泡瞬间亮了起来。灯光下的院子瞬间变得寂静起来,我站在灯光下看着自己的影子无所适从。突然从背后的黑暗里有一双手猛地推了我一下,我转身就抓住了那个人的衣领。
杜兰痛得喊出了声:哥,痛!是我。
我放开了手,转过身不再理她。杜兰一脸委屈地站在我面前。
哥,你怎么了?这么生气呀,我跟你逗着玩呢。
我笑了笑,没什么的,被你吓到了。
嗯,你满头大汗的,这次怎么害怕了?要知道你这么胆小,就不吓你了。
杜兰说完就进了屋,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流着,经过眉间的伤痕,如针刺一般疼痛。
哥,这是齐小红衣服上的布花,给你。你得告诉我大黄在哪里了吧?
还不够。这个太容易了,齐小红都没有怎么哭,你还得再干一次。
哥,我真的不敢干。
那你不想要大黄了吗?你得把齐小红弄得大哭才行。
可是我不能这么干,小红要是摔伤了怎么办?
不会的,你只要轻轻地在后面推她一下就好了,我们逗她玩。
哥,为什么我们要推她下山。
问这么多干吗,要你做就做,你不做我就不告诉你大黄在哪里。
哥,我有些害怕。
杜泽,你是不是喜欢齐小红?
哥……
那就是了。
哥哥哼了两声,他突然猛地把我推倒在地。
杜泽,你这样的坏孩子,齐小红怎么会喜欢你呢。记住你是我的,齐小红也是我的,反正这一切都是我的。
我知道了,哥。我咬着嘴唇,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
杜泽,不用怕。不会有事的,不过如果你不做,我一定不会饶了你的。
……
妈回家时已经是深夜了,却不睡觉还要收拾屋子。我走进妈的屋子,妈正把全新的被褥铺在床上,我听见妈在小声哼着曲子。我坐在凳子上看着妈忙来忙去,妈突然停下手里的活,用手摸了摸头发。
杜明,你说妈妈这样对不对?
什么对不对?
村子里的人都骂我,自己男人死了,连哭都不哭。
为什么要哭。
是呀,自己根本哭不出来,和这个男人半辈子,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倒是成天被人说三道四。真的一点都哭不出来呀,站在那里看着把他埋下去,就是一点哭不出来。
妈回过头,眼里的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妈的手垂在身边,任凭着脸上的泪水落在身上、地上。
我还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跟他耗下去了呢。早知道他死了,就跟扔了件破衣服一样,我何必要等到今天呢。
妈,你不后悔吗?
嫁给他?不后悔!后悔有什么用。杜明,虽然你妈没有读过什么书,但我也明白,我只有这一辈子,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何况我这辈子还没有过完呢。
妈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柜子前翻了翻。
杜明,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
妈翻了好久都没有找到,最后只好说,算了,现在找不到了,以后找到就给你。
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杜兰也没有睡。我刚躺下她便挤到了我身边。
哥,你怎么跟张老师说我最近总想吐呢?
我故作惊讶,怎么张老师问你了?你怎么说的?
没有呀,我哪有吐过呀。哥,你怎么撒谎呢?
哎呀,其实我本来想过些天带你去城里玩的。我就想给在张老师那请个假,但我不能说是带你去玩呀。就说你最近总是不舒服,恶心想吐。这样我就说要带你去城里医院看病,就可以带着你去城里玩了。
真的!?
杜兰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胳膊,哥!我要去城里,你带我去城里,你得给我买漂亮衣服。
当然了。然后我故意停了一下,不过可是……
怎么了,哥。
杜兰,你都跟张老师说你没病了,这样怎么请假呀。
杜兰一下愣住了,她问我,那怎么办呀。
那,杜兰你明天再去找张老师,你就跟他这么说:张老师,其实我昨天是骗你的,我把我恶心想吐的事告诉我妈了,我妈说这件事一定不能跟你说,她还说不管怎么样也得带我去城里大医院,等我从医院回来再跟张老师你处理这件事。
说得有些复杂,我不知道杜兰对于这段话到底理解多少。让她重复了一遍,杜兰想都没想就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次。说完还得意地问我,我说得对不?
我点了点头问她。如果张老师不让你去,你一定不能答应。还有,不能跟张老师说是我教你这些的哟。被张老师知道了,就不会让你去城里玩了。
嗯,我知道!杜兰一脸你放心吧的表情。
哥,你真好,明天我去山上采野杏给你吃。
杜兰把人缩在被子里,嘿嘿地傻笑着。我躺在坑上,眼睛正对着窗户,窗外的月光将我的身体分成两截,黑暗与光明的比例由我自己决定。把身体缩在黑暗中,并不代表我不喜欢光亮,只是已经习惯了黑暗。拿出枕头里的玻璃球握在手里,玻璃球在手心里一下下地摩擦,直到手心没有了知觉。
齐小红在屋外叫我的时候,我还没有起床。穿好衣服走出屋时,才发现家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农村早晨分外清新,阳光直白地照在大地上,空气中草和牛粪的混合气味格外浓郁,齐小红站在院子外面冲我微笑着。她向我挥了挥手,手里两只裹着青叶的熟玉米冒出的热气包绕着她红红的脸蛋,就像花一样鲜丽。
我让她进来,她站在门口有些迟疑。我告诉她家里没有人,她才慢慢走进来,走到我身边时把手里的玉米往我面前一递。
我想你还没有吃早饭呢吧,带给你吃的。
我说还没刷牙洗脸呢。齐小红便又把那两只玉米捧在了怀里,坐在院子中央的一个小板凳上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刷完了牙,却发现厨房水壶里没有了水。只好拿着水盆走到院子角落里的压水井打水。每天早晨都是妈把水给我弄好了,我根本不知道怎么用这个压水井打水。看着我手忙脚乱,齐小红便走过来帮我的忙,她让我在水管处接水,却故意压得十分用力,结果冰冷的水溅了我一身,她则恶作剧似的哈哈大笑。见我被井水冰得不知所措,她走过来用双手小心地捧着我的脸。我们的嘴唇碰在一起,是清晨的味道。
我和齐小红走在村子里的小路上,两个人一人捧着一只玉米。我一边走路一边大嚼,齐小红却是用手轻轻掰下一颗颗玉米粒然后放在嘴里。能看得出齐小红在我面前总是保持着淑女的样子,有些拘谨却不做作。她总是小心与我并肩,或者在窄路时就会把我让在前面。她不喜欢有人走在她后面,即使只听到背后有声音传来,她也会马上停步然后立即转身去看。我们走得很慢,走到村子外面的山坡上时,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齐小红并不怎么和我说话,也许是因为在村子里怕别人看到的原因吧。可是走到了山角下,她却突然抓起我的手,飞快地向山上跑去。跑上山坡时,两个人都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齐小红转过身指着那段山路。
杜泽,你还记得这段路吗?
我……不记得了。
就是这段路呀。每次我看到它我都会发抖,它就像个魔鬼一样。七岁以后我再也没有上过这座山,今天是第一次。因为我最后一次上这座山就是和你在一起。
就是在这里,我把你推下山的?
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是你推我的。杜泽你真的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了吗?
对不起,我一点都不记得。
我多希望是你哥把我推下山的,而不是你。
为什么?
你和你哥那时都站在我的身后,等我醒来时,妈说是你把我推下山的,而你哥却抱着我回了家。
齐小红走到我的面前,转过身。她仰起头,我知道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她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对我说。
杜泽,抱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