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飞扬:第十六届新概念作文一等奖获奖者佳作B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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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她的猫(3)

哑姐儿只顾看着花猫儿无声无息地溜走了,她咬着小手指乐了,把头发绕在指尖上缠啊缠。全然没有听得到袁道秋的声音。袁道秋还是在她背后喊着,嚷嚷着,他似乎忘记了哑姐儿听不见他的。他跑过去一把拽过哑姐儿手里的竹竿,愤愤地在她小腿上拍了一下,把哑姐儿惊吓得几乎要跳了起来。她张皇地后退了几步,见得是袁道秋跑出来,揉了揉小腿,又跑到石阶上把那一把莲蓬子儿捧到他鼻子下,全然不记得他打过他,只是笑嘻嘻地看他。袁道秋伸出胖胖的小手,在盘子里不深不浅地抓了一手,另一只手已经迫不及待地拽着哑姐儿打门前跑了。他手里的竹竿拖曳在泥土里,生生抠出一道痕,像白马的蹄子踩在花丛里跳过。

后来村民们总怀疑,是不是宴席上算命先生的那一声轻叹早就埋了伏笔。袁道秋越长越是痴呆,傻傻愣愣就像旧时说书人嘴里丢了通灵宝的宝玉一样,坐在他们家院子里的石凳上动也不动。阁楼上的那扇窗少有打开的时候,只在夜深人静时听得到几声凄凉的弦声,等到夜归的酒徒驾着马车轰轰过时,立时又无了声音。哑姐儿时常挽着袖口儿,坐在袁道秋身旁用铜锤子砸核桃,褐色外壳溅落在脚下被花猫当作鱼骨头叼走了。袁道秋耷拉着头,手上垂着书,低低地说什么。反正哑姐儿也听不见,更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了。村民们只是可惜,那样漂亮灵动的女子生出这样一个傻小子,而哑姐儿却出落的动人了。

袁道秋走路是和他爹不同的,他拱着一双手,见着谁都像是在弯腰作揖。他长得秀气,却常常低着脑袋走路,他这样子便容易走丢了,弄不清回家的路。袁郅见不着儿子回家,拄着拐杖站在门前催促哑姐儿去找,降下来的日头像琉璃色儿染透了乡间的土道。哑姐儿在沱村的田地里,羊肠道上,小河畔边走了多回,农人们见得她啊啊呀呀地呼唤着谁,眉目间焦急的神情居然神似阁楼上的女子。

袁道秋一语不发,被哑姐儿执着手慢慢地横穿过野草荒芜的坟地,挑着近道在天黑前往家赶。这里的老树灰黄凋落了叶子,野鸦立在树上喑哑地叫着,也不知他们俩听见了没有。

南方的艺人实在多,赶着农闲,他们提携了自己吃饭的家伙,靠着一双脚挨个儿走村子。他们穿着青灰发黑的袍子,戴一顶方边暖帽,往人家门外大方站定,从怀里掏出一支笛子,或者一枚快板就开始他们风中的演奏。邻里间端着碗,夹一筷子咸菜就饭蹲那儿听艺人们表演,嘴里含糊不清喊一声好!主人家或许留下艺人吃顿饭,或者给上几个铜板。遇着吝啬的人家呢,往往闭了木门,艺人们也就识趣地走下家了。这样的场景在村落里很常见,冬日打盹的午后人们甚至会期待着拉琴人来给他们解解闷,把无聊寂寞的时光快快地度过去。袁道秋十七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长衫男子,约莫四十的年纪,走路跌跌撞撞像是喝了酒。他的怀里时刻揣着一把红木琴,琴身用油布毡紧紧包裹好。只在顶梢露出雕刻精细的花纹,那是一只蹁跹的青鸟,鸟儿昂首望着左边。他坐在村东头的磨盘上,脚下落了一地的枯叶,昨夜下过的雪还没有化尽,被往来的马车轮碾压得污浊不堪。

他摸出松香,小心地一番擦拭,提了弦弓,在琴上浅浅拉送,顿时他的指下绕出凄凉的音了。长衫男子从不离开村口,他自带了干粮,停在人来人往的土地上往复拉他的琴。他低着眉眼,荒乱的长发遮掩了侧脸,只在夕照中偶然露出一道漂亮的轮廓。人们不知他从哪里来,然而他来了,这小小的沱村仿佛有了一些与往日的不同。

