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兔子的明信片
文/沈佳英。
余舟把春天的虎跑路走得很熟悉,而这一次下着雨。天气预报很准,两点的雨,一点儿没耽误。他随大群游人拥到苏堤的站牌下等公交,太多人,根本挤不上公交车,他在看到一辆公交车车门夹着一个中年男子的衣服下摆开走以后,就沿着站牌往前走了。
没想到就走了这么多站,每个站牌下都蜂拥着大片人群,都打着伞,场面更加混乱,停下的公交已经满满当当,拼死也就挤上四五个人。春天的杭州永远人满为患,他笑自己凑这份热闹。他是来看郁金香的。
“没有办法。”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说,“美的东西就是这么多人喜欢,忍不住要看就只好凑热闹了,总不能让她们全都为自己一个人开放。”“就像——”,“叶琛”这个名字这时候准确无误地撞进脑子里,“就像我不能永远拥有叶琛一样。”
春天他总是在虎跑路,好几年。倒是第一次撞上下雨,雨中的虎跑路更寂静了,长长远远的绿色,像是没有尽头。路边人在走,一站一站人变得少了,他黑色的伞大得过分,好像和前后的人,都隔着距离。他其实想这样走,会不会就走到了四眼井旅社,那年他们落脚的地方,那个门牌号码还放在他的相机里,那次他们是来此地考试,被校车落下,只能住在这里。“没有意义。”他果断地掐断了自己蔓延起来的思绪,“还有什么意义。”
最终他和等车的人一起跳上了一辆回车站的面包车。他回头望越来越长的路,问司机这离四眼井还有多远。“你再走十分钟就到了。明天不是周一吗,你打算住下来?你还是学生吧?”司机回答说,还是在开车。余舟应了一声,就往车厢后边自己的座位走。现在已经不止是十分钟了,他想。
他是第一次赶上郁金香开花。这是第二批,第一批已经谢掉了。一簇簇一片片郁金香,各式种类,一株株挺直了枝干,完满地盛放。他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个人赞叹。
越美越遗憾。他希望能拍到叶琛在花圃边的样子。他想起他们还没有一起旅行过。这些年他置身的风景里,她都缺席。他因此好像失去感受力,人情与景,都不得感受,遗憾总抢先一步而来。他坐在哪里,身边的座位总像是空落落的,甚至在任何地方,身边的空气,也像在提醒一个人的缺失。他像带着一张空的座位在走,借这张座位来提醒自己,每件事都该是两个人一起感受的。
他自己都诧异,已经过了好几年。竟然四年了。他脑中那个“你不在”的念头还是无时无刻不在。
当他望见悬崖,心中想的第一句话是:我是可以就这么跳下去的,你知道吗?
当走在学校里普普通通的路上,两边的树木一旦显得寂寞,他想到要谢谢她赠予他这份寂寞。
当阳光照了树木,他知道要是两个人同步走过这条路,他恐怕没有闲心去看得到树与阳光可以一同制造这份美。
晚霞,雨,被云路过的山,室友讲了一句搞笑的话,旅途的车上,身上的旅行包,青年旅社阁楼的单人床铺,雷声,天亮……余舟因她的离开而看到了可以捡拾的无数美丽,也因她的离开而无法感受,看到但是无法感受。
寂寞的,热闹的美。他都进不去。
余舟一年和叶琛说话的次数不过两三次,最近的一次是在两个月前,那次叶琛要来杭州看歌手Y的演唱会,叶琛是和在杭州读书的另一个同学A一起去看的。
A那次也问了余舟要不要一起,余舟当即就给了否定的答复。其实他多么想见她,他已经三年没有见她了。很多时候他也会想起陈奕迅的那首歌,那首《好久不见》:
“我多么想见你一面,看看你最近改变,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暄,和你坐着聊聊天。”
这几句歌词常常在余舟心里幽幽暗暗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响了起来。但他其实是做不到和她坐着聊聊天,更不要说和她坐在一起听Y唱那么多愁肠百结的情歌。
她一定会哭的,她怎么会不哭呢,可是他会不知道,她的眼泪落下来,是为了谁。
比方说,当她随着Y唱“我最亲爱的,你过的怎么样,没我的日子,你别来无恙”
这样寂寞而愁肠百结的句子的时候。
他不知道,他们彼此杳无音讯的这些年,她经过了多少人。他害怕她又翻天覆地地爱过。她曾为他流了太多眼泪。那么叶琛,这些年你有没有为另一个人,哭过那么多。
