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飘在水面上
文/柳敏。
把望远镜架在窗子上的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傻的事就是一个人跑到这座地图上看都看不到的城市里来。
连续下了三个月的雨,终于在一个星期前,一场小雨淹没了整座城市。我坐在租来的房子里,拿望远镜看着外面的世界,每个人都划着自己的房子,在大水中来来回回。我猜想他们大概是在找什么东西,但是并没有人跳下水去找什么,于是,我觉得这就是一种简单的娱乐。
我在房子里等了一个星期,等房东瞎老头回来。我要等他回来给我退房费,离开前我一定要把预付的房费拿回来,我不能就这么白白地扔掉。
在到处漂浮着房子的大水上面观景一定是件极好玩的事,但这个时候我根本没心思玩。
房子们飘在水面上,好像一座又一座孤独的小岛。有人开始收拾家里全部的家当准备逃生,他们打算带着干粮坐着小艇一路划到有机场火车站的地方去。但是城市里目前还能用的唯一的通信设备大喇叭里说了,各位您也别逃,全世界都是这样,到哪儿都一样。
古书上记载,神龟在修炼的时候,是一直处于沉睡状态的。神龟不知道要睡多少年才能修炼成精,但也有些不长脑子的倒霉货,诸如在建筑工地上睡着的,无端端被压在房子下面几千几百年,醒来后世界已经在它的龟壳上改朝换代无数次了。
书上还说,大约几千年以前,有只龟在一个叫作”巫”的地方修炼,它每年都会醒来一次,潜入水里吃上一年的食物,然后躲起来继续睡。巫地住着一个撰写志怪小说的游士,他为了搜集素材走了很多很多地方,最终决定在巫地停下来。他根据当地居民的描述,把几代人关于这只神龟的说法记载成册。为此,他还和当地族长的女儿结婚,为的就是这个册子可以一直记载并且流传下去。
然而,这本《巫地奇龟志》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流传百世。一种说法是,神龟有次吃饱了就跑了,不见了。当然,你可以把这认为是后世有个游手好闲的子孙偷懒扯谎所致;另一个说法,也是普遍的说法是,巫地在某一天整个消失了。由于本来就是个偏远的小村子,也没有引起外界多大主意,只是关于这只神龟的记载,就此打断了。
以上关于神龟的内容一部分是我从地摊小书上看来的,一部分是从瞎老头那里听来的,他的阁楼里收藏了很多发了霉的古书,每当看见他的眼睛,我都觉得是看书看瞎的。
认识瞎老头的时候我还在公司没日没夜地上班,我们承接了一个开发项目,时间比较赶,因而日日都在加班。现在想起来,好像是一接了那个项目,我们就没下过班。作为一个十一点睡觉七点起床,三餐很规律日日喝牛奶的人来说,猛烈的加班让我的身体极度不适。我开始上火,开始牙疼,腮帮子肿得老高老高,我老板见了我一脸怒气地对我说:“上班时间不准含包子!”他勒令我立马把包子吐出来,但是这是件极度艰难的事情,比熬夜加班还困难。更加无奈的是,老板是个嗜辣如命的北方人,加班的夜宵逼得我想去跳海。
被大家说成是中药味儿的凉茶几乎被我一个人喝了,不知道是加班累的还是喝凉茶喝的,那段时间我整个人瘦了五六斤。脸皮耷拉下来,肿了的腮帮子似乎鼓得更高了。
瞎老头那时候在我们公司门口卖凉茶,由于现在的人都喝瓶装饮料,瞎老头的生意并不是很好,但他也不在乎,每天就在那个地方戴着墨镜支一把伞坐着,城管来了也不跑,他看不见,也没什么好没收的。
他的凉茶味道一般,但着实泻火,没几天我们就熟络起来,没事总是闲聊两句。
讲到神龟的时候,瞎老头说,他家那一带原本就是古代的巫地,只是没什么具体考证,因为是他自己根据古书推算的。
听他这样一说,我倒是很想去看看。于是我每天吃两份工作餐,直到我的牙肿得像一边含着一个包子。
关于神龟的事情最初是几年前听社区的老人讲的。那时我还在学校读书,假期去社区做义务劳动,在图书室帮忙填写书号。管理图书室的是个聒噪的老头,只要是上了年代的书他都能讲出点道道来。他说,总感觉有些什么东西被神龟吃了,感觉怪怪的。
我休了几天病假,却在瞎老头那里租了半年的房子,并且一住就是三个月。
我总是搞不清楚他当时为什么要去我们公司楼下卖凉茶,就像搞不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来找什么神龟一样。最初的最初,我只是想找个借口逃出来罢了。
现在反正逃不走了,去哪里都一样,大概是这意思吧。
我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到瞎老头了,他是不想退我房钱了,还是不想要房子了,真搞不懂。
“小林——小林——”
挥舞着手臂的王胖子把身子填满了我的望远镜。我放下望远镜回应着他:“哎,王大叔,你出门啊?”