袁郅在入秋的时候染了病,起初不重,然而毕竟是快七十的人了,很快就卧床不起了。又不知道听信了哪个方士的话,说大烟能治病,就像落水的人手足无措地揪住了叶子。袁郅终日躺在榻上抽他的大烟,人消瘦得厉害,家业也一点点败落下去。袁道秋把袁郅伺候得睡下后,就一个人跑出去,转来转去就蹲在村口看长衫男子拉二胡。冬天的沱村明媚,人走在路上都是暖洋洋的表情。长衫男子坐着,袁道秋就蹲在他对面,时间久了,哑姐儿给他纳的布鞋被地上的泥土濡湿了,感受到潮潮的凉意。拉二胡的手干净剔透,阳光照在上面仿佛会折出光,袁道秋伸出手模仿长衫男子的动作,毕竟笨拙,看起来不伦不类。好在不多时哑姐儿就来喊他回家吃饭,袁道秋便痴痴地跟着走了。

“你喜欢?”日子久了,长衫男子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唔。”袁道秋照例低着头,双手缠绕像老树上的枯藤,抱着膝盖轻轻道了一句:

“不喜欢。”

“那你这些日子在这儿干吗?”似乎是袁道秋的回答出乎意料,长衫男子不禁好笑着追问了一句。

袁道秋蹲着,褂子低垂到湿润的土里,温暖的冬天里的小虫慢慢爬上去,看得人痒痒的。

“家里也有把这样的。”袁道秋半天不说话,忽然抬头说了这一句。长衫男子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久,恍恍惚惚地笑了。

“谁的?”

“娘亲的。”袁道秋只说了这一句,便再无声音,又是自顾自地跑了。

长衫男子呆立了半晌,望着袁道秋跑走的路,眼里忽地滴下泪来。他重新坐下,在沱村的即将来临的夜色中拉了一首曲子。他坐在黑漆漆的风中,琴声透过层层窗户,撕裂的声音像风一样。一夜过后,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树都摇落了叶子,满地里都是残败的枯叶。

没多久袁郅就病死了。

袁家迅速地败落下去,只剩下一座空落落的庭院还站在沱村最富贵的土地上,它门前的小路无人往来灰扑扑地落满了叶子。长工们一哄而散,哑姐儿一个人照料着袁道秋。他近来越发痴呆了,又染上了抽大烟,一双眼睛深眍下去像夜里从坟冢爬出的骷髅。挺高的个儿,现在看起来如同秸秆飘飘摇摇的,消瘦得不像话。家里不同往日,袁道秋瘾犯的时候,用脑袋狠狠往墙上砸,磕不出血他停不了。又喜欢咬人,仿佛要揪下几块肉似的,村里人见他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哑姐儿敢把他紧紧抱住,不使他血淋淋地死去。

他偶尔平静下来,就和他母亲一样坐在破败的阁楼上,拉着一把不知道哪里翻出来的红木琴。哑姐儿搬了墩子靠在掉了镜子的妆台前照看他,她托着下巴,眼睛里柔柔的都是夕阳照下的暖光。阁楼下的农人们见了,不禁又想起袁道秋的母亲,那个死去多年的女子。好在袁郅生前性子宽仁,对这里的村民多有照看,他死后人们也不至于太为难袁道秋。院落荒凉长满了野草,袁道秋养过的那只花猫跑出枯萎的花台没了踪影,只有哑姐儿不言不语地守着他。沱村夜晚升起月亮,安歇的人们隐约听得阁楼上传来嘶哑呜咽的琴声,又有野兽一样低低啃噬尸体的响动。时间久了,都说袁家闹鬼,再无人敢近前了。月光索性把这宅子照得更让人发寒了。

“啊!”某天夜里哑姐儿忽然散乱着头发从袁家跑出来。她一路疯跑,跑过坟地,跑到河边。后来村里人在袁家旁给她盖了间小草屋单独住,对于那一夜发生的事情,谁都不清楚。

袁道秋常常血迹斑斑的,穿着拖到脚跟的青衫,坐在村口拉琴。和那个长衫男子一个模样,只是他这青衫到底也没能穿多久。

“不必管他,任他去!”民兵队长孙士杰大手一挥,让人把疯疯癫癫的袁道秋拖下去了。沱村这些年变化太大,一改从前死水沉沉的模样忽地热闹起来。孙士杰是在解放战争中给部队送粮食被炮弹伤了腿,留在沱村休养的,这一留就不曾走了。袁道秋是大地主袁郅的儿子,自然是恶贯满盈,好在他爹死得早偌大的家业败落的样子跟贫苦人没什么区别,他也侥幸躲过一劫。袁家的宅子据说闹鬼,也没有人去收,但是再不允许袁道秋住里面了,后来让他搬出来住到哑姐儿的那间草屋里去了。

