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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读书(10)

这里我们有为难处了,就是把身在创造社作左倾文学运动的张资平的作品处置的费事。论性质,精神,以及所给人的趣味的成分,张资平作品,最相宜的去处,是一面看《良友》上女校皇后一面谈论电影接吻方法那种大学生的书桌上,在这些地方,有他最诚实的读者以及最大的成就。由他手写出的革命文学,也仍然是要这种读者来欣赏的。

放到别的去处呢?也仍然是成功,是他那味道因为有一种十六岁到二十四五岁年青男女共通的甜处,可是一个不以欣赏皇后小影为日课的年青人(譬如说内地男女分校的中学生),是不懂那文章好处的。

张资本作品的读者,在上海,应当比别的作家的读者为多,才不是冤屈。

至于两人的影响,关于作风的,现在可数出那因影响而成功的,有下面几个人可提:

间接的,又近于直接而以女性本身为基础,走出自己的路,到现在尚常为人称道大胆作家的,有冯沅君女士。在民十左右,会有女子能在本身上加以大胆的解剖,虽应当说是“五四”运动力量摇动于女子方面当然的结果,

但,在所取的方向上,以及帮助这不安于现状叫喊的观点上,我们是显然得承认这以“淦女士”笔名发表她的《隔绝之后》是有了创造社作家的启示,才会产生那作品的。

另外一个——或者说一群,就是王以仁、叶鼎洛、周全平、倪贻德、叶灵风等作风与内含所间接为郁达夫或创造社影响的那一面,显出了与以北平作根据而活动于国内的文学运动稍稍异型。趣味及文体,那区别,是一个略读现代中国文学作品的人即可以指出的。那简直可以说是完全两样东西,一个因守了白话运动所标的实在主义,用当时所承受的挪威易卜生以及俄国几个作家思想,作为指导及信仰,发展到朴素实在一面去。一个则因为缺少这拘束,且隐隐反抗这拘束,由上海创造社方面作大本营,挂了尼采式的英雄主义,或波特莱耳的放荡颓废自弃的喊叫,成了到第二次就接受了最左倾的思想的劳动文学的作者集团,且取了进步的姿态,作高速度的跃进。

但基础,这些人皆是筑于一个华丽与夸张的局面下,文体的与情绪的,皆仍然不缺少那“英雄的向上”与“名士的放纵”相纠结,所以对于“左倾”这意义,我们从各作者加以检查,似乎就难于随便首肯了。

取向前姿势,而有希望向前,能理解性苦闷以外的苦闷,用有丰彩的文字表现出来,是郁达夫。张资平,一个聪明能干的人,他将在他说故事的方向上永远保守到“博人同意”一点上,成为行时的人去了。张资平是会给人趣味不会给人感动的,因为他的小说,差不多全是一些最适宜于安插在一个有美女照片的杂志上面的故事。

在新的时代开展下,郁达夫为一种激浪所影响,或将给我们一个机会加以诚实的敬视。我们对张资平自然也不缺少这东西,那是因为他写故事的勇敢与耐力,取恋爱小说内含,总可以希望写出一个好东西来。伟大的故事的成因,自然不能排斥这人间男女的组织,我们现在应当承认张资平的小说,是还能影响到一般新兴的作者,且在有意义的暗示中,产生轮廓相近精神不同的作品的。