“饿都快饿死了!我说你小子最近有没有听说什么事啊?”
“什么事儿啊?”
“哎?这就是瞎老头不够意思了,他没跟你说过这附近有宝藏吗?”
“哪儿跟哪儿啊,我都一个多星期没见着他了。”
“这就怪了,我昨天还见他往家走呢。”
“别唬我了,自从发大水以来,我天天在这窗户边儿上守着,是他瞎又不是我瞎。”
“嗨,得了,我还是去找宝贝去吧。回见。”
王胖子划着小艇越走越远,我更加困惑了。柜子里的食物一天天减少,难道瞎老头要把我扔在这里饿死不成?
还有王胖子说的宝藏,这么一片水淹之地,哪里还有什么宝藏可寻呢?我只想等瞎老头回来,要回我的房钱,我只要回我自己的东西就好。
又过了一天,地板开始渗水。这老房子年久失修渐渐失去了原来的风姿,据说,它原本是可以待上几年都没问题的。柜子里存的饼干已经发潮,疲软得好像泡过水的面包,每咬一口都是说不出的霉味儿。
渐渐的,我有了一个糟糕的想法,与其这样饿死,不如我去水中游一圈,说不定还能捉到条鱼呢。此时的空想乐观主义充满了我的大脑,烤活鱼、鲜鱼汤、红烧鱼,我仿佛变成一条肥美的鱼,在锅里游来游去游来游去,锅里的水也正当好,如同是在泡澡,我在里面扑腾着扑腾着,到处都是鲜美的汤,还有数不清的鱼在和我一起游,游过来游过去,随便抓起一条来就可以吃……我脱掉衣服,从窗户里跳下去,水很深很浊,到处都是泥沙,我顿时恨透了我自己,这是继我突然来到这里之后第二件该悔青肠子的事情。然而这并不是最糟糕的,糟糕的是,我被鱼钩挂住了,有人把我当成一条鱼给钓了上来。那鱼钩就刮着我的内裤,有个力在猛烈地往上提,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钓鱼的人,这样怎么可能掉到鱼呢!我顺着鱼钩的方向跃出水面,王胖子一脸惊讶地看着我说:“小林啊,怎么是你啊?”
我把鱼钩从内裤上摘下来:“王大叔,你快别钓了,里面根本就没有鱼。”
“我又不是钓鱼,”他看了看周围,小声对我说,“我在找宝藏啊,你小子进去有没有看到什么宝贝,是不是搬不动啊?我帮你弄上来,到时候咱俩对半分怎么样?”
“你们从哪儿听来的有宝藏啊,连个藏宝图都没有,明摆着唬人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藏宝图是武侠小说里的,但这个是有根据的——”他把最后的一个“的”字,拖了好长好长的音,其间还拐了几个弯,他要是去唱戏,一准儿红!“这里在古时候叫‘巫’,就是相传有神龟修行的地方,神龟你知道不,了不得啊,好家伙,活了几千年,都有文献记载呢。”
“原来你也看过那本书啊?”
“看什么书啊,住这儿的人几乎都知道!”
“但是瞎老头他说……哎,这和藏宝图有什么关系啊?”