哑姐儿嫁给孙士杰的那天,村子里好多人跑去看了。孙士杰拖着一条残腿,一颠一落地走在路上,他四十多岁的年纪居然要娶沱村里最漂亮的哑姐儿?哑姐儿是不肯的,她咿咿呀呀小鹿似的张皇着往后退,态度决绝得很。也难为了去说事儿的周庚,不晓得和哑姐儿说了几箩筐的话,到日暮在沱村染上一地残红的时候,哑姐儿坐在竹椅上沉默了。她嫁给孙士杰前两天,袁道秋再不用去挖河道了,痴痴傻傻坐在哑姐儿面前给她拉着二胡。琴声咿呀,哑姐儿咿呀,只是无人听得懂他们的话。村里人奇怪,袁道秋的琴什么时候拉得这样好了。

迎亲的队伍疏疏落落拉得好长,跛脚的孙士杰拉着马缰绳,马上坐着喜帕遮面的哑姐儿,天气晴得紧。亲事的乐队在前面热闹地敲锣打鼓,村民们一面祝贺孙士杰一面望见队伍后木木跟着的袁道秋。他只有一身短襟小褂子,在深秋里冻得瑟瑟缩缩的,他一路走一路拉着琴,让人听不出是悲凉或是喜庆,只怕是他自己也不懂自己的心事。袁道秋怀里的琴太吸引人,人们很容易忽略了声势震天的锣鼓队伍,不无惋惜地瞧着这个面庞清秀的男人。到了孙家的门,那匹驮着哑姐儿的白马得得嗒嗒跨过了门槛,依稀见到蒙着头盖的哑姐儿转过头来,她看什么呢,想来什么也看不见吧。袁道秋忽然抛了琴,毒瘾发作似得扑到队伍前头去,被孙士杰一脚踢落到尘土里蓬头垢面。他把头栽到土里,不说话太久,竟然也像野兽一样嘶吼着不肯散去。这天夜里,从孙家的新房里听到砸东西的声音,哐哐当当。不多久,孙士杰又涨红了眼睛,提着棍子把门外的袁道秋打得半死。村里人渐渐觉察出他性子中残虐的一面。哑姐儿第二天拖着一条腿颤颤巍巍走在昨日迎娶她的村道上,眼神呆滞无光,手上似乎空握着什么。她忽然残掉的腿没有让人联想到孙士杰,反倒是想起好多年头前,她拉着还是孩子的袁道秋走过的路。

路上蔓延着大片大片枫叶的红色。

袁道秋时不时被揪上台去,粗绳捆着高高抛在孙士杰脚下,连吭气的声儿都没力气。他成分不好,吸大烟,欺迫贫苦人民,沱村再找不出比他还恶劣的典型了。

孙士杰踩着胶鞋,在满地观众的木台上绕着袁道秋转,他手里握着皮带,抽在袁道秋身上闷闷的,仿佛打在薄薄的一层棉絮上。袁道秋两眼木痴,蜷缩成了一条蛇,他的烟瘾让他见什么都朦胧一片,那么多模糊的面容,远远地叫着好。他不知道什么是疼了,疼是以后的事情,他只能匍匐在地上用脑袋敲地板,砸出血。

“你这种小资的东西怎么能再用!”孙士杰把那只红木二胡掼地上,一把揪住袁道秋的头发。

“这……这是艺术。”袁道秋口齿不清吐出这个词。他或许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永远也理解不了。想来也只有当年村口的那个长衫男子会这样说,这副口气居然像得很。

“敢!你怎敢将这种下三烂和我们工农群众的艺术混为一谈!你这是亵渎!”