论施蛰存与罗黑芷

把施蛰存名字,与罗黑芷这名字放在一处相提并论,有些方便处。

一、这两人皆以被都市文明侵入后小城小镇的毁灭为创作基础,把创作当诗来努力,有所写作。

二、两人的笔致技巧的某一方面得失有相近处。

然而实在也可以说,因两人各异其趣,创作中人物中心表现的方法完全不同,对照的论及,可以在比较中见出两人各在创作一面的成就,以及其个性所在,因此放在一处论及的。

以被都市物质文明毁灭的中国中部城镇乡村人物作模范,用略带嘲弄的悲悯的画笔,涂上鲜明正确的颜色,调子美丽悦目,而显出的人物姿态又不免有时使人发笑,是鲁迅先生的作品独造处。分得了这一部分长处,是王鲁彦,许钦文,同黎锦明。王鲁彦把诙谐嘲弄拿去,许钦文则在其作品中,显现了无数鲁迅所描写过的人物行动言语的轮廓,黎锦明,在他的粗中不失其为细致的笔下,又把鲁迅的讽刺与鲁彦平分了。另外一点,就是因年龄体质这些理由,使鲁迅笔下忧郁的气氛,在鲁彦作品虽略略见到,却没有文章风格异趣的罗黑芷那么同鲁迅相似。另外,于江南风物,农村静穆和平,作抒情的幻想,写了如《故乡》、《社戏》诸篇表现的亲切,许钦文等没有做到,施蛰存君,却也用与鲁迅风格各异的文章,补充了鲁迅的说明。

略近于纤细的文体,在描写上能尽其笔之所诣,清白而优美,施蛰存君在此等成就上,是只须把那《上元灯》一个集子在眼前展开,就可以明白的。柔和的线,画出一切人与物,同时能以安详的态度,把故事补充成为动人的故事,如《上元灯》中《渔人何长庆》、《妻之生辰》、《上元灯》诸篇,作者的成就,在中国现代短篇作家中似乎还无人可企及。《粟与芋》,从别人家庭中,见出一种秘密,因而对人生感到一点忧愁,作风近于受了一点周译日本小说集中之《乡愁》,《到纲目去》等暗示而成,然作者所画出的背景,却分明的有作者故乡松江那种特殊的光与色。即如写《闵行秋日纪事》,以私贩一类题材,由作者笔下展开,也在通篇交织着诗的和谐。作者的技巧,可以说是完美无疵的。

以一个自然诗人的态度,观察及一切世界姿态,同时能用温暖的爱,给予作品中以美而调和的人格,施蛰存君比罗黑芷君作品应完全一点。然而作者方向也就限制到他的文体中,拘于纤细,缺少粗犷,无从前进了。作者当意识转换,在《上元灯》稍后,写了稍长的短篇以革命恋爱作题材的《追》时,文字仍不失其为完全,却成为一个失败的作品的。写农村风物,与小绅士有产阶级在情感或其他行为中,所显示的各种姿势,是作者所长。写来从容不迫,作者作品有时较冯文炳尚为人欢喜。写新时代的纠纷,各个人物的矛盾与冲突,野蛮的灵魂,单纯的概念,叫喊,流血,作者生活无从体会得到。这些这些,所以失败了。作者秀色动人的文字,适宜于发展到对于已经消失的,过去一时代虹光与星光作低徊的回忆,故《渔人何长庆》与《牧歌》都写得很好,另外则是写一点以本身位置在作品上,而又能客观的明晰的,纪录一种纤细神经所接触的世界各种反应的文章,如像《扇》,《妻之生辰》,《栗与芋》,即无创作组织,也仍具散文的各条件,在现代作者作品中可成一新型。

然而作者生活形成了作者诗人的人格,另外那所谓宽泛的人生,下流的,肮脏的,各特殊世界,北方的荒凉,南方的强悍,作者的笔是及不到的。

同样有一个现代人对新旧时代接近的机会,使自己从生活各面的棱中,反映出创作的种种,罗黑芷君因为生活、年龄、体质各样不同,作品整个的调子,却另走一路问世了。属于文体,由于一则直接受了日本文清丽明畅的暗示,一则间接受了暗示使自己文体固定在相近的标准上,两人作品有时可以并论。可是作品的发展,凡是属于施蛰存君的长处,罗黑芷君几乎完全失去了。《上元灯》所有的组织风格,从罗黑芷君的《春日》里没有发现的机会。《春日》集子里全是忧郁气氛,然而由《上元灯》一个集子中《扇》同《栗与芋》表现的忧郁,是一个故事,《春日》集中《客厅中之一夜》,《或人的日记》,《遁逃》,《不速之客》,皆只有一个叹息,一点感想。《乳娘》一篇还是不像故事,虽然作者已经就尽了极大的力,在组织上是不成其为可赞美的故事的。集中最后一篇《现代》,应当算是故事了,但抒情描写的部分太少,感想纠纷太多,仍然缺少一种纯艺术创作成立的条件。