他害怕去听答案了。他害怕自己都看得懂听得懂。
那次他给叶琛写了一张明信片,装在信封里,快递到了A的学校,麻烦A转交叶琛。明信片上他抄了旧日的一首诗。像一个小学生那样一笔一画的笔记。填完快递单子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有些委屈,继而这份蔓延开来的情绪拉帮结派一样团结了这三年来所有与想念没完没了纠缠的日子。他竟然要以这种方式,给她寄一张明信片。
他们之间,从未有电话与书信,这么些年。他没有她的地址与号码,他自然知道可以轻易取得。但他也怕,怕再一次扑火,怕和生活错过。
演唱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晚上,QQ上突然跳出叶琛的头像,不知道为什么,不论叶琛的头像与ID名字如何变,他总是能知道是她。那一刻他竟然有些诧异,他给她寄明信片,却没想过她会以任何方式回复。毕竟她在他生命里消失的时间太久了,他习惯了想念她,却因为太熟悉想念这个状态,而忘记了她其实在远方真实地生活着。
也许,潜意识里不想接受这些,不想承认他们的生活正在和彼此无关地蔓延与发展。
“你的字还是这么难看。”她说。
余舟轻松地笑了出来,这句话好熟悉,就好像他们仍是很亲密一样。他预备回复,对话框里她的第二句话就跳了出来:“看到第一句话我就哭了。”
余舟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烦躁起来,像挨了一棍子一样哪个地方剧烈地痛了。
他站起来,到阳台上点了一支烟,暮色四合,对面寝室楼正在三三两两地亮起灯,他再一次低头的时候,烟已经烧掉了半支。他回到电脑面前,打了一行字:“有没有打扰到你?”
但那个头像已经灰下去了,他等了两分钟还是没有回复。他知道她还在,但她是不会再说话了。他关了电脑,对自己说今晚不要做梦。
叶琛就这样又没有了音讯。她为什么不去想想,把话停在这里,就又把他放在了希望与绝望厮杀纠葛的地方。
后来某一天,余舟突然又想起那次对话。突然垂头丧气地发觉到那次自己的回复本身就懦弱而干涩。其实他是该对她说,像无数次想要说的那样:那你回来吧。
“看到第一句话我就哭了。”
“那你回来吧。”
这样他们就又站在了千钧一发的悬崖边上了。他要听听她说为什么不可能,她会不会再像旧日那样忧心忡忡地嘱咐他要学会理智呢。但是谁说就一定是不可能,谁说他们之间一定不能由头来过呢。
那你回来吧,我们从头来过。我还爱你,你是不是还爱我。
但生活到底不是小说,不可以字斟句酌地修改过,让每一处对白都像镶嵌画一样出现在恰到好处的位置。所以人生才会有那么多误解与错过。他永远失去说那句话的机会了。他失去了说很多话的机会。
那个时候的“我爱你”和现在的“我爱你”也是不一样的。余舟想起他们告别的那个夜晚,他送她回到寝室,夜色里在她们寝室楼下与她发短信,他已经忘记了他发出的最后一条短信是什么。但是他记得,最后的那句“我爱你”,他犹豫再三,还是存进了草稿箱,转身走进了黑漆漆的黑夜里。这三个字在他的草稿箱里存了好几天,像一个货真价实的讽刺一样,铁面獠牙地嘲笑了他。
四月底的一个周五余舟翘掉了下午的课,又跑到了杭州。在街道上游荡了半天,晚上去了酒球会看地下乐队演出。有十多支乐队,据说会唱到凌晨两点。多半是摇滚乐队,偶尔夹杂几支民谣,当声音苍凉而古老地流淌开来的时候,余舟才会抬起头认真地听一会儿。他喜欢民谣忧伤而缓慢的调子,好像所有人都愁肠百结地怀恋着往事。
大多时候是摇滚歌曲,激烈快速的调子,混杂不清的英文歌词,余舟听不清楚,便只坐在吧台前喝酒。舞台上不断喷涌着干冰,主唱们情绪激烈地一边扫弦一边在白色雾气与变幻灯光中四面蹦跳。
余舟看着那个短头发的女生向自己走过来,他这是第二次见到她了,是那种在人群中无论如何也能被辨别的女生,利落的齐耳短发,眼神无所顾忌地扫过人群中虚无的点,白色衬衫大概就是设计为她这种人而穿吧,她的桌子上永远有四五个男男女女的朋友,余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些。但他只是记得她点烟的样子,那样倦倦地失落地低头又抬头。
“你总是一个人来。”
“是。”
“你旁边的座位总是空着。”
“你要坐吗?”
