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安意如作品: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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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唤真真·虞美人

虞美人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

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记当时句。密绾同心苣。

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唤真真

薄,指草木丛生之处。语出《楚辞·九章·思美人》:“揽大薄之芳茝兮,搴长洲之宿莽。”洪祖兴补注:“薄,丛薄也。”《淮南子·俶真训》

载:“鸟飞千仞之上,兽走丛薄之中。”高诱注:“聚木曰丛,深草曰薄。”

梨花薄,谓梨花丛密之处。春情只到梨花薄,并非是说梨花因为春光消退而凋残变薄,而是说春到梨花盛开,来不及欢喜就风吹花落。以春光比喻相处的美好时光,用凋谢梨花来指代心中的爱人,不写悼亡而流露悼亡之伤,感情抒发自然清丽。

同心苣是织有相连的火炬形图案的同心结,和记载了誓言的素笺一样是爱情的信物。也是遗物。

时间令他绝望,这些现实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对容若证实当初的恩爱欢娱。面对这些几乎要仓皇而逃的容若,赶紧由实入虚,用“清夜唤真真”之典,写想象中的情景。容若似乎幻想着像传奇故事中那样,只要长唤不歇,伊人就会从画图上走下来和自己重聚。

词中提到的真真是唐传奇里的女主角,又一个因敢爱敢恨而为人称道的女人。据唐人杜荀鹤《松窗杂记》载:“进士赵颜于画工处得一软障,图一妇人,甚丽。颜谓画工曰:‘世无其人也,如可令生,余愿纳为妻。’画工曰:‘余神画也,此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昼夜不歇,即必应之,应则以百家彩灰酒灌之,必活。’颜如其言,遂呼之百日……遂活,下步言笑,饮食如常。”

这故事很有些《聊斋志异》的风味。本来唐宋传奇就是明清小说的先驱,于是在后来人笔下,就总有痴情的书生无意中捡到一幅画像,画中的女子非鬼即仙,清一色美得不像人类。不争气的男人动了情以后,不分昼夜对牢画像絮絮叨叨,直至把自己整得神神叨叨,终于把那不争气的仙啊鬼啊的凡心勾起,放弃清修的永恒追求,从画里跑下来感受人世间短暂的爱情,想在万丈红尘中建立自己的城邦。

东方的神话传说教导我们美好光明,似乎只要坚心不改,上天总会许人奇迹。你看这个叫真真的女孩从画里走到人间,与这个叫赵颜的男人生了一个儿子。只可惜,这只是故事的开头,而不是结局。

中国的神话传说和西方的不一样,虽然两种故事里都一样有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看不惯别人夫妻生活美满心理变态的人物。

西方的爱情婚姻破坏者一般是女性,我们习惯称其为“巫婆”。

巫婆一般喜欢在两人谈恋爱时考验别人的恋情,一旦王子和公主以坚定的信念挫败了巫婆的阴谋之后,巫婆就偃旗息鼓,让“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诡异的是,东方担任爱情婚姻破坏者的一般是男性,相应地我们可以称其为“巫师”。

我们的巫师则喜欢在人家生米煮了几次熟,往往连娃娃都可以打酱油了之后,猛地蹿出来考验别人夫妻感情。我觉得,这个工作程序估计是根据东西方婚姻文化的差异而特意调整的,西方人喜欢先谈恋爱再结婚,以前的中国人习惯是先结婚再恋爱。

在赵颜和真真之间,自然也不缺这样的巫师。过了一段时间,这男人听信了某人的谗言,带回一把斩妖的“神剑”。真真将以前喝下的百家彩灰酒呕出,流泪道:“妾本地仙,感君至诚才与你结为夫妻,今夫君既已对我见疑,再留下也没有意思,我将带着孩子回去,不会让他给你增添烦恼。”说完,拉着孩子朝画屏走去,男人大惊,拉也拉不住,再看画屏上,真真已换了愁容,双眼泪盈,身边赫然多了一个孩子。

男人后悔也为时已晚。他再像从前一样声声长唤,真真和儿子却是千唤不回头。

结局是灰色的,不像我们年幼时听的美满童话。人生多半是这样,错了一步,身后已是沧海横绝。

你是否会有些遗憾像飞雪一样在身体里猝然涌现,倏然消失。

偶尔从梦里醒来,还会因此落泪失神。真真的决绝是对的,她是女仙,为一个男人谪落人间已经难得,她爱着他,因此断然不肯原谅迁就他。

爱如果有那么多回头路好走,人这种贱骨头怎么会晓得“珍惜”

两个字怎么写。

容若的遗憾也正在此,他困坐愁城,空留记忆的钥匙,却无门可入。