袁道秋活像鬼散乱着头发,他望着下面的人,仿佛听到有万钧的力量也高高吼着:“亵渎!”他被吊起来,悬在半空中像魂魄飘来荡去。孙士杰拖着腿,阴阴地瞧他,他恨袁道秋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袁道秋被众人围着,恶意的拳脚凭空踢来,他滴着血,然而毕竟死不了,只能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忽然伸过一只手,袁道秋痴痴地握住,被她拽着跳下台跑了,像两匹孤狼跑在沱村血腥的风中。人们追上他,哑姐儿把袁道秋紧紧搂在怀里,咿咿呀呀说着村民听不懂的话。孙士杰残着半条腿靠在墙壁上,面色绛紫,他的脸面被哑姐儿一把撕裂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

袁道秋被打折了一条腿,像条狗被扔进了草屋。他靠在破窗前,天未亮就拉着他的琴。咿咿呀呀。

这是好多年后的事情了。孙士杰死了许多年了,沱村还是慢吞吞的性子走着,就像那条波澜不惊的小河。袁道秋和哑姐儿都老了,他坐在河岸边重复拉他的琴,路过的大人孩子都说他是个疯子,可是又都愿意停下来听一听。哑姐儿旁坐在石头上洗衣服,她低着头不去看袁道秋,她也听不见袁道秋的琴声。袁道秋好久不说话了,除了琴声和咿咿呀呀,两人之间仿佛什么话也没了。孙士杰那次打伤了袁道秋的琴,又被岁月沤烂了红木,人与琴都一点点衰败下去。

有那么一天,袁道秋伸手抚了哑姐儿的脸,皱皱的纹痕深刻在皮肤上。哑姐儿定定地瞧他,急切说不出话来,她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然而她咿咿呀呀的声音再没有袁道秋的琴来附和了,这次哑姐儿真正的失语了。袁道秋的琴埋在河边,河水改道后琴从土里揪出来,人们依稀见到琴头上雕刻着一只漂亮的大青鸟,鸟的头冠向右翘着。

袁道秋死了。他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青袍悬在房梁上,空荡荡的,那椽子上的灰落下来像是大把大把的眼泪。寂静无声。他的尸体就那样飘啊飘,像深夜传来的三两琴声,无法落地。

村里人抬着他从草屋里出来,破碎的窗浴在大大的太阳底下,尘埃像蛾子一样明亮地飞。村民们用席子裹着他往河边走,这是个明媚的早晨,他皱巴巴的手悬在空气中,和他来到人世时一个样子。袁道秋死了以后,村里人忽然发现哑姐儿咿咿呀呀地说话,像极了他沙哑悲戚的琴声,于是村里人都默默了。等到哑姐儿一年后也死了,沱村一下子寂静了,仿佛杀了灵魂,陷入一片死亡的寂静中去。

人们把她葬到袁道秋身旁,两个低低的土坟紧挨在一起。山洪冲过,他们便在一起了。

偶尔有些酸腐的读书人路过坟头,看着大大的太阳,黯然道上一句:“天凉喽,好个秋哪!”

样明亮地飞。村民们用席子裹着他往河边走,这是个明媚的早晨,他皱巴巴的手悬在空气中,和他来到人世时一个样子。袁道秋死了以后,村里人忽然发现哑姐儿咿咿呀呀地说话,像极了他沙哑悲戚的琴声,于是村里人都默默了。等到哑姐儿一年后也死了,沱村一下子寂静了,仿佛杀了灵魂,陷入一片死亡的寂静中去。

生,活

文/路益深。

夕阳下的高中校园已经变得寂寥空旷,昨日暴雨直至今早才刚刚停下,致使现在空气中还散发着雨后的清香。

夏季盛花如火四放,经受风雨的洗礼后现在更显勃勃生机,即便是在这样冷清的校园内,也像是要向世界炫耀自己的美丽般疯狂地喷吐花蕊,扭动着鲜嫩的花瓣。就算是没人在一旁观赏,却也从不停止绽放。

“总会有人在看着的。”韩雨哲微笑着轻声说道。

雨哲穿着的衣服满是泥泞,脸上还有被揍后留下的淤青。他此时正坐在校内的花坛边缘,静静嗅着身后传来的阵阵芬芳,眼神坚毅且幽深,注视着愈渐西下的残阳。雨哲的腿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他用手指轻轻翻过写满的一页,然后提起笔准备填写结局。

散学后的校园格外宁静。此时操场上只剩下了雨哲一个,不过他知道,除自己以外还会有一个人留在校内,他在等她,他知道她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