“你为什么不去跳舞,他们都那么疯。”她夹着烟的手指垂着,火光亮在黑暗里。
“嗯,我不跳。”余舟把烟踩灭了。
他才看到那张介于孩子与成人之间的脸孔像《蓝色情迷》里的朱丽叶·比诺什一样美得有些危险重重。他突然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终于想起她点烟的姿势也像极了朱丽叶。
“你有没有看过《红白蓝三部曲》中的《蓝》?”
“没有。”
“你像里面的女主角,特别是你点烟的时候。”余舟望了望她夹着烟的右手。
“哦。”她突然伸过手,抚摸他脖颈上的伤疤,“这是烧伤的,是因为烟吗?”
“嗯,我小时候,我不记得,一个烟蒂掉进去了。”余舟移开了眼睛,她左手腕上的红绳滑下来,是一个个还未好全的圆形伤疤。
“那会很疼。”
“嗯,但我不记得了。”
“你不去跳舞吗?”
“不去。”
她笑了笑,吸了一口烟,往前面拥挤着的人群中走去。余舟看到她随着旋律轻松畅快地舞动着身体,像稍纵即逝的烟花。
十二点多的时候余舟走了出去,他回头看到地面上扔满了烟蒂,那个女孩子已经坐在了坐着她朋友的那张桌子上,在冲他快乐地挥手,他站在黑暗里,朝那个方向伸出一只手告别。
他其实熟悉那双眼睛。少年时他从背后抱着少年叶琛:叶琛,你怎么会有痛得在跳的眼睛。
他以为可以医好她那些他没有看到过的早年,他以为自己可以承诺平稳。但他只不过和她跳了一场长长的舞蹈,灯光漂亮得褪去了他们周边所有的黑暗,什么都不记得地一直跳一直跳,直到彼此都精疲力竭地停下来。外面那个世界还有黑暗还有磨难。他们其实不太认得这个世界。
他承诺不了安稳。他被这个世界的陌生给吓怕了,像所有懦弱的少年那样干净了混账事。
他只是不知道他会这么舍不得她,不知道此后经过任何一张脸他都还是想起她。
很多周末的晚上余舟消耗在学校边上的酒吧里,什么也不做,只是低头玩手里的一副牌,听别人唱歌,那些痴痴烈烈的情歌。来这儿唱歌的人多半有一副漂亮嗓子,这儿总共只会有七八个人,握着话筒的人却总是唱得动情。没有人认得谁,余舟偶尔回头去看,都是一些漂亮得寂寞的脸孔。都是在杀时间。
偶尔会有人走到他桌子边一起打牌,他们无限循环地摸着一张张牌,出牌,理牌,说很少的话,到后来越来越沉默,谁出门抽一支烟,也许就不再回来。这座小城一天有四季,明明已经是白天气温到20度的暮春,早晚冷风吹进衣服还是能打寒噤,余舟在夜色里裹紧衣服抽完一支烟,能望到学校寝室楼里方方正正地亮起了灯,校门口还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他总是在这种时候感觉到一丝不苟地上演着的生活,人来人往,笑脸与哭泣,提醒他人生很陌生。
他转身走进酒吧的时候,那张桌子常常已经空了。人又少了几个或多了几个,情歌还在唱,低头喝酒的人已经不见了。十一点多的时候他们都会默不作声地消失在夜色里,像黑黑的幽灵一样走进一个个方方正正的窗口,明天又是一张张模糊在人群里的面孔。
又过去了一天。他走在谙熟于心的这些长长的路上,想起她的脸,“又过去了一天。”他对她说。如果他回头望一望这些路,会惊讶于他把这些本该与他毫不相关的路走得这么熟悉。他像是走在一场放逐里,而毫无期限可言。