“关系大了!古时候有盗墓的逃到巫地,为了不暴露自己,就把东西藏到神龟肚子里了,不过他命不好,没多久就害病死了,听说啊,就是因为冒犯了神龟,这个也是有记载的。”
“不可能,瞎折腾吗不是。”
“你别不信啊,就是瞎老头说的。”
等瞎老头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在他的小阁楼里看书,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特地把书房建在这么高的地方。阁楼书房上面有一扇小窗子,向外看去,好像站在大海的灯塔上面,望远镜在这时格外神奇,我能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棵只露出头的树。如果不愁吃喝,就这样过下去也不会坏到哪儿去。
我以为这样的悠闲在我饿死之前会维持得久一些,但是第二天,瞎老头就回来了。
他打开房门,和以前一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佝偻着身子走进来,他四处喊我,想确认我是不是饿死了。这么说确实是太夸张了,但对于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挤出“在这里”三个字是多么大的体力消耗!
“我们走吧,小林,我找到了,我找到了!”瞎老头喃喃地说着。
“你找到什么了?”
“关于神龟的,它醒了,它醒了。”
我不解。
我觉得房子似乎变得高了一些,好像是底下有人把它举起来了。
我们和窗外的一切变成了一个整体,渐渐地有陆地出现了。
陆地带着我们在汪洋中移动起来,远处的那棵大树也渐渐消失在水平线里。
“瞎老头,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他拍了拍渗水的地板说:“要问它,我也不知道。”
我继续拿望远镜四处看着,王胖子趴在久违的陆地上疯狂地拍打着、叫喊着。
从他夸张的口型上来看,他似乎在说:“宝藏!宝藏还在水里呀!”
西洲曲
文/潘云贵。
【一、秋声】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耳畔住进这个时节的风。
常常在微痛中听到一阵模糊的声音,辨别不清来自哪里。那声音似乎从秋叶拍打的深处击来,附着于耳根,开出紫色的花蕊。
然后又常常在梦里闻到这种花的香味,是安宁的气息,幽然神秘,是遥远的旷野或者深山的味道。那些被野火点燃起的细碎枝叶、昆虫遗体,酥脆的声响触碰着秋日末端的根部。
无尽的河,绵延的山,乌雀,远村,点点明亮又顷刻熄灭的火,从墨色虚像中抽离而出,逐渐化成一张现实的图景。
葳蕤生光,在静谧的河岸,摇荡成少年清秀的模样。
清风徐来,涟漪晃动为水上的褶皱,雾色散开,渔船上的身影渐次清晰。船橹撑开的柳荫一一倒退,镜子上清澈的倒影呈现出瓷般光亮。
飞鸟扑打翅膀掠进雾色里,梦顷刻静止。
醒来时,窗外摇摆的树影映到天花板上,手机在台灯下振动,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用指尖划开解锁键看了看信息,心里有些腻烦。
是连芸的短信。
早上好,项南,这周末说好去旅行的,你准备好了吗?
随后她又发来一条。
我太高兴了,想到要和项南去旅行,一整夜都没睡好,等会儿被你看到黑眼圈了,不准笑!