同样在文字上都见出细雕的努力,施蛰存君作品中人物展开时,仿佛作者是含着笑那样谦虚,而同时,还能有那种暇裕,为作品中人物刷刷鞋子同调理一下嗓子。就是言语,行动,作者也是按照自己所要求的形式出场的。罗黑芷君这方面有了疏忽,比许多中国作者都大。许钦文能在一支笔随便的挥洒下,把眼底人物轮廓浮出,似乎极不费事。冯文炳小气似的用他那干净的笔写五句话,一个人物也就跃到纸上了。罗黑芷是不会做这个工作的。他努了力还是失败,这是什么理由?在这方面,作者是过分为所要写的感到的愤怒,又缺少鲁迅的冷静,所以失败了。

能用不大节制的笔,反复或大方的写,不吝惜到文字的耗费,在中国现代作家中,茅盾是一个,另外是丁玲,郁达夫等等。茅盾在男女情欲动摇上,能作详细的注解。丁玲能以进步的女子知识阶级身分,写男女在恋爱互相影响上细微的感想和反应。郁达夫,则人皆承认其一枝奔放的笔,在欲望上加以分析,病的柔软感情,因体质衰弱,一切观念的动摇,恣肆的写来,得了年青人无今无古的同情。罗黑芷君文字的刻画,比起这几个人来又是不同的。

把故事写来,感想奔赴于脑内,热情同忧郁烘焙到作者,一面是斟酌字句的习惯,作者的文体,变到独成一格,却在这文字风格上,把作者固定,作品不容易通俗了。

作者作品内,那种貌似闲静却极焦躁的情形,在《客厅中之一夜》,可以看得出,在其他篇上,如《遁逃》,《不速之客》,《醉里》,也看得出。安详的看一切,安详的写出,所谓从容,是《上元灯》作者的所有,却是罗黑芷君所缺的。在描绘景物上,作者同施蛰存能在一样从容不迫情形上工作,一到人物制作,便完全不同了。作者的烦躁,便是诚如其题,说明了作者在创作时期的“动”。其所以使作者性格形成,从作者其他友人中所提及的作者生活较有关系。这一点,《或人的日记》,或者即可作为作者所记录自己的一个断片看。另外可注意的,是作者产生作品的地方,与那时代。民十到十六年,是作者作品产生的时期,作者所在地是长沙。这五六年来,湘人的愚蠢与聪明作战,新与旧战,势力与习惯战,没有一天不是在使人烦躁情形中。作者在这情形下,作品的形式,为生活所范,也是当然的事了。人虽是湘人,如写过《雹》的黎锦明君,写过《招姐》的罗皑岚君,关于在时间不甚差远的情形下,所有创作,尚多乡村和平的美,以及幻想中的浪漫传奇式的爱,是因为这两人离开了湖南,作品的背景虽不缺少本籍的声音颜色,作品却产生于北京的。知道了作者作品产生环境,再去检察《遁逃》,《烦躁》,《醉里》各篇,拿来与茅盾《野蔷薇》中各篇,同载录于《现代中国短篇小说选》中之《泥泞》一对照,以相似的篇章,互相参校,便觉得《春日》作者文字是在雕琢中失败,而组织,是又因为产生地使作者灵魂扰搅不堪,失去必须的一切静观中的完全,所以也失败,茅盾君,却在另外一种比较平定生活中,以及习惯的情形下,文章写得完全许多了。