生日那天余舟请朋友去吃火锅,那天天气转凉,几个人乘了长长的一段公交,在阴暗天色里逆风又七弯八拐地走了很久才走到那家火锅店。菜一上来,立即狼藉而热闹,小包厢里烟雾缭绕,觥筹交错,他看着这几张已经无比熟悉的脸,突然心生愧疚,他每天一会儿欢笑一会儿黯然地走在他们身边,却从来不曾真正地投入过。
他这具躯体和他们的心之间其实是多么不等价的交换,如果人生是一场彼此赠予,他此后的人生,还能给周边的人多少呢。
他把笑弄得很大声,又不动声色地一杯一杯喝酒,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不要喝醉。他其实很少会喝酒,他永远不想在别人面前崩溃,永远不想把自己弄得无法收拾。所以更多时候他宁愿是抽烟,对人生更多责难无法承担的时刻,被想念汹涌吞噬的时候,他只能是找一个天台一支一支地吸烟,看天空渐渐地暗下去,直到黑暗尽忠职守地降临,直到那颗失重的心慢慢地平复下来。烟灰节节下坠,他知道自己有多爱她,他知道此后的人生有多无望。
“不要走了。”他会听到当时的自己说。
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直到他们劝他吃菜:“你不要喝醉了。”他脑子里晕晕转转,肚子里全是水,什么也吃不下,人开始很难受,朦朦胧胧的似乎都是睡意,真想躺下来一睡不醒。手机里有几条祝福短信,他一一回复谢谢。然后他登了QQ,翻出叶琛的头像,打下一行字:“我们为什么不能从头来过?”犹豫了片刻,就破釜沉舟地按了发送键。“真任性。”他扬着笑嘲讽自己,“跟当初一样不会计算后果。”
其实他不敢在她面前表现出一点点不理智,让她觉得他这些年来没有成长。
他知道要不是他当年做事翻来覆去又做得过火,或者她也就不会走。可是如果他们那年是和如今一样万事考虑周全,他们之间,哪会有任何事可以发生,她不是也和他一起扑过火吗?
可是如果理智是意味着他们之间再也不可能,他又为什么要学会要让她看到自己在学着安稳。
他再次低头的时候看到她的头像在跳,他的心混沌地无法激烈地跳,只是像等待一个心知肚明的结果一样迟疑又迅速地点开来她的头像。
“为什么能?”
他露着笑,把手机扔在沙发长椅上,然后把脸深深地埋进手掌里。他想,如果一个人一生可以解释成一个姿势,那么他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把脸放进掌心里的姿势吧。
他拿起手机,又原封不动地打下那几个字:“我们为什么不能从头来过?”
叶琛回复得很快:“你是不是想要人陪了。”
余舟看着这句话,看到漫山遍野的寂寞在心里退潮,留下浸透了水的沙漠。
“我们为什么不能从头来过?”
“你是不是想要人陪了。”
但他打下的那行字却是:“我们都没有一起旅行过。”
那一端是长长久久的沉默。但余舟知道她还会回复,她曾是他千山万水的爱人,他清楚她的善良与残忍,清楚她的深情与遗憾。但他不够懂,他们之间,如何才能再次同携这条路。
终于都酒足饭饱,桌子上一片狼藉,几个人竟然把点下的菜都消灭干净了。
付了钱走进冰凉夜色里,冷风吹在身上,酒醒了大半。他摸出手机看时间,看到她的回复:“你又老了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