突然觉得口中异常燥热,昨晚搁在案台上还没喝完的啤酒索性又被我咽下几口,分外苦涩。指尖对着宽大的手机屏划了几笔。
等会儿见。
好的。
短信发出的图标刚消失,新的一条图标便又出现。我怀疑连芸是不是已经猜到我要发什么,然后提前写好以待时机。
连芸是我女朋友。
我们在大学认识,她读音乐系,家境优渥,父亲是文联领导。她比我小两届,长卷发,声线清新,性格活泼。她站在我面前时,身上的栀子色裙摆在风中微微抖动,明丽的笑容好像洁白的花,无论何时都会发出晴天的光。在一次校园画展上,她很欣赏我的作品执意要认识我,说要在我这儿学习绘画。后来很自然的,连芸常来找我说话,谈笑,或者让我教她画画。她总是背着一个画板来到我面前,拉着我的衣角,不时撒娇。后来不知是被连芸搞得没辙了,还是自己慢慢接受她了,连芸不知不觉间就成了我的女朋友。她深爱着自己的男孩,不停地发短信,煲电话汤,一小时,两小时,在深夜刮风的宿舍走廊上,很清甜的笑声,像悉悉率率的虫鸣。
她说,项南,你要快乐,我做你女朋友,最想要的就是你的微笑。
可是很多次,我只是沉默地站在电话那头,没有回应什么,耳畔只有一阵又一阵的风吹过。
我对连芸的好感其实有点自私,或许是因为她的名字与我的过去有着某些联系。遥远的莲云山,在这座城市的南端,终年被云雾环绕,而连芸一无所知。
我有时对连芸的冷漠是说不清的,自己都琢磨不透。或许是来自不断疯跑中的阳城、白昼的车水马龙、深夜吧台的纵情狂欢。一切都在挑衅我廉价的身份,我不甘匍匐在别人的目光之下,我相信自己的画功不比阳城的其他画师差。但每每到画廊、展厅自荐画稿时,得来的总是一群人的不屑与白眼。我讨厌这种感觉,内心自然失落,便常告诫自己,被人否定一次,便更要努力一次。
不愿成为大世界里渺小的角色,纹路如刻的掌心一定要挥毫运转自己的走向,如墨散开又聚拢,我要画出自己的世界与明天。
基于平日对连芸的愧疚,想填补两个人太多的空白,我说,周末带你去看一座山,与你名字谐音的山,莲云山,在阳城的南边。她笑着点头。
莲云。突然之间似乎变得异常遥远的名字。
常常想到耳朵里住进的声音,应该来自这里。
秋末,天空愈发高远,光线在树梢间停靠,投射下岁月的锈斑。枝丫上停留着寒鸦的啼鸣,叶子焦灼落下,在古街的青石板上翻转,进行最后一丝反抗。
黑瓦白墙的溪舟古镇自小便是我生命中的家园,我在纸上所作的图景其意境都取自于这儿。孩童在道路边嬉闹,偶有一些野花耐住寒气与寂寞在角落里开着,一点点红,一点点黄。女人们提着篮筐从远处的石桥下走来,脸上都是清淡的笑。
篮筐里是自家的印花衣物和一些床罩被褥,满满地提在手中。
青山如织,却在袅袅雾气里望不清面目。一些云鹤从雾中飞出,斜斜划入更高的山顶,若逝去时光找到归处。
连芸跳起来,欢喜地指着前头问我,那就是莲云山了吧,好美呢。
我微笑地点点头。女孩这下笑得更为灿烂。
已是傍晚,我们便找了旅店住下。老板是和气的中年男人,一进店,便叫伙计从我们肩上取下行李拿进客房。我特意交代他要轻放物品,他低头应了声好,样貌隐约间有些熟悉。稍后过些时辰,老板便亲自端上一桌酒菜,嘴边念道,都是乡野菜肴,比不上你们大城市的山珍海味,勉强吃些。
我看着老板,那是个谢顶的中年男人,即使戴着小帽也难以掩饰他发光的头部。
我说,我是从阳城来的,但我其实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老板的嘴角僵持一下,尴尬笑着,小伙子说笑吧。
不骗你,我来自这里,溪舟镇。
连芸没顾及我们说话,夹了些排骨、鱼块到我碗中,然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惊讶地看着我。
店中的伙计此时从客房下来,在楼梯口望着我,若有所思。
他是个消瘦的男子,不高,眼神透出坚毅的光,似乎能驱散山顶终年不散的雾气。
客房很是素雅,木质的雕花床、柜子、梳妆台和衣架,镜子擦得很干净,一丝水渍也没有。案台靠窗,黄昏锈色的余晖射进来,把屋内浸染得更为静谧。向远望去,便是莲云山,它的外围永远披着一件拆卸不下的雾色帘幕。
连芸靠着窗,托起脸颊问我,项南,我这样像古代女子吗?
我笑了,笨蛋,古代女子哪来的卷发。
连芸见我微笑,嘟着嘴说,她们拿钳子烧热后烫出来的不行吗?哈哈,你其实就应该多笑笑,这样才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