苦闷,恍惚,焦躁,罗黑芷君想要捉到的并没有在作品的“完全”上作到,却在作品的“畸形”上显出,这一点,是应当用茅盾作为比较,才可分明的。

为修辞所累,使文字如自己的意思,却渐离了文字的习惯性与言语的习惯性越来越远的。罗黑芷同叶绍钧有同样的情形。

为愤怒(生活的与性格的两面形成),使作品不能成为完全的创作,对于全局组织的无从尽职,沈从文一部分作品中也与之有同样的短处。

然而罗黑芷君作品上所显示的这一时代的人格,是较之施蛰存君为真切而且动人的。《上元灯》是一首清丽明畅的诗,是为读者诵读而制作的故事,即如《追》,也仍然像是在这意义下写成。《醉里》与《春日》,是断句,是不合创作格律的篇章,是为自己而写的,作者的力在愤怒感慨上已经用完,又缺少用“废话”充实故事的习惯(在这事上茅盾君有特长),我们只能从作品上看出一点或许多东西,就是不完全的灵魂的苦与深。或者这苦与深,只能说是“作者”的人格,而并非“作品”的人格。

在一切故事里,罗黑芷君的作品,文字也仍多诗的缥缈的美。若抽去了作者的感慨气氛,作者能因生活转变而重新创作,得到了头脑的清明,以《客厅中之一夜》作检察,作者的风格是最与施蛰存君所长的处所相近,而可希望能因生活体念较深,产生更完全作品的。但人已于一九二七年死去,所以留下的作品,除了能给人一个机会,从这不纯粹的艺术中发现作者的人格外,作者的作品,在现代中国小说作品中,是容易使人遗忘的,即不然,也将因时代所带来的新趣味压下了。

由冰心到废名

从作品风格上观察比较,徐志摩与鲁迅作品,表现的实在完全不同。虽同样情感黏附于人生现象上,都十分深切,其一给读者的印象,正如作者被人间万汇百物的动静感到眩目惊心,无物不美,无事不神,文字上因此反照出光彩陆离,如绮如锦,具有浓郁的色香,与不可抗的热(《巴黎的鳞爪》可以作例)。其一却好像凡事早已看透看准,文字因之清而冷,具剑戟气。不特对社会丑恶表示抗议时寒光闪闪,有投枪意味,中必透心。即属于抽抒个人情绪,徘徊个人生活上,亦如寒花秋叶,颜色萧疏(《野草》、《朝花夕拾》可以作例)。然而不同之中倒有一点相同,即情感黏附于人生现象上(对人间万事的现象),总像有“莫可奈何”之感,“求孤独”俨若即可得到对现象执缚的解放。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桥》、《天宁寺闻钟》、《北戴河海滨的幻想》、《瞑想》、《想飞》、《自剖》各文中,无不表现他这种“求孤独”的意愿。正如对“现世”有所退避,极力挣扎,虽然现世在他眼中依然如此美丽与神奇。这或者与他的实际生活有关,与他的恋爱及离婚又结婚有关。鲁迅在他的《朝花夕拾·小引》一文中,更表示对于静寂的需要与向往。必需“单独”,方有“自己”。热情的另一面本来就是如此向“过去”凝眸,与他在小说中表示的意识,二而一。正见出对现世退避的另一形式。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吧,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中国的做文章有轨范,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几天我离开中山大学的时候,便想起四个月以前的离开厦门大学;听到飞机在头上鸣叫,竟记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绕的飞机。我那时还做了一篇短文,叫做《一觉》。现在是,连这“一觉”也没有了。

广州的天气热得真早,夕阳从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书桌上的一盆“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点事。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可以驱除炎热的。

前天,已将《野草》编定了;这回便轮到陆续载在《莽原》上的《旧事重提》,我还替他改了一个名称:《朝花夕拾》。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便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转成离奇和芜杂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云时,会在我的眼前一闪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